2007年10月31日 星期三

2007年10月24日 星期三

莫高窟(六之六)

「來來﹐讓我帶你看我最近修的東西。」王道士帶斯坦因看的是他委託工匠﹐新蓋的一間小廟﹐廟裡正好畫的是玄奘一生的故事。王道士向斯坦因解釋了每一幅畫。其中一幅﹐玄奘面對著湍流﹐不知所措。他的馬載滿了二十箱佛經。此時﹐一隻神龜游來﹐將他們載到了對岸。


「真希望王道士能夠了解到這幅畫隱含的意義。」斯坦因近乎禱告地想著。而蔣孝琬則再度央求王圓籙讓他們看看少部分佛經。王圓籙沒答話。斯坦因知道﹐一切只有等待。

當天傍晚﹐王圓籙想著白天的事。他沒有能力多想。在這大漠突如其來了個英國人﹐本就是他想也想不到的﹔而這英國人的目的﹐早就超出了他的理解。偷竊﹑盜取﹑騙走。一個陌生人的出現﹐莫不是這些原因。可是﹐斯坦因的友善﹐讓他非常困惑。

「這英國人不像個小偷﹐或是來搶些什麼的啊。」王道士繼續看著那玄奘的故事畫。他白天就看到斯坦因注視著那一幅畫﹐斯坦因看畫時的表情﹐是一種和村民們不一樣的虔誠﹐說不上來。而今﹐他端著蠟燭﹐正也細細地瞧著。他更覺得玄奘的偉大﹐保護著他。而斯坦因來敦煌的一路﹐不也和自己當初來敦煌時的艱苦﹐如出一轍嗎﹖玄奘是不是也保護著斯坦因呢﹖他想到了之前他向甘肅的縣州府台說明他的修復工作﹐無人理睬﹐只以為那都是鄉里小民不足為道的一點付出。這些農民沒見過世面﹐吹噓慣了。可是﹐斯坦因不一樣。他能夠體會這低微的百姓使勁全力所做的貢獻﹑他們有著共同的九死一生的旅行經驗。

他拿起了沒有封洞的一些經卷。

當天深夜﹐蔣孝琬潛入斯坦因的帳篷﹐「先生﹐您看這。」

斯坦因接過去。才看了數秒﹐就睜大了眼睛看著蔣孝琬﹐「太棒了﹗這是Abbot借我們看的佛經﹖﹗」

「嗯。」蔣孝琬點點頭﹐「先生﹐這佛經的字跡已經不清了﹐不過我已確定﹐這佛經是玄奘翻譯的。上頭還有玄奘的署名。」

「太好了。」

「這分明就是天意啊。」

這天﹐兩人都無法入眠。第二天清晨﹐王圓籙依舊打掃石窟﹐斯坦因二人走向前去﹐向道士打躬作揖﹐和先前來時的鞠躬大有不同。蔣孝琬謝謝王道士的慷慨。

「沒事﹑沒事。」王道士拄著掃帚說﹐「我看你們沒有惡意﹐又知道我做的事﹐所以先讓你們瞧瞧洞裡的一些東西。不過你可記住﹐這些是佛經﹐只能用請的﹐而不是買的。」他還是不願放棄最後的堅持。只是﹐此時像是為了面子。他的最後防線已經動搖了。

斯坦因在王圓籙面前展開他可以請走的那卷佛經。昨晚﹐蔣孝琬就已經向王圓籙指出佛經上玄奘的名字了。

「道長﹐天下不會有這麼湊巧的事﹐」斯坦因說﹐「這分明是玄奘在天之靈﹐將他親手翻譯的佛經﹐展現在印度遠方的一個敬仰和追隨者面前﹐所以這個追隨者可以將她帶回她們的老家印度。」斯坦因的中國之行﹐讓他知道了些西方人難以理解的觀念。

「我曉得﹐我曉得。」在蔣孝琬指出佛經是玄奘翻譯的之後﹐相信神諭的王圓籙就已想了一個晚上﹐琢磨出他認為的個中奧妙﹐「我剛才已經找了人﹐待會兒就將那磚牆打掉﹐你們就可以進去看了。」

下午﹐王圓籙領著斯坦因他們往藏經洞。斯坦因一看﹐藏經洞的磚牆沒了﹐又換上了木門。王圓籙從懷裡拽出了鑰匙﹐將木門打開。只聽見木門吱嘎地響﹐斯坦因等人屏住了呼吸。還沒有等到木門完全打開﹐斯坦因就探著頭往裡瞧。洞裡堆滿了文卷﹐有十英尺那麼高﹐整個洞大約五百英尺立方。

這扇凋蔽不足為奇的門﹐即使今天在西北的土地上也稀鬆平常﹐但在一九○七年開門的那一瞬間﹐卻開始了中國人的恥辱。王道士關心修復寺院的經費﹐斯坦因立志拯救世界遺產﹐蔣孝琬想實現生命﹐他們沒有一個人料到﹐中國人對於自己的落後無知﹐不久就覺悟了。對任何加在自己國家身上的恥辱﹐有著一觸神經而不可收拾的敏感。他們三人﹐將遺臭萬年。

斯坦因他們想在洞內檢查這些文卷﹐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因為堆滿文卷的藏經洞﹐根本沒有容身之地。於是他準備開始將部分文卷往外搬。

「這得我來搬。我不想讓村民以為﹐是外國人闖進這洞﹐把這些佛經弄亂的。」王道士雖然感激斯坦因的及時甘露﹐但即使他那純樸的鄉民情緒﹐也呼喚著那維繫中國人的集體意識﹕民族主義。在這具有象徵意義的關鍵行動上﹐王道士是本能地不會﹑也不能放鬆的﹕任何外國人都不可介入。於是王道士親自搬運文卷﹐斯坦因和蔣孝琬就在洞外檢視。如此數晝夜﹐兩人都不忍停歇。這之間﹐王圓籙又去了一趟縣城﹐提到了藏經洞和佛寺的修復﹐所得到的依舊是漠不關心。兩相對比﹐他更確定是誰對這些古物較有熱忱了。

最後一天﹐斯坦因小心地將他選好的文卷裝箱。共計二十四箱佛經和五箱刺繡和繪畫。就連最後那一刻將箱子馱在馬背﹐斯坦因也是輕輕地放上﹑牢牢地將繩索捆上。王圓籙看在心裡﹐更堅信自己的決定了。

斯坦因蹬上了馬﹐而王道士的笑容憨厚依舊。揮著手﹐神情滿意。中國農民所滿意的﹐往往不是財富﹐而是做對了一件事﹕一件知識分子看來簡單的事﹑甚至是一件知識分子看來大錯特錯的事。所以﹐一百年後的知識分子﹐看到的是斯坦因狡猾地揚長而去﹐而王圓籙則是貪婪地招著手﹐對自己得到的那點微不足道的報酬﹐沾沾自喜。而漢奸蔣孝琬﹐則獲任英國喀什領事館秘書。敦煌的大漠孤煙依舊。當初的藝術家們萬萬想不到﹐他們留下來的除了是藝術瑰寶﹐還有說不完的滄桑﹑不盡的同情和無奈﹑以及不知何時才可以磨滅的屈辱。

2007年10月7日 星期日

嘉峪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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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六之五)

斯坦因想著那道士平時的羞赧﹑修復佛寺所表現的赤忱﹑還有拒絕他金錢時突然展現的勇氣。一個湖北農民﹐到這戈壁灘﹐就算是為了討生活﹐多少也得有著唐三藏那樣不畏冒險的宗教精神。玄奘。是的。斯坦因一直將玄奘視為自己的導師(PatronSaint﹐Hopkirk﹐p163)。貞觀年間﹐玄奘違抗唐太宗的命令﹐為了佛經翻譯上的爭論﹐穿越戈壁﹐赴天竺取經。而斯坦因則是相反的方向﹐到中亞發掘古蹟。他們相隔一千三百年﹐可是卻經歷了相同的聖境。


那佇立在甘達拉的巴米揚大佛﹐玄奘說「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耀,寶飾煥爛」﹐雖然附近已無人煙﹐但一樣照耀著在中亞探險的斯坦因。撒馬爾干﹐這個連道教丘處機都曾駐足的城市﹐成了玄奘和斯坦因旅行的樞紐﹐絲路在此﹐一分為二﹕主幹線通往東羅馬帝國﹐南線抵達印度。玄奘在此看到了中亞天山的神駒﹐斯坦因則在此處﹐從西伯利亞鐵路的火車下車。即使二十世紀初﹐旅行條件是玄奘無法相比的﹐但斯坦因也數度瀕臨死亡。他們也許有不一樣的目的﹐但卻有著一樣的宗教性的信念。至於印度﹐那就更不用說了﹕那是玄奘的終點﹐卻是斯坦因的起點。

「上回冒犯了道長﹐實在是我們的無知。」透過蔣孝琬的翻譯﹐斯坦因開始進行說服﹐「道長有所不知﹐這次我來到中國﹐和我所敬重的玄奘大師﹐到印度取經的目的﹐如出一轍。」

斯坦因對於引用玄奘的故事所能發揮的效果﹐一點把握也沒有。他注意著王道士的反應﹐看到王道士在聽到玄奘時神情顯得特別專注﹐才繼續說﹐

「當年玄奘到印度﹐不畏艱難﹐為的是將沒有傳到中國的佛經帶回中國。而我則是要將在中國散落的佛經﹐送到這些佛經所來之地供奉。」斯坦因繼續說﹐

「道長﹐您想﹐我如果不是為了這個神聖的目的﹐用得著循著玄奘大師的腳步﹐跋山涉水﹐經過無數寸草不生﹑荒無人煙的沙漠高山﹐來到這兒嗎﹖玄奘當時經過的許多聖地﹐如今早就無人可及了﹐可是﹐我還是無所畏懼地到那些地方參拜。」

「想不到斯大人您對玄奘還那麼了解。」王道士確實甚為驚訝﹐不僅因為這外國人知道玄奘﹐而且王圓籙正好就是將玄奘奉為此地的保護神衹。一千四百年前的玄奘﹐不僅是中國的高僧﹐也是世界性的探險家﹐甚至成了絲路上的守護神﹐一如觀音守護著玄奘度過重重困厄。王圓籙從湖北過來﹐在這荒山野地﹐他的心情和境遇﹐也真的只有玄奘可以在那星空之下﹐傳送亙古的同情。

2007年7月29日 星期日

莫高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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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六之四)

第二天一早﹐兩人來見王道士。

「道長早。」蔣孝琬拱手作揖﹐先行問候。

「早﹐早。」道士豎起掃帚﹐在荒漠裡被曬得黝黑的臉﹐露著潔白的牙齒。

「昨天同您提過了﹐不知您是否願意讓斯大人看看那些經卷呢﹖」早先蔣孝琬就向王圓籙介紹﹐斯坦因是從大英國來的斯大人﹑諱坦因。不過為免招搖﹐並沒有多提斯坦因來中國的目的。


王圓籙左右看了看兩人﹐「這個……﹐不方便吧﹖」臉上滿是疑惑。

蔣孝琬將王圓籙的回答一五一十地翻譯給了斯坦因。斯坦因想了想﹐

「那就請跟他說﹐我會捐些錢﹐幫助他修復莫高窟﹐恢復此地的光榮。」

蔣孝琬點了點頭﹐轉身對王圓籙說。

「呵呵﹐」王圓籙這才又笑了。湖北人和湖南人在塞外相見﹐本就是個緣分。王圓籙相信緣分﹐相信神喻。要不是有這個半個老鄉﹐王圓籙是不會和斯坦因進行任何交涉的。於是他兩人聊了起來。王圓籙不知道他們最後的目的﹐但是蔣孝琬卻一步步地進入主題﹐

「道長﹐這位大英國來的教育大臣一直仰慕佛法﹐希望能夠得到一些佛經﹐帶回大英國。斯大人說了﹐他願意給你豐厚的報酬﹐您的晚年就有著落了。」

「不不不﹗這絕對不行﹐」蔣孝琬以為時機成熟﹐但想不到﹐他這麼一提﹐原本融洽的談話立刻緊張了起來﹐「這些都是佛經﹐是要供養的﹐不是拿來買賣的﹗」王圓籙揮著手猛搖著頭。

「道長﹐您誤會了。他不是買。這些佛經帶回之後﹐是要供奉在大英國的興教寺﹐斯大人會給您足夠的錢修復佛寺的……」蔣孝琬將負責保護和研究古代文物的大英博物館說成是興教寺﹐TempleofLearning。

「不不不﹗這些佛經不屬於我一個人﹐是屬於所有這兒的信徒的﹐」王圓籙背著蔣孝琬揮手﹐不過他停頓了一下﹐似乎這「興教寺」稍微打動了他……

「哎﹐不行﹗不行﹗」王道士走進了太清宮﹐也就是第十六窟﹐不理他們了。王道士的矛盾﹐是中國農民性格遇到大決定時的自然表現。

這樣﹐斯坦因和蔣孝琬兩人和王道士第一天的會談失去了交集。當天晚上﹐他兩人沮喪得很。

「先生﹐這全怪我﹐不該這麼早提出買佛經的事。」

「不﹐這不怪你。」

「看起來王道士是不為金錢所動的。」

「嗯﹐」斯坦因雖然遭到拒絕﹐但對他的虔誠﹐不僅毫無報怨﹐甚至打從心裡敬佩這個小人物﹐「你覺得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我希望Abbot知道﹐這些文物不應該繼續留在這千年的牢籠裡﹐任憑荒廢。它們需要得到應有的保護。」

「王道士一心一意想修復佛寺﹐他說了。我們現在可以做的﹐就只能是挽回和他的關係﹐慢慢地來。否則﹐讓王道士又起疑慮﹐我們的任務失敗﹔這些文物留在這兒固然讓人難過﹐而將來要是真引起官府的注意﹐更絕對沒好下場的。」蔣孝琬似乎預測到了這些文物在大清國政府接管之後的一切危難。一九○九年﹐中國政府終於接管了莫高窟﹐包括藏經洞。那些負責運送而識貨的官員﹐私自攬下了許多經卷﹐而把較長的經卷剪半充數。或者﹐他們裝聾作啞﹐任憑竊賊拿取﹐事後再行分贓。北京的達官貴人更豈可落人之後﹐敦煌遺書成為他們賞心把玩的古董﹐不計其數。這些散落的敦煌遺書﹐至今全數佚失。

「那你覺得該怎麼做呢﹖」

「我們應該從他修復的洞窟著手。洞窟的修復是他的心血結晶。上回他去化緣﹐就為這事。讓我明天一早請他帶我們參觀佛寺﹐重新和他建立關係﹐然後才可以進行下一步。」

第二天﹐他們來到了佛寺﹐提出了參觀的要求。

「那行﹗那行﹗」王道士欣然答應﹐「來來﹐我帶你們瞧瞧。」

王道士領著兩人。洞口﹐無數塵剎反射著陽光﹐將王圓籙剛修復的木製梁柱﹐烘托得更有佛殿的氣派。梁柱上的漆看得出是新上的﹐映著塵光﹐光彩斑斕。

這是現在編號十六的洞窟﹐又稱為吳和尚窟﹐因為旁邊就是俗姓吳的洪辨和尚的影堂﹐也是後來的藏經洞﹐第十七窟。

斯坦因經過十六窟的甬道﹐難免不將腳步放慢﹐頭向右轉﹐看著藏經洞。洞口依舊是王道士砌上的磚牆。斯坦因對牆後的世界充滿好奇﹐但他知道﹐現在再問王道士關於那藏經洞的事﹐只會更增加他的疑慮。

到了這覆斗頂型的石窟中央﹐王道士滿是自豪﹐向斯坦因他們一一解釋他的修復工作。他相信﹐他所做的事真正讓這些佛像又生動了起來。斯坦因沒說什麼﹐只是不住地應和著王道士的宗教熱忱。然而﹐他的心沉了。看著王道士的熱忱﹐想著昨天嚴正拒絕金錢的交換﹐他絕不懷疑這瘦小的道士有著質朴的道德觀﹐甚至敬佩。但這些新修的佛像﹐無論造型還是色彩﹐都顯單調。他們加入莫高窟的行列﹐並沒有增添任何光彩﹐卻讓唐宋的輝煌和風韻﹐印證著晚清的凋蔽。這點王圓籙是感覺不到的﹐但研究古代藝術的斯坦因﹐卻暗地裡痛心。然而﹐他也不忍心指責王道士。從王道士襤褸的衣衫﹑和村民的口中﹐斯坦因知道﹐他將化緣所得﹐全數用在修復﹐個人毫不扣留。

今天的莫高窟﹐我們依然可以看到當年王圓籙刷上的白色底漆﹐壓在當初燦爛過的唐宋壁畫之上。這些石窟像是橫剖的古木﹐剝露出歷史的年輪﹕北周的人逝去了﹐隋唐的人就把畫畫在北周的作品上﹐於是壁畫成了兩層。隋唐逝去了﹐宋朝的人就畫在隋唐的作品上﹐於是壁畫成了三層。王圓籙自然不明白在他七百年前﹐中國的繪畫史上曾經如此輝煌地層層疊疊﹐他所想到的只是給村民一個信仰的場所﹐這是在他的認知世界裡的最上功德。新畫疊在舊畫之上﹐自古皆然。王道士即是古人﹐古人即是王道士﹐趙錢孫李﹐亦復如是﹐一如佛經所示。只是﹐在唐宋的盛世﹐新畫就算不能邁越前人﹐也表現了時代的特色。可是王圓籙那個時代中國的特色是什麼呢﹖凋蔽。

他刷上的不是他個人的無知﹐而是整個中國的慘白。

這天的石窟之行打破了想用金錢打動王圓籙而引起的尷尬。斯坦因的和善贏取了友誼。當天晚上﹐兩人繼續在斯坦因的帳篷裡商議。

「先生﹐王道士對我們放心多了﹐您看﹐我們是否應該提一提買那些經卷的要求﹖」

蔣孝琬建議﹐而斯坦因也同意了。可是要怎麼切入呢﹖從這幾天和王道士交往的經驗﹐斯坦因知道﹐王道士的個性十分謹慎保守﹐如果再讓他心生疑慮﹐恐怕真的要前功盡棄了。

2007年7月18日 星期三

鳴沙山﹑月牙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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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六之三)


十六日﹐一行人到了莫高窟﹐因為他們在烏魯木齊的時候﹐就聽往來的商人提過﹐敦煌附近十二里處有個莫高窟﹐那兒有個道士叫王圓籙﹐主動成了看守﹐而其中一個洞﹐存有一些古代的典籍。斯坦因對這個傳言雖然並不是置之不理﹐但也沒有認真對待。不過既然來到了敦煌﹐就順道看看莫高窟。到了莫高窟﹐王道士不在﹐化緣去了。不過留守的小和尚讓他們瞄了藏經洞的洞口一眼。洞口被木板門遮住﹐看不到裡面。


王圓籙既然擔起了看守莫高窟的責任﹐就有心修復這些殘破的洞穴﹐這是他出門化緣的原因。他不知道﹐這些洞穴已經廢棄了七百年了。他更不知道他做的是一件類似承先啟後﹑為往聖繼絕學的任務。這是歷史的非理性選擇﹐沒有篩選。對他而言﹐不管這佛寺年代多遠﹐修補前人留下來的產業﹐是件完全不須經過考慮而應該做的事﹔更何況﹐他已經自許為此地的看守者﹑又是個道士。儒釋道三位一體﹐捨我其誰。

公元三六六年﹐「有沙門樂僔﹐嘗杖錫林野﹐行止此山﹐忽見金光﹐狀有千佛。」短短數語﹐莫高窟千佛洞的來歷瞭然判明了。此後後人不斷地在這山崖鑿窟造佛﹐持續千年。世界上沒有其他任何地方﹐可以像莫高窟一般﹐以千年的光陰﹐表現文化的永恆不絕。然而﹐七百年前﹐蒙古人的元朝滅亡﹐代之而起的明帝國﹐除了為了找尋政敵而大張旗鼓地派遣艦隊以外﹐對於和那些圍繞在中國周圍的外道夷狄聯繫﹐有著類偏執狂似的排斥。因此﹐過去做為絲路重鎮的敦煌﹐而今鳴沙山雖然依舊﹐綠洲仍在﹐只是千年以來由民間藝術家所累積的﹑在中國文化史上燦爛的壁畫﹑雕塑﹐從此絕矣。王圓籙是不了解這些的。斯坦因關心古物發掘﹐不懂中國人的歷史心酸。而蔣孝琬透過西北文人的口耳相傳知道﹐七年前王圓籙將藏經洞發現一事報告給縣太爺﹐並送上了一些經卷。縣太爺身處中國官場﹐附庸風雅一事自然是趨之若騖。於是﹐經卷成了他個人的古董收藏。他也深知為官之道﹐將部分經卷送給了在蘭州的省府﹐好事巴結。省府裡的人知道這些經卷的價值﹐建議將藏經洞裡的寶物送往京師。然而﹐一經盤算﹐所費不貲。廢棄的紙張﹐價值不敵運費﹐於是此議作罷。省府下令﹐封藏經洞。王道士打開藏經洞的那一瞬間﹐只是吉光片羽。在失去生命力的中國﹐古物屬於黑暗。

後來的敦煌學者研究﹐藏經洞真的是時人將廢棄的紙張堆放的小山洞。這些中國廢紙﹐不見記載﹐成為世界文化的瑰寶﹔而中國史書上斑斑可考的典章文物﹐多成為政治的犧牲品。這點﹐只要有中國血統的人﹐不分省籍﹐有志一同。中國的官僚文化是不可能擔負起保護這些文物的工作的﹐蔣孝琬知之甚明。於是﹐他提醒斯坦因﹐一定要見到手握藏經洞鑰匙的王圓籙。

於是斯坦因改變了他的既定行程﹐決定在敦煌多留幾天。趁此空檔﹐他在附近進行其他的考古工作。也許是因為他的敦煌發現太受到重視﹐也許因為他是個盜寶賊﹐中國人能不提他﹐就不提他﹔提到他﹐也是做為反面教材。於是玉門關成為一個重要的景點﹐但她是斯坦因所堪定的事實﹐就鮮為人知了。現在﹐人們在玉門關旅行﹐是不會看到任何有關斯坦因的記載。

一九○七年五月二十一日﹐他回到了莫高窟﹐見到王圓籙——AbbotWang﹐是他給這個上世紀初農民出身的道士的英文名字。一開始﹐王圓籙也帶他們瞧了藏經洞。謹慎不願惹事的道士﹐如同中國數億農民的性格一般﹐是不會讓他們看到裡面的。斯坦因瞧了一眼﹐沒有搭話﹐可是心卻一怔﹐

「這洞口怎麼砌上了磚﹖」

先前在蔣孝琬不斷的指點之下﹐斯坦因認識到﹐這次敦煌之行﹐成功了﹐這些經卷繪畫將得到保護﹔如果失敗了﹐斯坦因知道中國人一向有燒廢紙的習慣﹐這些古物極有可能和鄭和下西洋的所有航海記錄一般﹐付之一炬。留給後世的﹐將只是老人口裡代代相傳的傳奇﹐而沒有任何供人研究和欣賞的遺物。於是﹐斯坦因看到這大門的改變﹐緊張地趕緊拉著蔣孝琬﹐猜測怎麼回事。

「莫非是官府的人來查封了。」蔣孝琬說。

「是啊﹐你不是說﹐Abbot發現藏經洞之後﹐就稟告了官府﹖」斯坦因問。蔣孝琬思忖片刻﹐只說﹐這事是有蹊蹺。但沒有問答斯坦因的問題。不過﹐他答應﹐當天晚上立即打聽。

「先生﹐洞口大門的事已經打聽了。」蔣孝琬掀開門帘﹐走進斯坦因的帳篷。

「是怎麼回事﹖」斯坦因趕緊將寫日誌的筆放下﹐站起身來﹐詢問蔣孝琬。斯坦因從事探險多年﹐已經養成了每晚寫日誌的習慣。就算在塔克拉馬干沙漠的天寒地凍裡﹐仍舊不中斷。

「先生請先放心。」蔣孝琬微笑地說﹐「我和王道士談過了﹐那磚牆是他自己砌的﹐怕的是上星期的香期被好奇的信徒瞧見。」

「所以和官府無關了﹖」

「不但無關﹐而且省府看過當初王道士選的一些經卷之後﹐決定將那些經卷送回﹐連同所有這兒的經卷﹐全交由王道士看管。他的工作現在是名正言順了。」

「太好了﹐這麼說﹐我們可以不須經過官府﹐就直接和Abbot交涉了。」斯坦因鬆了口氣。

未完待續...

2007年7月11日 星期三

祁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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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六之二)

新疆是個有著許多奇幻傳說的地方。廢墟﹑壁畫﹑佛像﹐在斯坦因(AurelStein)之前﹐俄國人﹑匈牙利人就已經陸續發現了許多背後藏著故事的遺跡。於是﹐有人就這麼說﹕這兒曾經有個消失的帝國。他就是來尋找這消失帝國的。一九○六年﹐和許多其他探險隊一樣﹐斯坦因進入中國的喀什(Kashgar)。天高皇帝遠﹐這在天山山脈另外一端的喀什﹐慈禧太后恐怕甚至不知道﹐那是中國的一部分。於是﹐這介於中國新疆邊境﹐但卻是中亞核心地區的喀什﹐就成了「東土耳其斯坦共和國」(EastTurkestan)的首都。英國在這兒設有領事館。



在甘肅旅行的時候﹐遇到許多西方人都是從喀什來的。而我們中國的觀光客﹐如果要到喀什﹐肯定是向西行的。中西兩方到中亞的方向﹐就和他們看待這個地方的角度一般﹐大相逕庭。

為了尋找那消失的帝國﹐斯坦因穿越塔克拉馬干沙漠。沒有人敢在夏天如此地冒險。不需多言﹐那散落在沙漠中的枯骨﹐就說明了問題。然而﹐在冬天穿越﹐雖然避免了脫水而死的危險﹐但酷寒卻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這是生命的挑戰。沒有可以取代生命的宏願﹐諒是不必冒這個險的。

這次跟著斯坦因的﹐還有從喀什來的湖南書生蔣孝琬。從湖南的湘陰走到中國邊陲的莎車﹐蔣孝琬希望他能夠像他的同鄉左宗棠一樣﹐在塞外成就不凡的功業。他和斯坦因的方向恰恰相反﹐但是所求一致﹐都是實現自我﹑做出點對世界有意義的事。在僵化沒有出路的科舉考試制度之下﹐他知道他的國學根柢只能讓他糊口﹔就算是功成名就﹐最後也就是坐在太師椅上把玩金石。在中國的官僚體系裡﹐墮落是最後的歸宿﹐古今皆然﹐於今尤烈。和他同時期的劉鶚﹐就是個好例子。劉鶚早就看清了中國社會窒息知識分子的超能力﹐所以他遊歷山川﹐寫的「老殘遊記」盡是諷諭時政。可是﹐跳不出中國社會的他﹐下場又是如何呢﹖發配新疆﹐死於戍所。

在沒落沒有生氣的晚清末年﹐蔣孝琬在莎車等了十七年﹔而斯坦因受到英國和印度政府的委託﹐理想立即實現。在一個扼殺創造力的社會﹐蔣孝琬的冒險精神只能換取一個在邊疆地區卑微的師爺職務﹔但斯坦因的冒險精神﹐將會讓他成為英國文化界的英雄。斯坦因將他的生命發揮到了極致﹐至於身後之名﹐外國人沒這個觀念。而蔣孝琬呢﹖他知道幫助斯坦因是他發揮生命的唯一機會﹐可是他將遺臭萬年。中國人的政權﹐就是有這個千古不移的﹑逆淘汰的力量。

我不得不想起了李鴻章和伊藤博文。伊藤博文生平最敬佩李鴻章﹐但是﹐伊藤成為明治維新的大政治家﹐永垂青史﹔而李鴻章呢﹖他早知道中國僵化的歷史評價絕對不會放過他﹐可是在他身處的前所未有的時代裡﹐他要完成那一點兒國家理想﹐只有不計後世名了。所以伊藤說﹐和李鴻章相比﹐他不及百一﹐但是他是多麼地幸運﹐生在日本﹔而李鴻章何其不幸﹐生在中國。


斯坦因是一九○○年第一次來到中國。那次旅行﹐他發現了和闐(Khotan)和尼雅(Niya﹐古精絕國﹐今民豐)古城。但因為對於中國俗民社會的陌生﹑又不諳中文﹐使得他吃盡了苦頭。所以這次﹐他經人推薦﹐認識了蔣孝琬。一百年前的新疆﹐有人會說英文。蔣孝琬的眼光﹐早就超過了那個時代﹐甚至一百年後的今天。他帶著弱不禁風的蔣孝琬穿越塔克拉馬干沙漠﹐繼續尋找消失的帝國。他們愈接近敦煌﹐就發現愈多逝去文明的痕跡。在密遠(Miran)﹐他們發現了數尊佛像。蔣孝琬沒見過那樣的佛像。從湖南過來﹐他家鄉的佛像都是慈眉善目的。可是這些佛像卻不一樣﹕男像濃眉大眼﹐女像則婀娜豐滿。然而﹐這些斯坦因見過。斯坦因年輕的時候﹐曾經在巴基斯坦旁遮普(Punjab)的拉海爾(Lahore)博物館﹐被這些具有希臘羅馬色彩(Graeco-Roman)的佛像深深吸引。那些佛像大多是在今天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邊境甘達拉(Gandhara)地區出土。甘達拉﹐這如今貧瘠的荒山野地﹐當初卻是西方人進入佛教藝術的大門。那兒的巴米揚大佛﹐在唐太宗貞觀年間﹐還是金光閃閃﹔曾經在玄奘十六年的求經路上﹐給予他安定的心靈﹐讓他安然度過無數噬人的夜晚。甘達拉就和喀什﹑敦煌一樣﹐在絲路上成為中西文化接力的渡口﹐也造就了結合中西方特色的藝術。然而﹐二○○一年﹐阿富汗神學士政權一聲令下﹐大佛悉盡毀滅。

一九○七年三月十二日﹐斯坦因來到了敦煌。他的目的是在敦煌尋求在那附近可能有的一段長城。自從十五世紀鄭和下西洋﹐艦隊遠及東非之後﹐大明王朝的性格﹐突然向內蜷縮。嘉峪關封關﹐所謂的「關外」﹐就從漢朝的玉門關﹐倏地向內縮了數百里﹐而敦煌就被拋在關外﹐從此非關中國。而絲路被嘉峪關一分為二﹐也不再現舊日的輝煌。於是﹐嘉峪關外的古長城﹐就只有走向灰飛煙滅。斯坦因的探索﹐無意間似乎喚回了中國人﹐至少是超越當時沒落帝國桎梏的蔣孝琬﹐對古代聲威遠播的中國之記憶。

2007年7月6日 星期五

嘉峪關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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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六之一)



到莫高窟﹐沒有人的心情是不沉重的。一九○○年﹐二十世紀開始﹐伴隨著北京蒙受著八國聯軍的蹂躪﹐遙遠的敦煌並沒有感受和警覺到一個即將是中國受盡屈辱的世紀。藏經洞發現了。最早﹐英國人斯坦因到了這兒﹐帶走了二十四箱經卷寫本和繪畫。


一九○八年二月十二日﹐法國人伯希和到了這兒﹐藏經洞的菁華﹐盡數被他帶走。之後日本人大谷光瑞來了﹑俄國人奧登堡來了﹑美國人華納來了。在他們的字典裡沒有「餘地」二字﹐所以他們什麼也不留﹐以至於今天的藏經洞空無一物﹐只留下洞中洪辨和尚的雕像﹐看著這一切驚天動地的轉變﹐但卻永遠無動於衷。

似乎在上個世紀的初年﹐各國都不甘心被世界跨過新的世紀而被拋棄在後。文化上的窮追不捨﹐成了當時的時代焦慮症下的急性反應。就像當時法國的漢學家李維說的﹕「如果法國再不行動﹐我們將是自己光輝歷史的叛徒。」在一陣挖寶風之後﹐多了許多敦煌收藏的大英博物館﹑巴黎羅浮宮﹑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俄國聖彼得堡博物館﹐這些國家又重現了病癒後的神采奕奕﹑志得意滿﹐而中國則是他們廉價的﹑卻無可補償的藥方。這些「盜寶賊」每來一次﹐藏經洞就少了些寶藏﹐多了層血淚。血淚多了﹐成了中國人集體的屈辱。於是我們痛恨斯坦因﹐是他帶給了中國文化的恥辱。我們對看守莫高窟的王道士莫可奈何﹐因為他只是個無知的十九世紀末的小老百姓。

而中國呢﹖文化累積沉澱太多太多﹐以至於麻木了。沒有焦慮﹐只有荒蕪。

我是背著這歷史的恥辱包袱到莫高窟參觀的。我知道我將看到的是轟動世界的寶藏﹐可是卻也是拔不出的刺痛﹐百年的屈辱壓著那根刺傷我的針。如同膽怯於命運的宣判﹐我近乎昏眩。然而﹐導遊馬女士卻是個狠心人﹐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她卻將藏經洞做為第一個參觀點。為了保護壁畫﹐莫高窟所有的洞穴全都上鎖。馬女士將鎖打開﹐少了一百年前王道士發現藏經洞時的那分驚異﹐卻冷酷地更教人生起罪惡感——那百年前的往事﹐如果自己沒有缺席﹐將會是如何呢﹖

藏經洞﹐是敦煌石窟第十七號﹐它就挨在較大的第十六號窟側邊。大門關時﹐洞裡自然是漆黑一片。斯坦因來之前﹐那五萬多件經書和繪畫﹐就在這黑牢裡度過了不只千年﹐無人問津。不但如此﹐風吹來的沙﹐不斷地累積在這十六號窟的洞口﹐已成滅頂。一九○○年﹐王道士清理了積沙﹐洞窟重見天日﹐可是它的側翼卻出現一道裂縫。沙石累積﹐等沙清退之後因為壓力的不均衡出現裂縫﹐也不足為奇。王道士也就不在意這裂縫了。在這即使炊煙也只有孤獨地直入長空的大漠﹐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並沒有因此而改變。莫高窟依舊佇立﹐任憑日出日落。後來﹐王道士僱用了一個讀書人抄寫佛經。楊河清每當休息時就點個煙抽。孟夏的某一天﹐他照例點著煙﹐在那落日沙河下﹐享受枯靜。可是這會兒他卻發現﹐那煙進入裂縫﹐便不出來了。他拿煙管敲著﹐竟發出了共鳴。

「不對﹐莫非這牆壁後面﹐還有個洞不成﹖」

楊河清這麼想著。他趕緊將這發現告訴王道士。當天夜裡﹐他們將那牆壁挖開。在微弱的燭火下﹐他們被眼前的一切嚇呆了﹕成千上萬的書卷﹐紮捆地整整齊齊。王道士不知道他發現了震驚世界的「敦煌遺書」﹐不知道他的名字王圓籙將和莫高窟擺在一起﹐也不知道﹐他甚至將以一個英文名AbbotWang在世界知名。更不可能知道﹐他將無辜地成為中國人無知的代表。

然而﹐我們真的可以將責任推給斯坦因﹑伯希和﹑王圓籙﹐一切就一了百了﹐讓我們的民族情結獲得永久的舒緩﹖事實的真相真如同在我們民族主義的放大鏡之下所觀察到的嗎﹖

2007年6月27日 星期三

陽關

西北的土地上﹐再也沒有比六月更為詭譎的時節了。大西北的廣闊幅員證明了這點。兩天前的日月山﹐刺骨的寒風不斷地逼使旅人想到文成公主的悲哀。偌大的草原﹑霸氣無疆的雪山﹑綿延宇宙的藍空﹐卻沒有這皇家女子揮灑自由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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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寒帶給人們的﹐豈止是竦竦寒風所帶來的蕭瑟﹖她吹來了過去一切不忍回首的歷史﹐而歷史卻映著我們心中的徬徨﹕難道沒有古人一切扼殺自由的謬行﹐我們現代人就真的得到了自由嗎﹖古人和今人的不同﹐只是束縛我們的﹐從別人成為自己罷了。

離開日月山﹐到達陽關。空間的無限似乎讓季節顯得沒有多大的意義。同是六月﹑同是西北﹐陽關卻顯然用極度的燥熱﹐喚醒我們對邊塞的同情。然而﹐氣候的極端又有多大的意義呢﹖這燥熱帶給人的﹐又一樣超越了蕭瑟。陽關遺址的蕭瑟﹐導因於火騰騰的沙漠蒸融一切﹐導因於自然吞噬了一切人為。因此﹐不須秋意的沁涼﹑繽飛的紅楓﹐只要殘存著秋決的肅殺﹐歷史的沉積顯得是那樣地微不足道。

中國的土地上有著許多令人感慨的沉積。不消多說﹐西安就是一例。明秦王的長城﹐無須挖掘﹐已經巍然地成為西安的驕傲。如果往地下深探﹐武則天的乾陵出來了。再往下﹐漢景帝的陽陵出來了。再往下﹐秦始皇陵出來了。接著﹐周原遺址出來了。更遠﹐到了沒有文字的時代﹐半坡文化出來了。這一方面反映了中國文化的深厚﹐可是另外卻也顯示了中國土地和歷史的擁擠﹕前代的文明還來不及消融﹐後代就迫不及待地壓迫其上。

可是中原地區這種為時光推移的沉積﹐卻是無法和陽關之外﹑那自然的橫掃一切相比。公元三三○年左右﹐中原正遭逢著五胡十六國的人為蹂躪﹐而西域也沒有免於災難。沒有確切可考的原因和時間﹐祈連山和樓蘭雪山的積雪瞬間融化﹐樓蘭古城徹底淹沒。而自然的威力是不考慮人為的界限的。「西出陽關無故人」﹐在人的世界裡﹐陽關是熟悉和陌生﹑文明與落後﹑故鄉和他鄉﹑中國和蠻夷﹑乃至於生與死的鴻溝。但是這人為的天塹和自然的神力比起﹐卻是九牛一毛。那場雪水﹐將陽關內外﹐不分胡漢﹐悉盡淹埋﹐邊塞的意義早已蕩然無存。一切對於邊塞的感慨﹐都顯得那麼毫無必要了﹔沒有英雄氣概﹑沒有惆悵滿懷。一切屬於人的感情﹐都成泡影﹐乃至於是微不足道的笑話。

今天的陽關也許和六百年前的景觀一致﹐然而﹐根據歷史考證﹐陽關附近﹑乃至於整個西域﹐在漢朝的時候還是翠綠一片﹐與今天的流沙千里截然不同。在嘉峪關附近出土的魏晉墓群﹐有著植桑種麻的壁畫。在樓蘭和尼雅出土的墓葬﹐則圍著巨大的樹幹。

後來我們知道﹐在那次毀滅性的水災之後﹐這兒的氣候又起了變化。這變化再度展現了自然的極端﹕沙漠化。也許是水災將樹木全數沖倒﹐沒有樹木呵護的內陸﹐只有等待風沙的侵蛀。於是﹐原本蔥蔥綠綠的都市﹐一個個盡成了日後考古的遺址。也許﹐這就是文明的剩餘價值吧。消失的文明﹐以集體的力量﹐「留取丹心照汗青」。

樓蘭消失了﹐陽關也不例外。站在陽關的可能遺址﹐一個凸起的山脊﹐你若是向南看﹐在祈連雪山的前方﹐是一大片沙漠。這沙漠被當地人稱為「古董灘」。顧名思義﹐就是經常可以發現古董的地方。敦煌考古學家向達先生曾對此處表示﹐「版築遺跡﹐以及陶片遍地皆是」。後人則進一步證實﹐在這古董灘地下﹐城堡垣基﹐櫛比展開﹐達萬平米。當地人告訴我﹐這兒以前是個有著三萬八千人的聚落。估計應該是戍守陽關的戰士家屬。有首「古老」的軍歌﹐「男兒立志在沙場﹐馬革裹屍氣豪壯」。做為一名戰士﹐不怕死得轟轟烈烈﹐只怕死得不明不白。大水來時﹐不知陽關的戰士準備與這天敵做殊死戰﹐還是來不及思考﹐便折戟沉沙﹐人物俱為磨洗了﹖死有重如泰山。但無情的自然﹐卻不見得給人慷慨就死的機會。我們能夠做的﹐只有等待﹐等待被選擇。

西安的故事說不完﹐可是陽關的故事沒得說﹑不忍說。秦時明月漢時關。一個地方留下英雄事跡供人憑弔﹐也算是延續它的生命了。怕的是這個地方所有的故事﹐卻蕩然在橫掃一切的災難底下﹐遭人遺忘。「不破樓蘭終不還」﹐樓蘭是怎樣的一個國家﹖沒人確定。在樓蘭以南且末(Cherchen)出土的木乃伊﹐卻是個高加索人(Caucasian)﹐中國和西方的接觸﹐在三千年前是如何地興盛﹐無人知曉。在絲路上﹐月氏人(Sogdian)主宰了商務貿易﹐月氏語成了世界語言。當時的國際交流又是如何﹖沒人清楚。拜火教和摩尼教的僧侶東來﹐試圖打開中國的大門﹐他們的種種事跡﹐如今也成雲煙了。決定性的水災﹑氣候的突變﹐這兒終於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海市蜃樓了。

自然的毀滅如此﹐人為的災難難道就小了嗎﹖北宋時的汴京﹐人口數百萬﹐不讓台北﹐然而金兵南下﹐整座城池盡成空城。北宋沒有英雄﹐以至於這時代的大災難﹐換來的只有「宋人議論未定﹐金兵已渡黃河」的另外一番議論。即使英雄豪氣如長安﹐董卓﹑朱溫的大軍一掃﹐也盡為荒原。沒了刀劍﹑有了飛彈﹐這番兵燹是否會在二十世紀重演﹖沒人有答案。在自然和人為的災難下﹐人類所有的文明文化﹑至情至性﹑大愛大恨﹑恐怕只有換來像張愛玲式的感慨﹑對人生價值的懷疑吧。也許龐貝城的羅馬人才是對的﹕縱情縱欲﹑聲色犬馬﹑醉生夢死﹐只等維蘇威火山爆發﹐留下的是逸樂的證據。

我望著陽關周圍千里的沙漠﹐是否讓人有著詩人那蒼茫的感情。然而想到這番無奈﹐似乎那蒼茫的英雄式浪漫也無從產生。蒼茫之中有著孤獨的雄偉和傲慢﹐但是這熾熱的陽關所含藏的毀滅和死寂﹐給人的感情真的是不寒而慄。

2007年6月22日 星期五

若兒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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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淌的淚

站在這日山和月山的山坳﹐你將面對的不僅是草原的壯麗﹐而是七﹑八世紀的兩個女人的辛酸﹐和她們所拯救的無數生靈。如果說嘉峪關是男人的不歸路﹐幾人能回﹐那麼這日月山所造就的則是女人的驕傲﹐是從歷史厚重的沉積裡﹐掬出無數淚水所換來的驕傲。


公元六四一年﹐唐太宗詔命﹐文成公主下嫁吐蕃贊普(首領)松贊干布。在此之前﹐吐蕃數度侵犯唐帝國的邊境﹐唐朝和吐蕃的決戰一觸即發。就在此時﹐吐蕃國王請求迎娶中國公主。唐太宗知道﹐漢武帝沿用了婁敬的和親政策﹐將細君公主下嫁烏孫﹐達到孤立匈奴的目的﹐換取了和平。但﹐他又不是不知道﹐細君公主到了烏孫之後﹐不僅思鄉情切﹐胡人的生活更是日日夜夜枯竭她的生命。她用琵琶細述她的哀怨﹕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託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旗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思土兮心內傷,願為黃鶴兮歸故鄉。」

細君的願望﹐在漢朝廷的政治目的下﹐不過是草芥。在青春之年﹐這位漢朝公主就客死他鄉了。

然而身為天可汗﹐唐太宗所想的﹐無不是英雄事業﹐他所看到的不是一個宗室女的青春﹐而是以如此低廉的代價所可以換來的吐蕃的臣服﹐以及所避免的戰爭。於是他找了刑部侍郎﹑精於繪畫的閻立本﹐將松贊干布遣使迎接文成公主的場面記錄下來﹐永垂其赫赫昭業。畫中卻無主角文成公主。

不知是唐太宗依舊心有不甘﹐還是只想向祿東贊表示﹐大唐公主不是那麼輕易就可以娶得﹐據說他想出了六道難題﹐刁難祿東贊。祿東贊毫不費力地解決的前五個難題﹐可是卻對第六個問題傷透了腦筋。這最後一個問題是讓文成公主夾雜在五百個宮女中。所有的人穿著一致﹐面遮頭蓋﹐讓祿東贊辨認。祿東贊最後買通了公主的奶媽﹐知道公主身散異香﹐會吸引蜜蜂。於是祿東贊藏了隻蜜蜂﹐蜜蜂一聞到公主的香味﹐便飛向她那兒。於是﹐祿東贊完成使命﹐將文成公主帶往西藏。

文成公主出發前﹐唐太宗召見。他特別問了文成公主是否知道為什麼要將她下嫁吐蕃﹐又問是否會埋怨他﹖文成公主識得大體﹐告訴唐太宗﹐她的生命已經獻給了大唐。

文成公主雖然如此通曉大義﹐但是兒女情長﹐誰又能忍受離鄉之苦呢﹖李商隱詩「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但吐蕃﹑蓬萊如同天壤﹐諒青鳥殷勤﹐也無可探看。張祜詩「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文成知道﹐她這一生一世﹐連垂淚君前﹐訴說思鄉之苦的機會也沒有了。

文成公主在祿東贊的護送下﹐從長安出發。沿途看到的是熟悉的小麥田。出了蘭州﹑到了西寧﹐小麥田成了油菜花。景觀的改變﹐促使了文成公主意識到﹐家鄉是愈來愈遠了。祿東贊告訴文成﹐國王松贊干布就在不遠的日月山等著她。祿東贊不辱君命﹐內心的喜悅是不言可喻的。而文成公主即將見到新夫婿﹐人雖然距離吐蕃尚有千里之遙﹐生命的轉折卻提早到來。

文成公主一行到了日月山。山海經說﹐這日月山是天的樞紐﹕「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日月山﹐天樞也。」(大荒西經卷十六)上古時代寫神話的善知識早就看出來了﹐這日月山東西兩邊﹐有著完全不同的自然景觀。也許他們不了解為什麼﹐也許古人比我們現代人少了科學的僵硬﹑多了美感的想像﹐於是就說那兒是天的樞紐。樞紐向右﹐油菜花鋪成的地毯迎向中原的帝王家。樞紐向左﹐一望無際的草原﹐指向西王母的瑤池﹐卻是遙遠的神話故鄉。

這日月山自大地崛起﹐從山坳回頭往下看﹐油菜田颺得更遠﹐更讓人覺得是被拋棄了。而在她的前方﹐則是前來迎接的松贊干布。他的身後﹐是文成公主從未曾想像到的草原景觀﹐成群的牛羊﹐構成了另一個世界。在文成公主之前﹐這兒已經是唐人和藏人交易﹑以茶換馬的要道﹐人稱「茶馬互市」﹑「唐蕃古道」。青藏高原騎馬來的藏人﹐到此下馬﹔而從黃土高原來此的漢人﹐則必得下轎。若要越過此山﹐到達對方的地盤﹐就得換乘對方的工具。下轎﹑上馬﹐文成公主意識到﹐這對她而言不是簡單地換了騎乘﹐而是了斷過去的生命﹐面對一個過去是遙不可及的奢侈品的未來。她無法改變這個命運﹕天子之命難違。即使是天﹐也毫不留情地在這樞紐畫下了鴻溝﹕兩種地形造就兩種文化﹐兩種氣候孕育兩種人民。跨過日月山一步﹐就是隔世。一如熟悉的轎子﹐過了這山坳﹐就成了馬匹。

在日月山的另外一端﹐有條小河。中國人說大江東去﹐可是這倒淌河卻孤單地向西流﹐流向瑤池﹐也就是今天的青海。文成公主自然是觸景生情。她今日就像那倒淌河一般﹐而那青海﹐原本是上天憐憫見不到海的游牧民族所創造的內陸海﹐此刻再度憐憫﹐成了盛淚水的池塘。於是文成公主絕望了。她知道無論他多麼地沉湎在過去的時光﹐個人的願力仍然無法改變天命。就像日月山的兩邊﹕兩個世界就是兩個世界﹐上天讓這兩個世界分離得多麼徹底﹐沒有含糊的灰色地帶。你不瞧那倒淌河嗎﹖兩千多萬年前就試圖跨越雷池﹐還不是讓上天搞了個喜馬拉雅造山運動﹐硬將它擠回了青藏高原。文成公主終於放棄了一切回家的念頭﹐甚至不去思鄉懷舊。就在這日月山﹐她將帶來的那把梳妝明鏡砸碎。明鏡一分為二﹐無法重圓。一如眼前的日月山。如此地近﹐卻永不相連。它們分屬不同的文明領域﹐事實上是如此地遠。

後來人們傳說﹐日山和月山就是文成公主的兩半明鏡變成的。老百姓也無法改變天意﹐於是創造了傳說﹐用傳說表達同情﹑讓這已經讓人垂淚的故事﹐留下可以憑弔的痕跡。

半個世紀以後﹐吐蕃再度請婚。在公元七一○年﹐唐中宗將養女金城公主嫁予當時的贊普墀德祖贊。金城公主沿著和文成公主一樣的路線﹐越過日月山﹐望見倒淌河。她知道﹐她的命運將和文成一般﹐沒有回頭路。當初文成公主來到西藏﹐帶了一批工匠﹐和一尊佛像。工匠們建造了小昭寺﹐佛像就供奉在那兒。金城抵達拉薩﹐將佛像移駐大昭寺﹐是松贊干布第一夫人﹐尼泊爾墀尊公主的佛寺。金城總算讓文成公主的犧牲﹐至少有了應得的回報。至於金城自己呢﹖隨著大唐國力的削弱﹑隨著吐蕃不再向唐朝進貢﹑隨著經過日月山的使者和商旅愈來愈少﹐她將消失在歷史之中﹐沒有明鏡成為日月山的故事﹐沒有倒淌的淚供人同情。

2007年6月13日 星期三

唐克黃河九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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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郎的音樂

刀郎唱「沙棗花兒香」

在西部的土地上﹐我和當地人一起﹐坐著擁擠的班車﹐車上充斥著西藏的味道。我還沒喝過酥油茶﹐「那應該是酥油茶的味道吧﹖」我猜。車窗外是無止境的草原﹐如同汪洋。


六月﹐那應該是熱情奔放的季節﹐但若兒蓋的草原依舊滲著初融的雪。大地最後的一道嚴峻﹐拼死一搏的箭雨﹐正襲擊著我們的車。在泠洌中行駛﹐班車就是在汪洋中的一條破船。我們的命運﹐只有一條。我從來沒有想像到﹐自己會與中國邊疆的藏民命運與共。
我生長在台灣﹐和他們隔著海峽。現在在美國﹐隔著太平洋。但是﹐那皺紋已成層層波浪的老婦人﹐卻讓我熟悉地覺得﹐幾天前從太平洋彼岸登上的﹐是回家的班機。

這是不是一種同情呢﹖中國人說的同情有著憐憫的意思﹐英文解釋卻是感情交融。我是不是因為憐憫著她的貧窮﹐而竟然覺得我們是一體了﹖是不是她的貧窮﹐交融了我內心一直存在的貧窮的結﹖可是﹐我又覺得她是她﹑我是我。我是旅人﹐她屬於這土地。你沒見到草原上的藏寨﹐升著炊煙﹔牧羊人的裝束﹐和這老婦人是一樣的﹖這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我們不同﹐但也意味著我在這兒不會孤獨。因為老婦人的世界﹐就在這千里的曠野。同樣是曠野﹐蒙他那卻全然不同。那兒沒有藏寨﹑沒有炊煙﹐也沒有牧羊人。於是﹐就真的是陌生孤獨的國度了。

老婦人連接了車的內外﹐把我這外來旅人也包絡在這西部的情調裡了。倘若老太太可以將我這冥頑不靈的靈魂放置在草原大地﹐那麼司機放出的刀郎音樂﹐就將我種在那兒了。

「這是什麼音樂﹖」
「刀郎的。」
「刀郎是誰﹖」

我的問題沒有任何回答。

這個讓我無法離開西部草原的歌者﹐那讓我看著草原會流淚的歌聲﹐卻那麼神秘。沒什麼人知道他到底是誰。那位上海來的姑娘﹐也不知道這個在中國西半邊老幼傳頌的歌聲是怎麼產生的﹑怎麼紅的。

刀郎的音樂是無意中進入我的世界。甚至可以說﹐是一路上所有的司機強迫我接受的。也許他們並不知道﹐乘客中有個外人﹐對中國西部的了解全部來自書本﹐而不是生活。對他們而言﹐刀郎已經是西部的一部分。只要有西部的老百姓﹐就有刀郎。西部有刀郎﹐而刀郎代表了西部。就像是任何一座漢人的都市——上海﹑台北﹑香港﹐都離不開港台的流行音樂。可是﹐刀郎的崛起﹐就是這一年的事啊。是西部人民在這一年間﹐頓然發現刀郎的音樂表現了中國大西部﹐還是刀郎發掘了西部人從前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心靈特質﹖

我想起九三年從南寧坐火車到桂林。車上放著旋律十分熟悉的聲樂——被大陸政權捧起的中國民族音樂﹐和學生時候所學的中國民族音樂﹐是那麼的相似﹐可是卻絕對不會是同一首。旋律熟悉﹐但沒有一首聽過。而當音樂播放到主旋律的時候﹐火車上所有的乘客竟然都高歌起來了。似乎在展現那個地方早就心照不宣的規律﹐這個規律有著它特殊的整體性﹐外人是沒有機會切入的。

這就是我的矛盾。做為旅行者的矛盾。沒有一個旅行者不希望融入當地﹐可是如果永遠只是匆匆別過﹐那是不可能的。

刀郎的音樂是給旅行者聽的﹐是給異鄉人沉湎的。有人說他的音樂俗﹑俗氣﹑俗不可耐。但正是他的音樂俗到公車的路名和站名都成了歌詞﹐沒有流行音樂家刻意彫琢出的浪漫﹐才能讓旅行者﹑異鄉人﹐在外在一切都無所歸屬的單純之中﹐聽到故鄉最細致的回聲。

此刻﹐車上也突然有兩三位乘客跟著刀郎唱了起來。但是沒有人膽敢放聲﹐因為刀郎的聲音是學不來的。他的聲音讓人想起趙傳。然而和趙傳不一樣的是﹐他無須控訴命運的悲慘﹐也無須哭泣於愛情的無奈。他那沙啞得委屈的聲音﹐給人的不僅是聽覺﹐而且是視覺——看到了一個西北大漢﹐滴下眼淚﹐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有著委屈﹑有著樸拙﹑有著打破門牙和血吞也不吭一聲的固執和硬朗。

後來才知道﹐刀郎是四川人。早年駐唱﹐一天經常只能掙到二十塊人民幣。後來認識了一位新疆姑娘﹐到了烏魯木齊。二○○一年出過一張專輯﹐總共只賣出兩千張。今天他的「二○○二年的第一場雪」﹐盜版市場據說卻賣出八百萬張。

2007年5月25日 星期五

展佛‧塔爾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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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專注地看著那堆繡大佛﹐卻沒料到小小的蓮花山在大佛之下﹐頓然變成可以騰空大海的須彌高山﹐成為大佛置身的須彌座。在佛像展開之後﹐信徒們拋上哈達﹐落在 各個佛像左右﹐一如祥雲。更有信徒則在佛像彩繪之下橫越山坡﹐如同接受了佛的庇廕﹐也讓佛像如同智慧海﹐彩繪翻騰﹐此起彼落﹐信徒們與佛伴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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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 刻﹐我完全改變了當初對曬佛的誤解。這展佛活動不只是將倉庫裡的大佛像曬曬而已。它是浴佛﹐用朝陽還有信徒的虔誠﹐為佛祝壽﹔而且在僧侶的誦經聲中﹐整個 過程充滿節奏與活力﹔在信徒的參與下﹐動感十足。我們圍繞著佛﹐分享他的喜悅。一如敦煌裡的飛天是以音樂藝術供養佛﹐我們此刻盡成了青海瑤池邊的飛天。

在 大佛的正下方﹐法台正進行莊嚴的法事﹕鮮花素果﹑音樂傘蓋﹑燈油聖水﹐一切佛經上的供養記載﹐都想盡辦法﹐具體實現。如此經過大約四十分鐘。在這段時間﹐ 我則上山下山﹐將這佛國裡的生日宴會用鏡頭記錄下來。法台及眾僧侶突然間加大音量﹐我預感到﹐法事就要結束了。此時信徒也再度忙和起來﹐紛紛走向法台﹐希 望能夠把握著最後和佛祝壽的機會。在法台離開之後﹐一位僧侶拿起供桌上的銀壺﹐一群信徒便前簇後擁﹐紛紛伸出手來﹐希望能夠沾到聖水。他們踴躍的心情帶動 了我。不知該說是產生了參與感﹐還是放下了我執﹐我也伸手﹐企求聖水能夠沐浴我的雙手﹐潔淨我的靈魂。

而 在大佛的腳下﹐僧侶和信徒們已經排開一列。捲起大佛﹐是得費大勁的。所有的人左顧右盼﹐一條長五十米的列陣﹐需要默契才可以成事。我再度站在僧侶們的身旁 ﹐《宗喀巴大師贊》已在所有的僧侶口中琅琅念出。他們心無旁騖﹐藉由誦經﹐直接與佛溝通。大佛緩慢地捲起﹐只要有個喇嘛鬆了手﹐佛像就有可能再往下滾﹐一 切又得重頭。然而﹐宗喀巴大師贊發揮了作用﹕我在側旁看到這些青年喇嘛﹐他們的表情充滿了誓願和精進﹐有著奮力向上衝的勢頭。在過去不管是什麼廟宇﹐從來 沒有想到﹐對佛的頂禮﹐是可以如此地義無反顧﹑奮勇向前。

《宗 喀巴大師贊》沒有間斷。這誦經聲﹐還有僧侶的表情﹐緊繃了我的神經。當佛像捲到山頂﹐我再度顧不得手邊的相機﹐站到佛像旁邊﹐準備和僧侶們打成一片。我也 顧不得破壞喇嘛們這禮讚佛誕的既有規律﹐笨拙而沒有章法地抬著佛像﹐如同一個學不好﹑但卻不知天高地厚亂學一通的小學生。在那短暫的一刻﹐我體會到了出家 人的執著﹕執著得清淨卻又興奮﹑莊嚴卻又感動。是這種最純一的執著﹐讓我覺得自己是一無所學。

隊 伍從山頂繞到山下﹐我重新拿起相機﹐在那隊伍前後左右不斷地奔跑﹐試圖照出滿意的照片。在那缺氧的青藏高原上忽高忽低地奔跑﹐近似玩命﹐可是我卻沒有半點 猶豫﹐因為此刻的我﹐已經不知不覺地成為供養者之一﹐禮讚由衷而起。等到大佛送回了大金瓦殿﹐我鬆了口氣﹐才發現心臟似乎就要順著呼氣蹦出口外。即使如此 ﹐此刻內心的充實﹐讓我早已忘卻日常生活的空虛。

看 完了這塔爾寺對佛的供養﹐我的心不僅是記錄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活動﹐也隨著浴佛﹐洗滌到了原始。寺僧可能預料不到﹐他們的禮佛﹐其實就是法布施。《普賢行願 品》記著普賢菩薩的話﹕「善男子!諸供養中,法供養最。……如前供養無量功德,比法供養一念功德,百分不及一……。何以故?以諸如來尊重法故。以如說行, 初生諸佛故。若諸菩薩行法供養,則得成就供養如來。如是修行,是真供養故。此廣大最勝供養,虛空界盡,眾生界盡,眾生業盡,眾生煩惱盡,我供乃盡,而虛空 界乃至煩惱不可盡故,我此供養亦無有盡。」  

智 慧第一的普賢菩薩告訴善財童子﹐以有形的物質供養佛﹐無論華貴與否﹐雖然是功德一件﹐但比起弘揚佛法﹐功德不及百千分之一。我晚生了兩三千年﹐無緣聽到普 賢菩薩的智慧語錄。也許﹐我的功德根本就沒有資格讓我親身聽祂的說法。但是塔爾寺的眾僧﹐卻在無意之間﹐向我布施了佛法。這佛法沒有文字﹑沒有理論﹐卻有 著感動。只要眾生的煩惱未盡﹐曬佛將持續舉行﹐法將繼續布施。這其中﹐也將會有如我般的不速之客﹐在無意間﹐被那精進執著感動﹑被佛的願望感動。身雖不在 佛說法的孤獨園﹐卻幸見金剛般若波羅蜜。

2007年5月16日 星期三

展佛‧塔爾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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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 廣修供養者,所有盡法界、虛空界,十方三世一切佛剎極微塵中,一一各有一切世界極微塵數佛,一一佛所,種種菩薩海會圍繞。我以普賢行願力故,起深信解,現 前知見,悉以上妙諸供養具而為供養。……然種種燈,酥燈、油燈,諸香油燈,一一燈柱如須彌山,一一燈油如大海水。以如是等諸供養具,常為供養。」《華嚴經 ‧普賢行願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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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山在塔爾寺的東方﹐將朝陽轉遞給寺裡的釋迦牟尼和諸佛菩薩。這山下有條沒路面的道路。消防隊還有幾個商家﹐就在路的另一邊。遊客平常是不會去蓮花山的﹐但是﹐藏曆四月十五﹐這山卻以佛光﹐照耀塔爾寺以莊嚴。

農曆四月初八﹐釋迦牟尼佛降生。據說﹐他出生的時候﹐有兩條龍在雲端吞吐清水﹐一溫一涼﹐為佛沐浴。而佛身如黃金﹐散放著大光明﹐普照大千世界。天上的鬼神也彈奏音樂﹐散播花香﹐取悅佛祖。《過去現在因果經》有這麼一段﹕

「難陀龍王﹑優波難陀龍王﹐於虛空中﹐吐清淨水﹐一溫一涼﹐灌太子身。身黃金色有三十二相﹐放大光明﹐普照三千大千世界。天龍八部亦於空中作天伎樂﹐歌唄讚頌﹐燒眾名香﹐散諸妙花﹐又雨天衣及以瓔珞﹐繽紛亂墜不可稱數。」

天上的神衹為了佛的降生﹐悉數出動﹐後世信佛的僧侶大眾自當不落其後﹐於是佛誕之日﹐一連串的浴佛活動開始。在塔爾寺﹐這一連串的活動在四月十五到了高潮。那一天﹐浴佛成了曬佛。

當天一大早﹐我在蓮花山的山腳等著。蓮花山不如說是個小山包。我看不出此刻這山有任何蓮花所代表的佛陀之光﹐也很難想像當巨幅佛像置於其上時﹐會出現任何壯觀。

三個小時的等待一晃就過去了。南京來的老年摩托車隊﹑像個學究的小商店老闆﹑穿著脫鞋走著的婦人﹑在外商工作的韋雲﹑信佛的年輕小妹﹐過去這兒是中國的邊陲﹐戎羯逼我﹑羌胡蹈舞﹐可這會兒卻像極了二十年前﹐清晨時﹐台北家附近即將開門的市場。

這三個小時的等待﹐是另類﹑但卻熟悉的享受。

展 佛儀式一年有兩次﹕四月十五和六月初七﹐皆屬藏曆。四月的展佛既非春節﹑又非暑假﹐所以參觀者不多。我們往來於塔爾寺和蓮花山﹐一方面尋求「戰略制高點」 ﹐一方面看看大佛是否降生。十點整﹐一條帝王黃的巨龍從塔爾寺在眾僧肩扛下逶迤而出﹐前後大約五十米。後方尾隨著華蓋﹐一如二五四八年前佛誕時﹐「諸梵天 王﹐執素寶蓋﹐列覆宮上」﹐所以遮蔽魔障﹐彰顯光明。

我 也尾隨這巨龍﹐湊到那些撐起巨龍的僧侶身旁。這巨龍以她的法布施形成磁場﹐我自然而然地有著感動﹐想要親近她﹐一如那些已經親炙的善男信女。於是我沒法顧 及身上厚重的攝影器材﹐伸手﹐也成了護法之一。當我觸及巨龍之時﹐所感覺到的不只是信徒們所體會的佛心——普渡眾生的慈悲心﹐而且是僧侶們的鼻息和喘氣﹐ 臉上成珠的晶瑩汗水﹐還有令人想像不到的﹑有著節奏和韻律的誦經聲。僧侶們一心一意地誦著﹐肩上的巨龍已不是龐然大物﹐而是無重無味﹑光明清涼的率兜天 國。佛就是如此奇妙﹐身處虛空﹐卻可以運轉法輪﹐作用天下。而僧侶們則以身做須彌山﹐任由佛陀的運轉。

在 眾志成城之下﹐巨龍很快就推到山頂。喇嘛排成一列﹐在巨龍的下端。待所有喇嘛都站穩了﹐巨龍翻身﹐很快地就攤開成一巨幅的布幔﹐高約七十米。這一面﹐一樣 是象徵至尊的帝王黃。在我的相機還無法完全就位的短時間裡﹐布幔拉開﹐中間的彩繡逐漸從一條色彩如同彩虹的細縫﹐成為完整的畫面﹐就像海邊的日出。我的心 情﹐也如觀日出般的喜悅﹐神情也專注如是。

既 然是展佛﹑浴佛﹐這巨大的刺繡就是佛的圖案。不僅如此﹐她還是佛國的藍圖﹕正中是佛祖釋迦牟尼﹐周遭則遍是其他諸佛和各個菩薩﹐以及宗喀巴大師。每尊佛頂 上皆現佛光﹐四周則是諸梵天王﹑諸天玉女﹐奉寶獻樂。這幅堆繡做工極為精美﹐色彩斑斕﹐是塔爾寺眾僧對佛奉獻的結果。而所造就的﹐不只是這巨幅布面﹐而且 是重塑了佛誕生時﹐龍王以清淨水浴佛的情景。我們這些遊客﹐也成了這盛大生日宴會的客人。如同任何一個生日宴會﹐客人盼望著壽星達成他的願望﹑甚至分享他 盼望願望達成的心情﹕有人希望父母平安﹐於是我們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有人希望子女幸福﹐於是我們又體會到了父母的恩情。而佛的願望是普渡眾生﹐於是我們 就有了人飢己飢的同理心﹐救人渡人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此刻﹐我們希望佛的宏願能夠實現﹐因為我們會為祂的願望實現而喜悅。佛經認為﹐佛的願望肯定會實現﹐ 所以說在佛降生之時﹐一切瑞相就已現前﹕風止雲除﹑空中明淨﹑細雨潤澤﹑疾病皆悉除愈﹔無量眾生﹐皆得利益﹐最後﹐無量生死﹐於今盡矣。

2007年5月12日 星期六

天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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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四個人在山頂上﹐忍受著刺骨的寒風﹐但沒有人敢輕舉妄動。我甚至不時地從鏡頭看天葬場﹐屏住了呼吸。也不時側頭看那些禿鷲會有什麼動靜。天葬師吹著口哨﹐召集南方峽谷中的神鷹。聽說那兒的鷹是上天的使者﹐峽谷則是天門。它們平時是不會離開峽谷的﹐只有天葬師的號令﹐才會讓它們在天人之際遊走﹐接引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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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處的禿鷲即使看到了「獵物」﹐也沒有任何動靜﹐是在等待著天葬師進一步的命令。我本以為鷹是貪婪的﹑是無法馴服的﹐但沒想到這意象凶猛的飛禽﹐卻和天葬師形成那麼和諧的互動。

如此一刻鐘﹐在泠泠中發出天籟的空氣裡﹐時而口哨聲劃過長空﹐時而神鷹從峽谷飛嘯而過。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響。即使將要啄食的禿鷲﹐也耐住性子﹐紋風不動。我依舊哆嗦﹐可是精神卻完全集中在這分原始的純潔。之後﹐天葬師走向了天葬台﹐不知道是做了些什麼手續﹐禿鷲變得蠢蠢欲動。它們搖晃著身子﹐聳動著臂膀﹐開始不安了。我知道將發生事兒﹐可是在天葬師離開距離天葬台二十多米的地方之後﹐還是倏地被左右的禿鷲驚嚇﹐在我來不及定神的頃刻間﹐四十隻禿鷲嘩地俯衝而下﹐直奔天葬台﹐四十條電掣劃過陰沉的天空。我還沒準備按下快門﹐天葬台已經圍滿了禿鷲。台中間那原本屬於自然的靈魂寄居所﹐完全被密密麻麻的禿鷲遮住了。焦急的禿鷲嘶喝著﹐它們失去了方才等待時的沉著﹐此刻為了食物你爭我奪。動作快的﹐被後來的禿鷲推擠﹐閃到這集團的外圍﹐自行消受它的斬獲。天葬師在一旁看著﹐似乎在以專業的眼光﹐決定下一步何時行動。我無法辨別他們的表情。如果是我在側旁﹐是會嘆息掩面﹖是會顛倒恐怖﹖還是作嘔不止﹖西藏人相信﹐人在死亡三天之後靈魂才會離開軀體。靈魂不死﹐死亡所求的﹐是靈魂順利離開肉體﹐轉移到他應去的歸宿。對天葬師而言﹐眼前這一切不僅僅是職業性的熟悉﹐而且是一分重責大任﹐是要幫助靈魂抵達應該往生的地方﹐完成西藏人所認為的靈魂圓滿的境界。至於剩下的肉體﹐那只是個軀殼。因此﹐我相信當他們看著此刻的天葬台﹐所看到的不是那凡人會認為恐怖的表相﹐而是大解脫。

我們在山頂上的四個外人﹐瞠目結舌地看著﹐手不停地按著快門﹐我已不是我﹐是失了魂的軀殼﹐是被這既恐怖卻又自然而然的場景所驅動的快門線﹐根本沒有時間和能力去想著﹕在禿鷲身下曾經是個活生生的人﹐所吞嚥的是人肉。

又過了十五分鐘﹐天葬師再度走近天葬台﹐這會的手裡﹐卻多了尖刀和斧頭。他們散開鷹群﹐卻造成我另一次驚悚﹕我冷不防地看見了胸腔已空的肋骨。短短的十五分鐘﹐那曾經附著靈魂的肌肉﹐卻蕩然無存﹐那樣徹徹底底地回歸了自然。天葬師用刀和斧處理了沒有肌肉附著的骨骸﹐就指揮禿鷲重新聚集。此刻禿鷲的責任﹐就是發揮這種鳥的特性﹐真正讓死者一乾二淨地重新成為自然的一部分﹐一如它生前的來處。而天葬師用著刀斧﹐他刀下的軀體甚至可能不久前還是與他對話的朋友親人﹐他如何能夠克服心中的恐懼與悲傷﹖倘若不是體會到這分超度亡魂的重大責任﹑一種宗教上的慈愛﹐沒有人可以如此看似無情的。老子說﹐「慈故能勇。」西藏人用死亡﹐將一個看似平常的道理﹐提供了一個驚心動魄的解釋。

我們此刻從山頂躡手躡腳地慢慢下來了。不容否認﹐我們這麼做是基於一個很俗的目的﹕看得更清楚些。天葬師似乎對我們這些參觀者沒有任何敵意。兩個澳洲人甚至走到離天葬台不到十米之處﹐一切景象﹐瞭然若明。後來那位司機﹐甚至和澳洲人﹐還有之後也到達近處的韋雲聊起天了。在這一階段﹐天葬師不時地觀察禿鷲進食的情況﹐也不時地對死者的肉體做最後的細部處理。處理好之後的小塊﹐就丟給禿鷲﹐讓禿鷲完成這葬禮的最後部分。隱約中﹐我看到和十年前照片中相同的人體部位﹐從天葬師的手上拋到了禿鷲群裡。禿鷲爭食著。那在西藏人認為靈魂早已離去﹑而只是簡單物質的物體﹐就在鷹群之間滾動。我的矛盾是難免的﹕一方面我實在對眼前的驚世駭俗而心生恐怖﹐但另一方面﹐則讚嘆西藏人民的那種灑脫﹑那種對佛理的大澈大悟。

金剛經﹕「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沒有任何儀式﹐可以像西藏的天葬一般﹐顯現這佛理的精髓。而面對天葬的心態﹐正也可以考驗對佛理的理解和悟證。顯然﹐我還是沒有藏民那種宗教的灑脫。

我下了山﹐可是並沒有接近天葬台﹐而蹲在禿鷲的飛行路線旁。看著禿鷲自由自在地翱翔﹐對照著那被靈魂所拋棄的﹑離不開成住壞空這一循環的軀殼﹐想像著那未經科學證明﹑可是所有宗教都不否認的﹑已經無所羈絆﹑無所罣礙的靈魂﹐我頓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超脫和清新。論誰也不相信﹐在天葬場會產生這樣的感覺。我再度猛按快門﹐可是這會兒卻是對著那些無所住﹑也無所待的禿鷲。正專心觀察著禿鷲﹐卻忽略了天葬場發生的一切。原來禿鷲陸續地飛離了天葬台﹐甚至遠離了視線。我看著禿鷲﹐天葬開始時的成群結隊﹐是為了配合完成天葬師的使命。此刻它們個個又恢復了特立獨行的屬性﹐莫不是一項任務的結束﹖看多了公園裡的鳥﹐牠們總是那麼冒冒失失﹐不知所從﹐不像這些禿鷲﹐是那樣地神色自若。我又無法不將禿鷲的這個屬性﹐歸納於眼前所展現的﹑這麼莊嚴的一切。天葬﹐它神聖得天衣無縫。

十點五十分﹐一切變得靜悄悄地。這天葬的結束﹐一如她的開始。天葬師們圍在一堆火的周圍﹐每個人都用水洗滌他們的雙手。我們也走近他們的身旁﹐雖然多數時刻言語不通﹐其中一位還是問了我哪兒來的。我往天葬台的方向看去﹐旁邊有一堆毛髮﹐看不出是新是舊。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讓人可以聯想到天葬的遺跡。冷風依舊颼颼地吹﹐我趕緊將手靠緊火堆。天葬師將一罈松香和酥油粉撒進火裡﹐儀式算是結束了。David想順路搭乘運來遺體的卡車回去﹐其他人卻寧願冒著風寒。

天葬(上)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般若波羅蜜心經

那張破碎的臉﹐十年了。十年前朋友了展示那張在拉薩天葬的照片﹐直到今天﹐那時的驚悚還不能全然消失﹐成了我內心的餘悸﹐不可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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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想起天葬﹑想起那張照片﹐我依然還是不寒而慄。那是張黑白照片。我不敢多看﹐卻仍然記得那張臉張開著嘴﹐像在乞求。也許是痛苦的掙扎吧﹐縱使沒有人不明白﹐在他的臉破碎之前﹐西藏的醫生早就以嚴謹的方法﹐證明他的死了。

「如果我是在現場呢﹖」看照片時﹐我根本就不曾想過這個問題。西藏太遙遠﹐更別說既遙遠又恐怖的天葬了。

但十年之後的郎木寺之旅﹐改變了時空。西藏的天葬﹐就在眼前。

「明天有天葬。」從麗莎那兒知道消息。想不到當初以為這麼遙遠的事﹐就這樣沒有任何預警地來臨了。來郎木寺之前為了看天葬的好奇心﹐此刻似乎消失在那熟悉的驚悚裡﹐再也不能像來時般地成為任何動力。我不知所措﹐麗莎宛如宣佈絕症的醫生﹐而我是病人。

旅行者的目的之一就是探奇﹐儘管他可能知道伴隨著奇險的﹐可能是無法承受的代價。我很少會因為即將的奇險而裹足不前﹐可是這會兒卻有了從來沒有﹑也無法承認的膽怯。出門前查看了網路資料﹐知道郎木寺的天葬是目前藏區中少數﹑乃至於唯一還可以讓人參觀的。這引起了我巨大的好奇﹐讓我覺得非去不可。但是麗莎那漫不經心的「明天有天葬」﹐卻馬上勾起了內心深藏著的那張照片。去﹐不就是滿足自己的好奇﹐而且是以一個人的死作為代價﹖我還深深擔心﹐自己的參觀是否會打擾了應該是莊嚴肅穆的葬禮。可是不去﹐那麼我這趟旅行不過就是走馬看花﹐看看山光水色﹐而無法深入當地的人文嗎﹖了解一個地方的宗教﹐葬禮是最好的途徑。西藏是宗教的民族﹐因此天葬是了解他們最好的方式。

我無法確定麗莎的消息是否正確﹐但為了爬到山上﹐俯瞰晨曦照耀郎木寺的神韻﹐我們還是起了個早。清晨六點半不到﹐我們出發。郎木寺的街道沒有路面﹐現在更沒了人群。已經遠離塵囂﹑清新和藹的郎木寺﹐這時更顯得有著久別的家鄉的寧靜。

天葬場在甘肅郎木寺的後方﹐有條在草地上蜿蜒的小路通往那兒。前方的寺廟似乎就像個守護神﹐保祐著亡魂安然升天﹐不讓世俗的喧囂﹐吵鬧亡魂﹔也不讓亡魂看到生前的種種﹐繼續留戀凡間。活佛勘定這天葬場﹐用心良苦。

抵達天葬場時﹐已經有零星的幾個人在那兒活動了﹐包括穿著紅衣的喇嘛。雖然旅遊書上都明白表示﹐這兒的天葬場是可以參觀的。但我假設﹐那是沒有天葬活動的時候﹐才允許的。所以我依然看待自己是個不速之客﹐深怕吵到他們的法事。於是我亦步亦趨地繞過他們﹐往後方的山頭前進。我想﹐山頭上居高臨下﹐既可以清楚地看到天葬的全景﹐也不會妨礙他們。不過此刻的山頭﹐即使瀰漫著清晨靜謐的薄霧﹐可是卻已經熱鬧起來了。我看到昨天遇到的那兩個澳洲人﹐他們正拿著相機做出攝影的姿勢。鏡頭前方﹐則是成群的禿鷲。

天葬場和禿鷲是分不開的。禿鷲的喙子可以碾碎骨頭。它在空中排泄﹐風一來就將排泄物吹得不留痕跡。禿鷲死了之後﹐連骨頭都沒法讓人找到。這一切特性完全符合了天葬的哲理﹕人生於自然﹐死後回歸自然。既是回歸﹐就要回歸得徹底﹑乾脆﹐不留一絲一毫的痕跡。

到那山頭是沒有路的。山脊的風大﹐寒風刺骨。就算是爬山的熱能消耗﹐也無法褪除這令人恐怖的寒氣。山上的澳洲人似乎已經在那兒有一陣子了。他向我們指點了山頂上的狀況。我順著澳洲人的手指看去﹐一副假牙﹐還有零星的枯骨。

我喜歡鳥﹑喜歡不同凡響的景觀。這四五十隻禿鷲﹐興奮得讓我忘記它們是肉食動物。如果它們群起攻擊我﹐那該怎麼辦﹖當時我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事後才知道﹐原來禿鷲是不吃活物的﹐我才發現自己的僥倖。而禿鷲這個特性﹐也成為天葬選擇它們的依據。

這山丘雖然不高﹐但從山頂上望去﹐一切都顯得渺小了。天葬師的臉孔已經分辨不清﹐而整個天葬場比來時更顯得空曠。我尋覓著所謂的天葬台﹐不見蹤影。後來我才知道﹐在經過天葬場時那就在身旁的石堆﹐就是天葬台。多少亡魂與我擦肩而過﹐直趨天庭﹐我卻渾然不知。

正當我在費神搜尋的的時候﹐韋雲注意到了石堆。我拿出望遠鏡﹐是死者的軀體﹐面向上﹐頭朝北方﹐沒有覆蓋﹐如同新生般地屬於這個自然。我趕緊喊了正專注於替禿鷲攝影的David和Brenden﹐我的攝影器材也做好了臨戰的準備。我看了看手錶﹐九點整。此刻喇嘛走近了死者﹐應該是做了些禱告﹐便離開了﹐留下四個天葬師﹐還有司機。那四個天葬師在燒著死者的衣物。後來才知道﹐和我們漢人「陪葬」的觀念恰恰相反﹐他們不讓死者的靈魂看到任何生前的物品﹐這樣﹑死者才會沒有牽掛遺憾地超度。

2007年5月10日 星期四

郎木寺的羅讓達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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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佛堂﹐一些藏民主動地向達吉問好﹐他也同藏民們聊了幾句。每個人都屬於這草原的大家庭﹐僧俗是大地的手足。在達吉的家裡﹐他告訴我們﹐郎木寺除了寺院的開銷以外﹐另外還要照顧隸屬郎木寺的一所小學的全部支出。當比較清寒的學生畢業了﹐寺院就會請求鎮上每四﹑五戶人家負責一個學生的學費和生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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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吉的家就在這殿旁。也許當我在網路上看到達吉名字的那一刻﹐我們就已結緣﹔也許他那天真的本性﹐超越了後天的一切掩蔽和扭曲﹐讓人一見如故。我們似乎有著默契﹐下一步是進入他的屋子再聊。達吉的房舍是個小小的四合院﹐中庭正曬著被褥。他引領我們進入一個房間﹐沒有椅凳﹐只容下兩張床。我們人多﹐頓時沒有空間讓人轉身了。待我們坐下之後﹐達吉祥和平靜地捧著哈達﹐套在我們的頸上﹐倒是沒有接待員的那種熱絡﹐反而更顯真誠。

這家是達吉的父母親戚合力出錢幫他蓋的。雖然寺院准許六級以上的學生有房子﹐但蓋房子的費用還是要僧侶自行張羅。達吉是八級的學生﹐不僅可以自己有房﹐還可以收徒弟。達吉就與四個徒弟一齊住在這小小的四合院﹐也難怪他的房間﹐就只容得兩張床了。四個徒弟中﹐兩個家境不好﹐達吉就和另外兩個徒弟一齊負責他們的生活。

郎木寺有四個學院﹕聞思﹑續部﹑時輪﹑醫學。全部的學習分為九級﹐每級三年。達吉從八歲開始學習﹐已經二十二年了。二十二年僧侶的生活﹐似乎無法想像﹐然而﹐達吉卻沒有什麼關鍵性的「絕志」的過程。

「所以你在寺院的支出﹐家裡還得照料﹖」

「是的。」

「那家裡怎麼看待你的出家呢﹖」

「他們覺得這是整個家族的光榮。我八歲的時候父母帶我到寺裡﹐師父問我有沒有辦法謹守五戒﹐我自認為沒有問題﹐便留下來了。」

「那你這二十多年﹐難道都沒有動搖過嗎﹖」

「沒有。這兒的出家人都知道自己所做的是怎樣的一個事業。我非常高興能夠在這兒生活﹐也特別感激我的父母將我送來這裡。」達吉將「特別」兩字加上重音﹐認真了起來。平常說話時總保持的笑容﹐這時也收了。我沒料到﹐達吉嚴肅起來﹐會讓人不由自主地﹐集中精神順著他的感覺和思路。

我連帶也想到在一生中父母曾經替我做的決定﹐那一件讓我感激了呢﹖我們保持了片刻的沉默。達吉的心裡是令他驕傲的的感激﹐我的心裡是想找出答案的思考。

「當九級的學習結束之後﹐就可以辨經﹐如果通過﹐就可以成為KISHI。」達吉沒有用漢語音譯「格西」。他恢復了笑容﹐而且顯得精神抖擻﹕「成為KISHI之後﹐就可以在本寺傳授佛法。」

「噢。」我們恍然大悟﹐這又把達吉逗樂了。

「不過要在安多地區傳法﹐就要通過安多地區其他寺院的辨經。最後就是到拉薩﹐接受拉薩僧侶們的考驗。」達吉每說到一個地方﹐笑容就隨著愈大。這條漫長的路﹐應該是一層層的挑戰﹐等待勇者迎接。但對他而言﹐卻是通往香巴拉的幸福之路﹐一路喜樂。

我們忘情地聊著﹐等到天上下起細雨﹐也是該走的時候了。達吉趕緊將被褥收起﹐那身影十分地熟悉﹐像是童年時每天所看到的影像。收完被褥﹐達吉送我們回售票口。我們邊走邊聊﹐達吉時而抖抖手﹑整理他的僧袍﹐時而回頭對我們微笑。我看到這僧人﹐有著入世間的和藹﹔也認識到自己﹐在這藏區的山坡﹐享受這自然的慈愛。這時有一群僧人走過﹐僧袍的顏色稍淺。他們和達吉交談了會兒。我想﹐僧人交談﹐自然是離塵的經律論。談畢﹐達吉緩緩地向我走來﹐保持著他時刻掛在臉上的笑容﹐告訴我﹐這些比丘尼平常都在廟裡禮佛頌經﹐沒什麼機會和外界接觸。看到我在攝影﹐希望我替她們照幾張像。還沒等到我的回答﹐那些女尼們﹐已經不好意思地捂著嘴﹐一個躲在另一個背後﹑偷偷地笑著。

這自然的畫面﹐頓時間讓我忘記了他們的身分。我已分不清楚﹐是她們心中的佛性﹐向著世間流轉﹐流露天真﹔還是我已經在這自然的感情中﹐為那佛性接引。經律論已經不需要談了﹐佛法就在這自然之中。六祖壇經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達吉和煦的笑﹑比丘尼們羞赧的笑﹐這世間的展現﹐滿是喜樂。法演禪師說﹐「千峰列翠﹐岸柳垂金﹔樵父謳歌﹐漁人鼓棹﹔笙簧聒地﹐鳥語呢喃﹔紅粉佳人﹐風流公子﹐一一為汝諸人發上上機﹐開正法眼。」這山坡上﹑達吉的身上﹑比丘尼的身上﹐滿是法眼。

然而﹐我在想﹐我是在這與自然合一的藏區﹐一切都可以證得佛性。那麼在那條車水馬龍的忠孝東路呢﹖我突然想到了另外一個極端。那天在人間道餐廳﹐嘉華談到他搖頭派對的經驗。藥品的說明特別寫著﹐吃了那藥之後﹐會產生類似像天堂的感覺﹐千萬不要把幻覺當成真實看待。然而﹐他卻說﹐他所感受到的﹐不只是感覺而已。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肉體﹐向上飄忽。而吞下奧林匹克2000之後﹐感覺也是異常平靜。他在逃避嗎﹖可是即使我在那藏區所得到的愉悅滿足﹐不也是逃避現實才可得的嗎﹖佛法雖然寬闊﹕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當下具足。然而﹐跳脫迷失﹐尋求生命的圓滿﹐填補那塊缺角﹐卻也正是我們眼下的功課。對嘉華而言﹐這不是一種不需要旅行﹑不離世間的一種尋求超越的方式嗎﹖是那些嗑藥的人本身的生命就虛空﹐藥物使他們得到了宗教所給予的滿足﹔還是藥物令他們空虛﹑損傷他們的腦細胞﹐令他們萬劫不復﹖如果藥物不會傷身呢﹖我開始羨慕達吉﹐乃至於羨慕那些一切俗事已了﹐在轉山朝聖途中死去的藏民。他們有著信仰﹐即使未經證實﹐卻無矛盾。

在西藏阿里有兩個湖﹐瑪旁雍錯﹑拉昂湖。藏民們圍著瑪旁雍錯轉﹐因為那是神聖之湖。沒人去拉昂湖﹐因為那是邪惡之湖。然而﹐這兩個湖中間有條河﹐它們的水﹐靠著那河﹐是相通的。西藏人不需要特意地消滅拉昂﹐也不需要捍衛瑪旁雍﹐也沒有矛盾﹑對立﹑統一的過程。善與惡湖﹐是自然的一部分﹐依舊存在。而西藏人民對善的守持﹐卻沒有被任何矛盾的因素動搖。

離開了郎木寺﹐我想著為什麼會愛上這個小鎮﹖我成長在大都市裡﹐莫非是對都市所無法得到的那種田園之趣嚮往﹖我想著想著﹐突然想到了三十年前的忠孝東路。那時是條沒有路面的泥土路。那一天﹐天是陰的﹐路是濕的。路上沒什麼車。偶而有車經過﹐便濺起一灘泥。小達吉牽著母親的手﹐穿過那泥濘的馬路﹐到小學報到。那快樂的時光﹐在他的心靈裡﹐就是世界的全部。他不知道這條路會成為台北最繁忙的馬路﹐他也不知道﹐有一天﹐他會在另一個時空﹐走在一樣的泥濘路上。那時﹐他早已是另外一個人﹐可是卻會看到他自己。

郎木寺的羅讓達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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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以妄想執著,而不證得。」——華嚴經‧如來出現品

是在攝影網站上知道郎木寺的。一般的旅遊書不會介紹這個地方﹐即使會﹐也是輕描淡寫。倒是老外﹐這兒成了他們的香格里拉。原來的中甸﹐在改名為香格里拉之後﹐這名字成了宣傳詞﹐實質已經變了。因此﹐他們不得不另外尋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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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木寺只有一條路﹐全是沒有路面的泥土路。到郎木寺的第一天﹐天是陰的﹐路是濕的。路上沒什麼車。偶而有車經過﹐便濺起一灘泥。起先我對這種落後感到失望﹐不過沒多久就習慣了﹐何況從物質上來說﹐郎木寺也不虞匱乏。因此﹐路是不是會惹上泥﹐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外國人把這兒叫做小瑞士﹐人說瑞士是人間仙境。那天黎明從山上往這山谷中的小鎮看﹐天光在樸拙的屋瓦上飛舞﹐納摩寺映著天光﹐顯現佛光莊嚴。自然的美如同此地的人心。這特色﹐無可取代。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倒應該說瑞士是商業化的郎木寺。

成長在都市的人﹐照說就是商業化的一部分。可是我卻嚮往沒有都市般疏離的小鎮。這離世的郎木寺﹐卻有著與自然合而為一的緊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和都市一樣﹐有著生活的規律﹐緊湊得讓人覺得熟悉。

達吉的出現﹐也是那麼熟悉。在網路上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沒見過相片。當我們走到納摩寺的售票口時﹐一位風度翩翩的喇嘛向我們走來。

「喂﹗買票啊你們﹗」要是在中國別的風景區﹐你只要越過了售票員施展權力的臨界點﹐一定會以投機分子看待。可是﹐達吉給我們的態度卻不一樣。

「對不起﹐你們要買票。」他那可掬的笑容﹑和善的音調﹑和緩的節奏﹐把這個總是會讓人「不爽」的要求﹐柔化成初次見面的親切﹐消融那因為陌生而有的防衛。論誰也料不到﹐去年十月才學的漢語﹐他卻把漢語的口語之美﹐以最謙虛的方式表現出來了。

我問他是不是達吉﹐他很驚訝的看著我。那表情像是被逗樂的孩子。

「你怎麼知道﹖」笑容﹑音調﹑節奏如同先前那樣給人以春風﹐但在驚喜中﹐又多了些稚氣和傻勁。

我解釋了一下﹐是在網路上看到他的名字。達吉是納摩寺的導遊。後來在他家交談之後才知道﹐他開始並不想接下這工作﹐因為擔心這會讓他在佛法的修行上分神。師父勸他許久﹐告訴他這是份利他的工作﹐讓遊客對納摩寺有基本的了解﹐同時也有機會讓遊客對寺院做些回餽﹐他才接下。納摩寺也許還有其他令人激賞的僧侶﹐但達吉為這寺院塑造了一個清新的第一印象﹐為遊客打開了一扇通往純淨的大光明門。

我們跟著達吉繞了寺院一圈﹐聽了他對寺院的介紹。他的笑容永遠在那兩眼照會的剎那﹐自然但卻準確地從心裡浮起﹐沒有停滯或猶豫﹐等著我的心去接納﹐等著以心做成的鏡頭去捕捉。

納摩寺全名是安多達倉納摩格爾登寺。身為三大藏區的安多﹐雖然是最接近漢人的區域﹐但知名度在漢人中也可能是最低的。在納摩寺的背後有個峽谷﹐峽谷從前常有老虎出沒﹐藏文的老虎音譯達倉。那老虎後來被寺院的活佛制服了﹐成了不動的山頭﹐突出崖壁﹐成了寺廟的守護。這峽谷裡有個洞穴﹐有尊自然形成的仙女石像﹐稱做納摩﹐於是寺廟也就順之命名了。納摩本來也是惡魔﹐被佛降伏﹐就在那兒永生永世護佑寺院。洞穴外有著經幡﹐祈禱著人類的和平。這讓我想起了在台灣和美國許多公園可以見到的﹑以日文寫成的碑﹕「我們祈禱世界人類的和平」。經幡卻沒有刻意祈求和平的字樣﹐和平卻盡在此「聖默然」之中。西藏人愛好和平是天性﹐至少在文成公主將佛法傳入西藏之後就是如此。這天性是不需要從發起戰爭的罪惡中學習的。相反地﹐西藏人受到佛教的影響﹐不認為世間有不可改過的罪惡。老虎﹑惡女﹐經佛的降伏﹐盡成護法。

接著我們到了大殿﹐那兒有第五世格爾登活佛的肉身。黃教創始人宗喀巴七大弟子之一的格爾登﹐在一四一三年創立了這座寺院﹐世世代代庇護這香格里拉﹐直到一九五九年。那一年﹐十一格爾登活佛隨著達賴流亡到了西藏。自那以後﹐寺院不得對外開放。二○○○年﹐因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這座寺院的重視﹐促成格爾登活佛短暫地回到他的家園﹑也因為外國遊客頭上沒有那條政治緊箍咒﹐可以用他們的步伐實踐他們對這香格里拉的嚮往﹐「偉大的中共中央﹐在改革開放的正確思想領導之下」﹐更在商業的考量之下﹐終於讓這寺院開放給一般民眾參觀了。

活佛的神龕上放著功德箱。「像達吉那樣的好人﹐最多會說隨意奉獻﹐而不勉強人的話。」我猜。然而﹐他對它一眼也不瞧﹐什麼話也沒提﹐沒有任何讓人窘迫的暗示。

在這窮鄉僻壤的川北甘南﹐郎木寺一切的所得﹐都是寺院自己想辦法的﹐其中也有信徒的奉獻。

2007年5月5日 星期六

艾薇塔之死和瑞可雷塔公墓(上)

在布宜諾斯愛利斯(BuenosAires)有座城市中的城市是不得不提的﹐那就是瑞可雷塔公墓(CementariodelaRecoleta)。瑞可雷塔是布宜諾斯愛利斯的時尚區。在一八七一年﹐布宜諾斯愛利斯流行黃疽熱﹐於是城裡的有錢人便往北邊遷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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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最頂尖的富人就移到瑞可雷塔這個區域﹐並且將這個區域建設成另外一個巴黎。在這移民的潮流之前的一八二二年﹐瑞可雷塔墓園已經由瑞可雷塔家族建立﹐而這些有權有勢的人物﹐在死後依然不願離開這繁華之地﹐於是就近在這個墓園安葬。這墓園和我們想像的迥然不同﹐每一個墓冢像是個小型的別墅。個個別墅櫛比鱗次﹐形成了一個小型的高級社區。

在此地埋葬的人物當中﹐有深受阿根廷人敬愛的諾貝爾醫學獎得主樂洛瓦(FedericoLeloir)﹑拳擊手費爾波(LuisAngelFirpo)﹑歷屆總統﹑知名作家﹑民族英雄等等。不過﹐最有名的自然是艾薇塔——EvaPeron。在這個小型的「別墅」裡﹐躺的還有艾薇塔娘家的人﹐包括在她死後不久也離開人世的哥哥。因此﹐這墓冢上寫的是「杜瓦得家族」(FamiliaDuarte)﹐艾薇塔娘家的姓。

艾薇塔是在一九五二年七月二六日﹐晚上八點廿五分去世的。去世前﹐她的聲望達到顛峰﹐但政治生命也旋即跌到了谷底。一九五一年﹐阿根廷進行總統大選。裴隆將軍獲得無產階級的支持﹐當選已是定局。但裴隆將軍最有力的支持政黨﹐工人聯合會(ConfideracionGeneralTrabajo﹐簡稱CGT)﹐卻形成一個分歧﹕他們希望艾薇塔成為副總統候選人。為了替艾薇塔造勢﹐CGT自發地籌備公開大會(CabildoAbierto)﹐預計在八月廿二舉行。類似的自發性大會歷史上只舉行過一次﹐那是一八一○年五月廿五日﹐自稱為港都仔(Portenos)的布宜諾斯愛利斯居民用群眾的力量﹐推翻西班牙的統治。這一次﹐港都仔再度聚會﹐勢必要進行另一次的革命。不同的是﹐這次的聚會不僅有布宜諾斯愛利斯的居民參加﹐布市周圍大大小小的城鎮﹐一輛接著一輛的巴士和火車﹐載著無產階級來共襄盛舉。阿根廷人給這些無產階級一個恰如其分的名稱﹕無衣之人﹐descamisados。

八月廿二的前夜﹐七月九日大道(Avenida9deJulio)上滿是人群。這條世界上最寬的馬路﹐即使在尖峰時間﹐也顯得稀稀落落。今天一個年輕人要過這條馬路﹐都得分成兩三次。即使國內空港(Aeroparque)起飛的飛機﹐都得花上數秒鐘橫越。但是那一年的歷史性聚會中﹐這條馬路卻成為貫穿布宜諾斯愛利斯心臟的長幅廣場。人潮鍵連成沸騰的大動脈。每一個人來此只有一個目的﹐希望他們心愛的艾薇塔﹐能夠斬釘截鐵地告訴這些一無所有的百姓﹐為了她一直深愛的人民﹐她能夠挺身而出﹐成為副總統候選人。

廿二日當天﹐布宜諾斯愛利斯晴空萬里﹐估計有一百萬人等著艾薇塔的出現。「艾薇塔」三字震徹雲霄﹐任何演講都迅速地被群眾的熱情打斷。在白晝將盡的時候﹐艾薇塔終於出現了。群眾歡呼著﹐要艾薇塔接受副總統候選人的提名。然而﹐艾薇塔並沒有正面地答覆群眾。她和以往的聚會一樣﹐控訴著右派軍人﹑毫無掩飾地表達對人民還有裴隆的愛。在夕陽之下﹐她終於說了些關於競選的話﹕

「我心愛的阿根廷人哪﹐我將永遠遵照你們的旨意﹐但是我也想告訴你們﹐一如我五年前所說的一樣﹐如果我可以為這個國家的老百姓所承受的痛苦付出﹐我寧願做艾薇塔﹐而不是裴隆夫人。因此﹐我現在就要當艾薇塔。」

群眾聽到這番告解﹐落空的期待馬上成為焦慮和憤怒。人民更是嘶喝著﹐要求她接受競選安排。艾薇塔本來就瘦小﹐在群眾的熱情下更顯得疲憊了。她幾乎沒有力氣說上一句話﹐可是她的熱情仍然促使著她說了最後一段﹕

艾薇塔之死和瑞可雷塔公墓(下)

「我心愛的無產階級﹐我要求在這兒聚會的工人﹑兒童﹑女性同胞﹑工人聯合會的同志們﹐請不要強迫我去做一件從來沒有想要去做的事。我用凝聚我們的熱情﹑還有我們互相感染的愛懇求你們﹐給這個可憐的女人四天的時間﹐考慮這個對她生命中最為重大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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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一百萬的群眾高叫著「不要﹗」但是艾薇塔疲弱的身軀已經讓她無法再進行任何回覆了。她在攙扶之下離開了會場。當天晚上﹐她昏了過去。這次沸揚的場面將艾薇塔的政治聲望推向了頂點﹐但是卻引起了裴隆的猜忌。這是裴隆第一次感覺到﹐他成為艾薇塔的配角。正因如此﹐艾薇塔成為副總統候選人就更不可能了。然而﹐她雖然拒絕了副總統的競選提名﹐但是卻因此成為全阿根廷的精神領袖﹑甚至和聖母瑪莉亞的地位並列了。而這次聚會最大的影響﹐卻是加速了艾薇塔的癌症病情。一年以前﹐艾薇塔診斷出子宮癌﹐可是也許她不能間斷對人民的愛﹑也許她無法拔離出人民對她熾熱的愛﹐她對醫生的建議全然不予理會。因此在這選舉將近﹑政敵環繞的一年裡﹐她的病情迅速惡化。裴隆對他的病情只能痛在心裡﹐因為他也無法勸服艾薇塔進行任何治療。裴隆的痛是深可錐心的﹐因為子宮癌一樣地奪去他的前妻奧蕊莉亞(Aurelia)的生命。接著﹐新聞公佈了艾薇塔生病的消息。報導特別指出她的病情因為前夜群情高昂的事件而惡化。再接下來﹐阿根廷各地不斷地為艾薇塔舉行彌撒。不僅如此﹐信仰天主教的阿根廷人民﹐開始以苦行自虐的方式﹐為艾薇塔祈福。許多教堂甚至家庭﹑道路旁祭起了神壇﹐擺著鮮花﹑香燭﹐還有艾薇塔和聖母瑪莉亞的肖像。此時的艾薇塔只有卅二歲﹐但卻只剩下八個月的生命。

十月十七日﹐工會為艾薇塔舉行了贈勳儀式﹐表彰她拒絕副總統候選提名的無私。工會將她的決定形容成「偉大的聖者和殉教者的行為」。贈勳儀式在市民廣場舉行﹐據估計有一百五十萬人觀禮。等到艾薇塔致答辭的時候﹐她竟不能成言。廣場一片沉默。她接著被攙扶離去﹐剩下裴隆將軍表述了她一生的行誼。這是他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讚揚艾薇塔。他做了﹐也是最後一次這麼做。艾薇塔從來沒有聽到丈夫公開稱讚。她在旁聽著﹐愛﹐再度激發了她的情操。她獨自起身﹐走向麥克風﹐一百五十萬人再度啞雀無聲﹐靜靜地聽著她沙啞羸弱的演講﹕

「我無法償還裴隆給我的恩惠﹐即使獻出我的生命也無法。我對他長久以來對我的愛護深深感激。我的一切完全不屬於我自己﹐它們全是裴隆給予我的。我並不是說我沒有資格得到它們。我有的﹐但只有一個原因讓我有資格得到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這個原因勝於世界上最珍貴的財富﹐那就是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於我對人民﹑還有對裴隆的愛。我想藉這個機會答謝您﹐我親愛的將軍﹐答謝您教導我這分對人民的愛﹑並教導我如何去珍惜它。」

一九五二年六月﹐裴隆就職﹐是艾薇塔最後一次公開亮相。之後﹐她就在病床上和癌症搏鬥。七月廿六日﹐一個灰暗的冬日清晨﹐她向她的僕人愛瑪表白﹐「我一生從未真正快樂過﹐這就是我離家的原因。我的母親只想讓我平凡地嫁了﹐可是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安排。愛瑪﹐一個女人應該活出自己的生命。」十一點鐘﹐艾薇塔昏迷了。三點鐘﹐家庭牧師給了她最後的聖禱。從那一刻起﹐全國廣播她的病情。八點鐘﹐廣播指出﹐艾薇塔的病情極為危急。此時﹐她心愛的丈夫裴隆將軍﹑他的母親﹑兄弟姊妹們都圍在病榻。八點二十五分﹐艾薇塔停止呼吸﹐結束了她三十三歲短暫﹑但卻充滿光輝的生命。

艾薇塔沒有留下任何子女。她說﹐她真正的小孩﹐就是阿根廷廣大的貧民﹑和所有無依無靠的鰥寡孤獨廢疾者。她和這些人們在一起﹐一同愛著他們的父親——裴隆將軍。她要成為人民心中的模範母親——純淨﹑無邪﹑沒有情愛上的欲望﹐只有對人民的真愛。

艾薇塔死後並沒有立刻葬在瑞可雷塔。因為她死後﹐阿根廷的政局不穩﹐艾薇塔的遺體受到冷漠﹐裴隆在一九五五年下臺﹐並且放逐到西班牙﹐她的遺體也一度被右派軍人「放逐」到了國外﹐因為他們怕艾薇塔顯靈﹐推翻軍政府。後來﹐她的遺體離奇失蹤﹐一直到一九七一年九月二日才尋獲。等到艾薇塔死後廿四年﹐一九七六年的十月廿二日﹐遺體才交還給她的家人﹐並且安葬在瑞可雷塔公墓。歷史上的戀人都希望就算生不能同衾﹐死也可以同櫬。但這個屬於艾薇塔家族的墓冢﹐卻沒有裴隆將軍。阿根廷最近計劃修建裴隆和艾薇塔的共同墓園﹐讓這個生前恩愛﹑共度苦難的戀人死後可以相依。但因為阿根廷的財務危機﹐這個計劃也就擱置了。

2007年5月3日 星期四

布宜諾的咖啡廳和早年艾薇塔(上)

在布宜諾斯愛利斯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咖啡廳﹐ Confiteria。這些咖啡廳富麗堂皇﹐有著挑高的屋頂﹐大理石地板﹐主要集中在市中心的可利恩特街(Corrientes)。比較著名的包括衣黛阿(Ideal)和托爾托尼(Tortoni)。這些咖啡廳的歷史幾乎和阿根廷的國家歷史一樣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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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在一八一○年從西班牙的統治中獨立﹐而托爾托尼則是在一八五八年﹐由一個從法國杜昂(Touan)地區來的移民建立。今天的托爾托尼依然保持著過去的裝璜。這一方面要感謝阿根廷人懷舊的性格﹐另外一方面則是阿根廷在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國運江河日下﹐只能維護輝煌的祖產﹐沒錢修繕﹐更別提重建了。

這世界上有許多小店﹐卻代表著一個都市或國家的文化。譬如說法國巴黎的布荷柯普餐廳(Cafe Le Procope)﹐於一六八六年創立﹐不僅文學家如雨果﹑巴爾扎克﹑思想家伏爾泰﹑廬梭曾經光顧﹐但敦(Danton)和馬哈(Marat)也在這兒聚會﹐掀起法國大革命﹑推翻專制王朝。托爾托尼情況類似﹐這兒成了阿根廷的文化中心。知名的藝術家﹑文學家﹑政論家是這兒的常客。而此處最著名的客人﹐則是鋼琴家魯賓斯坦﹐還有在阿根廷無人不知的探戈彗星卡德雷(Carlos Gardel)。

至於衣黛阿歷史稍晚﹐在一九一二創立﹐但立即成為布宜諾斯愛利斯重要的聚會場所。男女老少﹑不分貴賤﹐到衣黛阿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參加幾乎每晚舉行的探戈舞會——Milonga。今天如此﹐一九三○年代更是如此。而在那個年代的一個重要的客人就是艾薇塔。電影「艾薇塔」其中有一段就是在衣黛阿實地拍攝。在以雙雙對對的探戈舞伴為背景之下﹐艾薇塔和她男友哈彭(Jabon)在圓桌旁聊天。此時走來了英伯特(Anibal Imbert)將軍﹐他主管當時廣播時段分配。正在舞台和廣播界發展的艾薇塔﹐在他的權力掌握之下。艾薇塔見到機會來臨﹐便捨棄哈彭﹐轉而投靠英伯特。電影中﹐艾薇塔在舞池中一個轉身﹐換了舞伴﹐也換了命運﹐電影的戲劇效果十足。英伯特個性孤僻﹐一般人很難接近。因此艾薇塔會運用些特殊的手段和英伯特建立起不尋常的關係﹐讓人不得不信以為真。此外﹐她當時正在策劃一個新的廣播節目「歷史上的英雌」——所介紹的著名女性包括拿破崙的皇后約瑟芬﹐也包括蔣介石夫人。在認識英伯特之後﹐這個節目順利地在全國播出。之後﹐艾薇塔又慫恿英伯特帶她參加各種宴會﹐終於遇上了當時權力蒸蒸日上的裴隆將軍﹐最後成為裴隆的情婦。

電影的腳本是基於一直在今天都廣為流傳的傳說。這傳說在當時更是甚囂塵上﹐以至於艾薇塔在意大利訪問的時候﹐民眾竟然公開稱呼她妓女﹐而在旁接待的退休將軍竟然輕描淡寫地說﹐「別在意﹐我已經卸下軍職幾十年了﹐可是人們還是稱我為將軍。」

然而﹐這些醜聞都無法證實。即使他和裴隆﹐也不是在什麼宴會上認識的﹐而是在為一九四四年一月聖煌(San Juan)大地震的賑災義演的場合中。有些人認為拉丁民族本來就沒有貞操觀念﹐艾薇塔以性為手段一步步攀升不會不可能。在三○年代﹐衣黛阿確實是想在演藝界出頭的女孩們經常出入的場所。她們千方百計想要見的人之一﹐是長得腦滿腸肥的蘇埃若(Pablo Suero)。當時﹐艾薇塔是他旗下的一名配角。大約在一九三七年﹐艾薇塔求見蘇埃若﹐希望他能夠給些工作。當時蘇埃若正在指導一齣新的舞台劇﹐現場除了演員﹐還有不少人在台下觀摩。他見到艾薇塔﹐卻氣沖沖地直接侮辱她﹐「我已經結婚了﹐你幹嘛還來煩我。」艾薇塔一臉無辜﹐說只是希望能夠多些工作機會。蘇埃若變本加厲﹐告訴艾薇塔﹐跟他睡一個晚上並不代表什麼。此刻的艾薇塔臉色蒼白﹐啞口無言。

布宜諾的咖啡廳和早年艾薇塔(下)

艾薇塔是在一九一九年五月七日生於一個叫做洛斯托鐸斯(Los Toldos)的小地方。母親是個印第安人﹐是一個叫做煌杜瓦得(Juan Duarte)的人的情婦。當時的阿根廷是個墾荒時期。


像煌杜瓦得在墾荒之處養著情婦﹑甚至組成家庭的男人太多了。可是這些男人在墾荒結束之後﹐就都回到了自己的原配那兒。在艾薇塔還不滿周歲的時候﹐父親就回去了。之後﹐她再也沒有見到父親活著的樣子﹐而母親則獨自承擔養兒育女的責任。連同艾薇塔﹐他們總共有四女一男。艾薇塔下一次見到父親﹐他的父親已經躺在靈柩了。她母親帶著所有的兄弟姐妹離開家鄉﹐前往一個也不算大的城鎮參加父親的喪禮。出乎艾薇塔預料的是﹐他們遭到父親原配一家人的刁難和羞辱。她的母親竭力要求探視父親最後一面﹐可是這點小小的願望卻被那家人全然拒絕。她當時已經感受到﹐她生長在卑微的家庭裡﹐而且一直有人憎恨著她們。她一心想的﹐只有如何改變她的命運﹑和所有和她出身類似的人的命運。艾薇塔在她的自傳裡提到﹐這次參加父親的喪禮﹐她油然生出了對人世間不公平和不正義的憤怒。「我依然記得﹐類似在社會上所存在的種種不正義﹐深深地刺痛我的內心﹐如同針扎。在我的人生當中﹐這分刺痛一直不斷地折磨著我﹐讓我崩潰。」

成為大明星是許多少女的夢想。童年的艾薇塔也是如此。她之後是如願地走在這條路上﹐可是一路上卻盡是類似的屈辱。可以這麼說﹐艾薇塔雖然有著人人稱羨的名利﹐可是在名利背後﹐她的一生卻未必快樂。艾薇塔的出身﹐似乎就已經註定了她悲慘的一生。也正因為她的出身﹐在她得到名利之後﹐她永遠不會忘記和他背景相同的貧窮百姓。她要充分發揮她的生命﹐即使提早死去也不足為惜。因為她知道﹐她出身卑微﹐只有不斷地散發生命的光芒﹐她才可以褪去這些與生俱來﹑卻不是她可以自由選擇的污點。她後來幾乎偏執狂似地愛著裴隆﹐也許正是因為裴隆也是個非婚生之子﹐完全靠著自己的努力獲致成就。她在裴隆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出於強烈的感情投射﹐愛﹐也就自然發生了。曾有個美國記者形容他們之間的愛﹐他說﹐「在今天的阿根廷﹐一切都是愛﹑愛﹑愛。愛讓裴隆和艾薇塔形影不離。愛是他們一切行動的本源。他們持續性地﹑瘋狂地﹑熱情地﹑甚至遍布全國地愛著。他們無所忌憚地在全國人民面前表露他們的愛。他們是完美的戀人﹕愛得大方﹑愛得親切﹑愛得永遠替對方著想﹑沒有商量。」

未曾享受過愛的人﹐才真正知道愛的可貴。這大概是艾薇塔瘋狂地愛著裴隆的原因﹐也可以解釋艾薇塔為什麼會對貧窮的百姓愛得偏執。艾薇塔說﹐她愛裴隆﹐因為他愛著人民。曾經有個天主教詩人到艾薇塔的慈善基金會﹐看到艾薇塔如常地工作。基金會當時躺著一個小女孩。她的嘴幾乎被梅毒病菌噬去了一半。而詩人卻看到艾薇塔將要就身親吻小女孩的嘴唇。他阻止艾薇塔﹐可是艾薇塔卻說﹐「你知道我親她代表什麼意義嗎﹖」這個場景﹐讓那天主教詩人深深體會到了宗教的愛﹐是沒有貴賤之分的。

今天的衣黛阿依舊是阿根廷人熱愛的聚會場所。年輕人忘卻白天勞累的工作﹐晚上來此沉浸在探戈的氣氛裡。也許﹐類似艾薇塔的故事﹐隨時都有可能在此再度發生。我在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來到衣黛阿﹐眼前所見卻有如時空錯置﹐因為在白天﹐來此光顧的多是白髮蒼蒼的老人。這些人﹐想必在數十年前也和艾薇塔一樣﹐抱著幻想來到此地。如今﹐他們卻是是藉由探戈懷舊傷感的音樂﹐緬懷艾薇塔的那個時代吧。

2007年4月28日 星期六

世界的盡頭——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三)﹐莫雷諾冰河(上)

The World's End -- Glaciers National Park of Argentina (3), Glacier Perito Moreno
涉冰結束之後﹐我們回到了碼頭﹐在那兒坐上遊覽車到莫雷諾(Glacier Perito Moreno)冰河參觀。冰河是以十九世紀的阿根廷探險家命名的。不過﹐他終其一生﹐卻沒有緣分見到這壯觀的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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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冰河有多大呢﹖它是有半個台灣大的帕塔哥尼亞冰原的一隻臂膀﹐這臂膀就有二五七平方公里大。長度不長﹐有三十公里﹐可是卻有四公里寬。中國長江最寬處為一公里﹑美國的密西西比河在聖路易也是一公里寬。埃及尼羅河在阿斯萬(Aswan)和入海口開羅﹑亞歷山卓港之間的平均寬度為二點八公里。至於歐洲的萊因河﹑多瑙河﹐那就真只有蹚乎其後﹑畢恭畢敬如小巫見大巫的份了。如果長江是多少歷史英雄人物不得不卻步的天塹﹐那光這冰河的寬度﹐就可以讓人咋舌了﹐遑論其他。

江河縱然寬闊﹐但河面是水平的﹐江水平足以踏歌行﹐高度是零。但是﹐莫雷諾冰河的前緣卻從河面拔高六十米。雅典的帕德嫩神殿平均高度是十米﹐中國長城的最高高度也是十米。大概古希臘人和中國人都認為九是至高無上的數字。易經文言傳說﹐「乾元用九﹐乃見天則。」大概只要越過了九﹑到了十﹐就可以與天齊了。可是﹐這莫雷諾冰河可不管人為的臆想﹐它有區隔華夏和蠻夷的長城六倍之高﹐古希臘崇拜至尊無上的神衹之神殿﹐也無可比擬。所以﹐它做為眾神之神的神殿﹐自是當之無愧。道德經上說﹐天法道﹐道法自然。所以這冰河是自然的神殿﹐可謂恰如其分。

冰河之為河﹐但移動之慢﹐是在抗拒時間的滴水穿石。按照這種速度﹐我所看到的冰河可能是數千年前從幾公里遠處﹐如同泰山壓卵般地正步而來的。只不過說是「如同」﹐但如果古人真的見著了這冰河景觀﹐泰山壓卵就不過是不可形容萬一的﹑了無意義的囈語。

冰河不斷地往前推移﹐抵觸到了觀景臺所在的半島尖嘴還不停歇﹐於是就累積成為一道嚴峻的冰牆。這緩慢但有力的前行﹐看似不動聲色﹐但要翻天覆地﹐則勢如摧枯拉朽。在人類的歲月無法識別的動態之中﹐冰牆因為各個點的力道不一﹐終於自我毀滅﹐崩塌傾圮。我在高地上﹐明顯地可以看到傾圮的遺跡﹕亂石崩雲﹐捲起千堆雪。

這冰牆的壯碩﹐是古今無論多少英雄人物﹑寫盡多少詩詞歌賦無法比擬的。「北國風光, 千里冰封, 萬里雪飄。 」冰河的封凍絕不是梟雄霸主憑著英雄氣概想像出來的。倒是「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卻可以形容任何人站在這觀景臺的自慚形穢。只是﹐望見長城尚且如此﹐這冰河所帶給任何人的震撼﹐就更不是任何沒有見過冰河的古人所可以想像的了。看到了長城﹐梟雄霸主不免奮起曰﹐「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註一)看到天地的無邊﹐帝王豪傑也打油地說﹐「天為羅帳地為氈,日月星辰伴我眠,夜半不敢伸長足,深怕踏破海底天。」(註二)看到大河的壯闊﹐詩人騷客不免興嘆曰﹐「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但看到了這冰河﹐我只有瞠目結舌﹐一切感情和理想封凍﹐甚至一切生命的幻想﹐不知伊於胡底﹔如同冰河的堅峭﹐其介如石﹐而上下皆溺(註三)。螻蟻撼樹尚且惹人笑柄﹐那我在這冰河前的一切理想思維﹐恐怕也將讓會我心的神衹﹐在冰河的另外一端﹑也就是三界五行之外﹐發噱不已。

壯碩的冰牆不過是這萬里冰封的前緣。它的身後﹐更是讓人膽顫心驚。我所在的觀景臺位置﹐太陽像珍珠般地閃爍﹔但碩大的冰河之上﹐天色晦暗﹐雨霧繚繞﹐冰河與天空﹐形成混沌。碩大得可以吞噬時間的冰河﹐給了我們置身黑洞的經驗﹐將我們吊開現實﹐置身冰河時期﹐甚至是混沌初開。因此﹐極目遠望﹐這二五七平方公里的冰河﹐是見不著邊際的﹐像是萬劫不復的陰曹冥府。是定格的千軍萬馬﹐蟄伏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殺機﹔是紋風不動的海嘯﹐將在地動山搖之際噬人於瞬息。威武不能屈﹐脅迫不能移﹐只有自身的推擠﹐才可以亦步亦趨。而這亦步亦趨﹐是以千禧為單位。我們的生命短暫地如同莊子筆下的朝菌﹐是無法想像﹑更無法看見它的勢如破竹﹑一瀉千里﹑所向披靡。

世界的盡頭——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三)﹐莫雷諾冰河(下)

混沌初開是什麼狀況呢﹖有位科學家寫了首詩形容﹕「霹靂一聲天地開,日月星辰出塵埃;核火燒盡引力在,大千世界或重來。」這就是混沌——宇宙的起源和再生。


科學家即使實事求是﹐但為了修辭﹐也不得不將數兆億年的變化﹐說成是「一聲」。但是﹐莫雷諾卻真讓我體會到了這修辭背後的想像和驚嘆。你說冰河移動之慢﹐是在抗拒時間的滴水穿石﹐但前緣不時發生冰崩﹐聲聲霹靂﹑聲聲雷霆萬鈞﹐卻又像是與時間競速﹐快得讓人心慌。這是冰河自身導致的悲劇﹕前緣不敵身後千軍萬馬的推擠﹐只有縱身跳入湖水﹐沒有李白撈月的雅興﹐沒有王國維的以身相殉﹐只有悲壯的氣勢聲響﹐成為霹靂。讓人看到﹑也聽到宇宙的生生滅滅﹐周而不息。佛家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而冰河呈現的佛法﹐則是一霹靂﹑一宇宙。讓人知道在視覺之外﹐聲覺也蘊涵著世界的無窮無極。所以佛家有「聲聞乘」。「維摩詰所說經‧佛國品第一」﹕「佛攝神足。於是世界還復如故。求聲聞乘三萬二千天及人。知有為法皆悉無常。」聲音所傳達的正等正覺﹐正是大自然要讓這冰河存在的意義。

談到電影「英雄」的配樂﹐作曲家譚盾說﹐音樂是無法書寫的文字藝術﹐他的作品是要讓觀眾用視覺欣賞的。所以他的音樂是聽得見的美感。這冰河的霹靂聲響﹐帶給人的正是視覺的震撼。心理學家說﹐如果耳朵接上了腦部主管視覺的部位﹐那麼聲音的刺激就會產生幻覺。人類的意識活動﹐卻可以將生理可能產生的錯亂﹐成為奇情綺想﹐無須科學儀器。但沒有冰河千禧年來的迷惑﹑沒有這二五七平方公里的大音箱﹐我們精彩的意識活動﹐也無處萌芽。

老莊思想﹐一切崇法自然。「莊子‧齊物論」說﹕「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不聞天籟夫!」對方想了想﹐還算可以體會莊子的深意﹕「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他知道什麼是人籟﹐那是各種樂器發出的音韻。他也知道地籟﹐那是自然界的各種洞穴﹐經過風吹所發出的自然聲響。但是﹐他卻百思不解天籟是怎麼回事。莊子藉著古代智者回答﹐「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天籟是導致地籟﹑也就是風吹自然洞穴所形成不同聲響的本源。當萬竅怒號﹐但卻沒有其他東西來發動﹐就是天籟。莊子的想像﹐到了冰河﹐一語成讖。沒有風的吹奏﹐冰河自身無法辨識的移動﹐推擠出無數尖銳插天的風管。芒刺在背﹐冰河前緣只好落花墜樓﹐所成就的﹐卻不只是琮琮玉碎(註四)﹐而是不能只用聽覺驚嘆的霹靂﹑是在風聲颼颼之外的咆哮。欣賞人籟﹐用的是靈敏的聽覺。欣賞地籟﹐用的是心領神會。至於天籟﹐聲聞和視明的界限全然泯滅。「莊子‧大宗師」說﹐「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唯獨聽覺與視覺兩忘﹐剩下來的是回歸自然最原始﹑最根本的感覺﹐天籟才可能欣賞。甚至﹐那時視覺﹑聽覺﹑乃至各種感覺﹐既是合而為一﹐也是一無是處﹐人的心神已經全然地融入音韻之中﹐成為天籟的一部分。物我兩忘﹑天地混沌﹐一切虛化成道。

蘇軾的「前赤壁賦」說﹕「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千萬年遺留 下來的冰河﹑這陰曹地府在地球上開的一道門檻﹑這宇宙誕生時殘存的霹靂聲響和影像﹑這天籟﹗莫雷諾冰河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在此地﹐我看的不止是涵攝五行三界的風景﹐而且還是兆億年的時間。聽的不只是霹靂聲響﹐而且是大千世界的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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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在此不免廢話一番。據說這首人人必須歌頌的毛澤東「沁園春」﹐是出於毛澤東的文膽胡喬木之手。而當初胡喬木寫這首詞﹐是獻給他當時的上級劉少奇的。後來劉少奇才將它轉獻給毛澤東。請見京夫子「毛澤東和他的女人們」。

註二。朱元璋。

註三。取自「周易本義」﹕「上下皆溺于豫而獨能以中正自守,其介如石也。」蔣中正的名字即出於此。

註四。引用晉代石崇的寵妾綠珠的典故。

2007年4月25日 星期三

世界的盡頭——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二)﹐涉冰之旅(上)

The World's End -- Glaciers National Park of Argentina (2), Mini-trekking

曾經過改編﹐登載於中國《戶外探險》雜誌二○○五年第九期﹐「直達世界盡頭」

涉冰之旅﹐就是在冰河上行走。既然這已經是個旅遊項目﹐想必是不可能有什麼危險的。但我在註冊的時候﹐仍然對安全還是有個疑問。冰河由於每個點位移的速度不一﹐因此會形成大小深淺不同的隙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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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落的冰雪會累積在這些隙罅之上﹐漸漸和周邊的冰分不清了。探險家在冰河上行走的時候﹐也無法區別鬆雪和厚冰﹐於是可能一腳落下﹐踩的是深淵﹐陷於萬劫不復。

我們的冰河健行﹐是不是也潛在著這般危險呢﹖為了經歷這一生一次的經驗﹐沒有人在意這些了。

我們的旅遊車將我們載到了碼頭。這碼頭就在著名的莫雷諾冰河(Glaciar Perito Moreno)對岸。莫雷諾冰河往下位移﹐抵觸了有冰河湖環繞而成的麥哲倫半島﹐將這兒的冰河湖劃開成兩個不相連的水道。北邊的叫田帕諾(Canal de los Tempanos)﹐南邊的叫黎各(Brazo Rico)。涉冰的碼頭是在南水道。船沿著冰河的前緣﹐將我們載到了對岸。在那兒﹐我們展開涉冰之旅。

在一個小屋前﹐嚮導為我們簡報。比較重要的有兩件事。第一﹐千萬別求快﹐要緊的是踏穩步伐。冰河因為多年壓縮﹐所以表面平滑﹐加上地勢崎嶇﹐稍一失足﹐雖然不至於成千古恨﹐但跌落谷底﹐呼喊救命卻不無可能。第二﹐我們行經的區域是經過調查的﹐安全無慮。好萊塢式的災難是不可能發生的。我想﹐眾人此刻才真正地安心了。

在登臨冰河之前﹐嚮導為我們穿上釘鞋。釘鞋站是最接近冰河的點。從遠處看冰河﹐像是靜止的河﹐河水與河岸等高。但在冰河的身旁﹐才真正感覺到它壓根兒不是河。沒有河水的水平線﹑也不是與岸齊高。它受到數百萬年不斷的壓擠﹐形成無數個如刃的峰頭﹐欲自旱地拔起﹑插入蒼穹。我們在它的腳下﹐只覺它上天下地﹐唯它獨尊﹐不可一世。在陰霾籠罩﹑在狂風伏襲﹐冰沙勢如龍捲﹐加上冰河本身的巨碩﹐天和冰是無法識別的。與其去識別冰天雪地﹐不如想像自己置身於一個大冰窖﹐暫不理會窖外的風雪如誨﹐看緊眼前的步伐﹐將自身安危交給嚮導。我實在很難想像﹐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這龐然大物將被我們征服於腳下。這冰窖也不全然是想像出來的。由於陰霾的籠罩﹐天感覺就像是從冰河峰頂伸出的屏幕﹐她兩之間﹐是沒有間隙的。

世界的盡頭——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二)﹐涉冰之旅(下)

我們的腳踏上冰河之後﹐的確見到了許許多多隙罅。這些隙罅有些確實不小。如果真一失足﹐還是有跌落深淵的可能。嚮導還特別讓我們參觀了其中一個頗具規模的洞穴。我撐著嚮導的手﹐站在旁邊的高台﹐俯身向下探望﹐如寶石般湛藍的「河」水﹐深不可測﹐讓人不敢多看。


此外﹐還有個人可以走進的冰窖。冰窖在冰河的下方﹐卻抗拒了冰河的壓力﹐從未坍方。冰窖內呈現寶藍色﹐是四周透明的牆所折射出來的。裡頭出奇地安靜﹐讓我們拖著的疲憊的身軀﹐暫時獲得了休養。

涉冰接近尾聲﹐在冰河床一片雪白之中﹐工作人員早就安排好了一張方桌﹐威士忌﹑巧克力﹐這些文明的享受﹐出乎意料地等待著我們。待我們補養完畢﹐也就回到了先前出發的小屋。我看著巨碩的冰河前緣﹐冷峻而又威嚴。在這世界的盡頭﹐風勢難當﹐走一步路似乎都成了挑戰。可是冰河的前緣卻抗拒球自轉所造成的氣流的力量﹐紋風不動。它們列陣成冥府之門﹐真的成了世界的盡頭﹕門前是有著綠樹和平湖點綴成的人的世界。門後卻真是陰曹地府﹐天地混沌﹑冰雪飛天﹑扼殺一切生機。我們這涉冰之旅﹐讓我們真接近了世界的盡頭﹐那是人間和另一個空間交會之處﹐是生生不息和一片死寂的分界點。我們踏著有百萬年歷史的層層冰封﹐冒險的欲望無法更獲滿足。但是在嚮導的帶隊之下﹐卻也始終沒有離開文明的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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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旅遊資訊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旅行社的基本配套中是不包括遊艇或是涉冰的。旅客可以就在布宜諾斯先訂好﹐但那樣可能貴一些。一般說來﹐到了當地再訂第二天和第三天的行程﹐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不過當地的旅行社晚上八點關門﹐所以千萬要在此之前抵達。早一點抵達還是保險些。我就是在接近八點的時候到的﹐結果第二天的涉冰之旅就已經都賣完了。涉冰之旅如此熱門﹐是因為只有一家經營﹐而且一般人是不能私自涉冰﹐一定要有嚮導的。否則好萊塢冰河遇難的情節就會發生在你的身上了。

涉冰之旅包括觀看莫雷諾冰河﹐而在布市訂的行程中﹐是會包括觀看莫雷諾的。你可以在抵達卡拉法特之後告訴導遊﹐不要莫雷諾之旅﹐這樣也就省個二三十披索。不過莫雷諾極其壯觀﹐涉冰之旅只讓你在那兒待上一個小時﹐而且冰河區陰晴不定﹐所以﹐如果有時間﹐參訪兩次也不為過。

涉冰每天分多梯隊舉行﹐每個梯隊分為兩團﹐一英文﹐一西班牙文﹐可別跟錯。如果喜歡攝影﹐建議選擇愈早愈好﹐這樣在涉冰結束欣賞莫雷諾的時候﹐太陽或許還是直射冰河。

2007年4月20日 星期五

世界的盡頭——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一)﹐遊艇之旅(下)

我見到冰堡的第一個反應﹐便是不安。然而﹐我也知道﹐自從冰河國家公園開放旅遊以來﹐從來也沒有發生類似的災難﹐我只有從歷史中結論﹐我們不會有事的。


撞擊泰坦尼號的冰堡﹐應該說是冰山﹐是在五千年前形成的。這兒的冰堡﹐應該不至於如此長壽吧。

越過重重冰雕的衛士﹐我們抵達烏撒拉冰河的前緣。船就停在冰河的前方。引擎停了﹐船身搖晃。我們成了朝聖者﹐朝拜這無神的自然神殿。在雅典的衛城我看到了帕德嫩神殿﹐為那壯觀而啞口無言。但是這些古代的文明締造者﹐當然是沒見過這冰河。若是﹐他們定會重新設計﹐將神殿加大十倍﹑百倍。冰河是有坡度的﹐源頭雲深不知處﹐所以這冰河就像李白的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在這前緣所形成的神殿大門背後﹐感知到的是一望無際﹑並肩接踵的天兵神將﹐呼之欲出﹐要搞個奪門之變。也是。冰河前緣承受不了壓力﹐就會發生冰崩。冰河座落於狹長湖灣的最深處﹐所以即使只是一小塊石頭掉落﹐也造成轟隆聲響﹐更別提斷裂的是沿途所見衛士的身軀了。我在想﹐如果此時有人從高空為我們照像﹐一定是個多麼懾人的對比。照片的大部分是半個台灣大的冰原﹐伸出許多魔爪。只有一小角是乘船的遊客﹐在魔爪前魂飛魄散﹐如同螻蟻般地渺小。

離開烏撒拉﹐船開到了歐內利湖。這個小湖是由三個冰川沖積而成﹐而湖的另一旁則是森林。帕塔哥尼亞一般而言降雨很少﹐加上冬季酷寒﹐少有植被﹐但是這兒卻始終濕潤﹐也有森林。那天天色陰沉﹐這湖﹐就像是魔戒世界裡魔鬼妖怪的孵化場。一個個斷裂的迷你冰堡﹐星羅棋布於湖中﹐加上溫度的變化和風蝕﹐於是平滑如卵。我在湖邊攝影﹐忖度著最佳視界的同時﹐似乎也是在等著這些巨卵會孵出什麼新奇的生靈。遊艇之旅的最後一站是斯佩嘎齊尼。這冰川的特點和烏撒拉相似﹐正因如此﹐許多遊客就在遊艇上睡了。也有些拿出阿根廷的招牌飲料——馬黛茶啜飲。而我﹐則期待這照出來的照片是否可以反映出這些自然奇景的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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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旅遊資訊

如前所述﹐這兒的旅遊季節最多只有五﹑六個月﹐因此旅遊季節的人潮讓機位一票難求。如果為了確保機位﹐可能只有跟團﹑或是在網上訂購。然而﹐網上的報價都比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當地安排要貴出三到四成。我是在美國感恩節期間﹐也就是十一月底到阿根廷自助旅行的﹐所以只要有一張機票空缺﹐就可以成行﹐於是沒有事先安排﹐計劃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再找旅行社。果不期然﹐旅行社和我說﹐我非常地幸運﹐因為我選的日子只剩下一張機票。由於冰河國家公園現在是阿根廷國民旅遊的熱門點﹐因此費用不貲。機票和三星住宿﹐四天三夜﹐不含在地的旅遊項目﹐至少需要一千五百披索。到了卡拉法特﹐需要再和當地的旅行社安排每日的旅遊活動。一天的旅遊活動大約在三百披索左右。

一般到冰河國家公園的行程大同小異﹕一天坐船到烏蘇拉冰河﹐一天乘車看莫雷諾冰河。也可以其中一天參加冰河健行﹐包括看莫雷諾。如果還有兩天的時間﹐可以到另外一個據點﹐察田(El Chalten)﹐看著名的費玆若伊峰(Mount Fitz Roy)。如果只剩下半天或一天﹐可以到附近的牧場參觀﹑或參加吉普車越野。

帕塔哥尼亞俗稱世界的盡頭﹐這兒太陽看似不強﹐但紫外線極為惡毒﹐因此﹐防晒油﹑帽子﹐是必需的用品。如果要在卡拉法特購買﹐價格可能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兩到三倍。至於其他日常用品﹐這兒非常方便。餐廳的水準也都不錯﹐價格也不算貴。此地雖然一直都是世界知名﹐但真正大量開發也是機場建成之後(二○○○年十二月)的事﹐所以旅館大都是新蓋好的﹐只是價格不低。建議還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由旅行社安排﹐因為既比較方便﹐而且價錢不會比自己安排高。

布宜諾斯艾利斯每天都有班機飛往卡拉法特﹐直飛時間約三小時。飛機是在市區北方的國內空港(Aeroparque)起降﹐而不是南方的國際機場(Ezeiza)﹐千萬別搞錯了。卡拉法特機場距離市區還有二十公里。如果已經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安排好行程﹐會有專車接送。除非想在國家公園到處亂逛﹐否則沒有必要租車。

世界的盡頭——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一)﹐遊艇之旅(上)

在阿根廷旅遊有兩個地方是一定要去的。一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另一就是帕塔哥尼亞(Patagonia)﹐而帕塔哥尼亞最值得探訪的﹐就是冰河國家公園(Parque Nacional Los Glaciares﹐英文為 Glaciers National P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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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位於南半球﹐因此春夏秋冬剛好和北半球相反。帕塔哥尼亞的旅遊季節是當地的夏天﹐也就是十一月到四月之間。到了冬天﹐那兒冰天雪地﹐真正成了世界的盡頭﹐是沒有任何活動的﹐更別提旅遊活動了。


要知道冰河形成的原因﹐我們得先了解南美洲的地理環境。地圖上的南美洲狹長得像一把匕首﹐直指南極大陸。這匕首的頂端接近南極﹐氣候自然是泠洌蕭條。太平洋在接近南極之處﹐形成一個龐大的水冷卻場﹐受到地球自轉和大氣層氣旋的影響﹐冷空氣在太平洋之上﹐自西向東呼嘯。吹到了南美洲﹐在智利登陸。智利是這南美匕首尖端的一道利刃。冷空氣劃過利刃﹐在智利登陸後不久﹐就遇上了分開智利和阿根廷兩個國家的安地斯山脈。安地斯山脈距離海岸線不遠﹐頂多一百公里﹐可是卻拔高三千公尺。因此﹐冷空氣不但沒有機會讓陸地晾乾﹐反而強大的氣流﹑過飽和的氣團﹐強勢地攀越安地斯﹐在安地斯山上更進一步接受高山冷空氣的沖刷﹐在阿根廷境內直沖而下。於是﹐這些充滿水氣﹑不﹐充滿雪絮的氣團﹐就堆積在阿根廷境內﹑安地斯山的山腳下。自上一次冰河時期起﹐累積數百萬年﹐形成許許多多冰川。


冰川的移動當然不像江水一般﹐它到底有多慢呢﹖一九九一年﹐兩個德國的登山者在阿爾卑斯歐玆(Otzi)地方發現了一個冰河時期遺留的木乃伊。經過了五千兩百年﹐大約和現代人種歷史等長的時間﹐他從不知多高的地方﹐終於抵達了阿爾卑斯山的半山腰。他在冰河裡旅行的時間﹐從簡單的海拔高度來判斷﹐最多三千公尺。然而﹐冰河往下緩緩移動﹐速度以千年為單位﹐可是二十世紀的溫室效應﹐卻使得冰河往後退縮。以一九四六和九七年比較﹐國家公園裡的烏撒拉冰河(Glacier Upsala)﹐向後退卻了十公里。


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位於西南部毗鄰智利的帕塔哥尼亞地區。這個地方有個暱稱——世界的盡頭﹐因為再也沒有比這兒更接近南極的地方了。在過去﹐要到這地球的盡頭﹐只有公路。二○○○年十二月﹐最接近冰河國家公園的城鎮卡拉法特(El Calafate)建成了一個可以供七三七飛機降落的機場﹐到冰河國家公園﹐頓然成了阿根廷人民最時髦的旅遊項目。據估計﹐二○○五年來此旅遊的人數﹐可達五十萬。


冰河國家公園是由十三個大小不等的冰河所組成。大多數的冰河深藏不露﹐只有烏撒拉﹑歐內利湖(Lake Onelli)周圍的冰河﹑斯佩嘎齊尼(Glacier Spegazzini)﹑莫雷諾(Glacier Perito Moreno)﹐像石敢當般地做為眾家冰河的前哨﹐已經不知好幾千百萬年了﹐此刻就等待著人類揭露它們神秘的面紗。這些冰河的前緣融化成水﹐而水則蘊積成湖﹐名為阿根第諾湖(Lake Argentino)。阿根第諾湖和冰河之間形成湖灣﹐像個臂膀連接著冰和水。


第一天是遊艇之旅﹐會經過除了莫雷諾之外的所有據點。船在湖上航行﹐周圍是尖削的山峰﹐山坡明顯地為已經消失的冰河切割﹐只有在向陽處﹑水份可以沉積的幾塊區域﹐成長出也不算高的小樹。這些山峰有些地段崎嶇地像是岩漿冷卻。可以想像﹐在冰河撤退的剎那﹐它們仍然是彳亍不定﹑猶豫不決﹐一來一往地拉鋸﹐連地表都刮出厚厚的傷痕了。


冰河的剎那﹐卻是人類的滄海桑田。


至於湖水﹐則是綠得結晶﹐結晶到了裡頭礦物質的含量﹐如同乳汁般豐富。人們稱這種營養豐富的冰河水為「冰河奶」﹐Glacier Milk。它甚至真的可以做為營養品食用﹐乃至於還有食譜。這冰河奶想當然耳是取之不盡的﹐但是沒有任何人在此取樣﹐因為湖岸的風景早已將我們的魂魄吸引了。就算暫時收魂﹐也立刻就警覺到不知是雪還是冰的風雨。我穿著件防雨﹑防風的夾克和褲子﹐裡頭還有層一般的夾克﹐可是仍然不敵這些刺骨的箭雨﹐不時還是得往艙內取暖。我自信不怕冷﹐可是凍僵的手指可不是意志或是體格的問題。手指一旦凍僵﹐照像機的快門根本無力按下﹐甚至連接觸快門的知覺也不存在。那時﹐也只有向自然認輸﹐讓室溫恢復手指的知覺。


當湖道變窄時﹐特殊的景觀出現了。一個個從冰河斷裂開來的冰堡﹐因為結晶緊密﹐加上日光折射﹐就顯現湛藍的色彩。如果鑽石的價值和它的大小成等比級數正比﹐那麼這阿根第諾湖就擁有了世界上價值最高的寶藏﹐而且源源不斷。他們像是嚴陣以待的衛士﹐守衛著這冰天的疆土。帕塔哥尼亞冰原面積有一萬七千平方公里﹐大小僅次於南極大陸和格陵蘭﹐是人口兩千萬的台灣一半大。北美洲著名的哥倫比亞冰原是旅遊聖地﹐也只有三二五平方公里﹐只是此地的零頭。這兒又是世界的盡頭﹑人類的前哨﹑加上冰雪連天﹐守禦這兒是名符其實的天職。這些衛士最致命的武器﹐就是隱藏著的身軀。科學家說﹐這些冰堡只有百分之十五露出水表。一九一二年四月十四﹐泰坦尼號就是被這隱藏的危險所欺瞞。在水面下狀如利刃的冰堡﹐橫剖面地將這正進行處女航的﹑號稱永不沉沒的豪華郵輪切割﹐所有精心設計的絕緣防水艙全數破裂﹐船也就沉了。總共一五二三人遇難﹐超過百分之六十以上。

2007年4月11日 星期三

艾薇塔和粉紅樓的故事(四)

十月十六日﹐裴隆在兩名軍醫的陪伴下﹐回到了布宜諾。軍方只准他保外就醫﹐不准任何人接近。可是﹐他回到布宜諾的消息很快就走露了。當初要求他下臺的時候﹐ 所有的政黨都參與了﹐可是這些政黨卻沒有一個代表著無產階級。


這一次﹐無產階級卻自發性地組織了起來。他們在十月十七日那一天﹐放棄了手邊的工作﹐衝向市民廣場﹐廣場的最東側﹐就是粉紅樓。隨著黑夜的逐漸降臨﹐廣場的老百姓也愈來愈浮躁不安。他們要求立即見到裴隆。呼喊裴隆的聲音此起彼落。軍政府沒法﹐只有請出裴隆。

他在眾民的要求下﹐登上了粉紅樓的陽臺﹐可是沒有人真正聽他說什麼﹐因為大家已經被見到裴隆的熱情所籠罩﹐每個人手舞足蹈﹐盡力嘶喝。晌久﹐ 裴隆才開始說話。他的第一句話就表明﹐從現在起﹐他脫離軍職﹐真正地為阿根廷的廣大群眾服務。第二年﹐裴隆在無黨無派﹑沒有競選經費的處境下﹐當選了總統 ﹐重新掌握權力。

許多人今天最常談的話題﹐自然是艾薇塔以性為手段﹐如何攀上權力高峰。然而﹐裴隆和艾薇塔的這段愛情故事﹐卻才真正是讓艾薇塔至今依然受人懷念的原因。因為她的奔走﹐無產階級鼓動了起來﹐從此成為在資產階級寡頭壟斷的政治文化之後﹐可以左右阿根廷政局的力量。在此之前﹐只有軍人有能力改變阿根廷的政局。

即使在世界上﹐一九四五年十月也是第一次由無產階級以示威的方式﹐讓一個政治人物重新掌握權力。這種因為艾薇塔所形成的一個新的政治氣候﹐被人稱為「裴隆主義」(Peronism)。它影響阿根廷未來三十年的政治﹐卻是在裴隆繫獄缺席之下﹐由艾薇塔開始的。

艾薇塔和粉紅樓的故事(三)

十月十四日﹐裴隆在獄中診斷得了肋膜炎﹐他趁此機會﹐交給軍醫一封信給艾薇塔。信中說﹐「親愛的寶貝﹐只有當我們離開所愛的時候﹐我們才可以真正體會到我們是多麼地愛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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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妳感同身受的傷痛離開你之後﹐我那哀痛的心一直無法平復。我此刻真正地了解到﹐我是多麼地愛你。沒有你﹐我甚至無法活下去。在此全然孤獨的時光裡﹐我的心盡是你的回憶。你的一顰一笑﹑你的一舉手﹑一投足……

「在我離開的日子裡﹐請你保持鎮靜﹐好好照顧你的身體。只有當我知道你一切無恙﹐我才可以真正放心。……我將盡一切可能返回布宜諾。如果我可以順利離開軍隊﹐我會立刻和你結婚。我將盡全力﹐不再置你於如此容易受到傷害和打擊的無情境地。……

「寶貝﹐我最後想說的﹐還是請你務必鎮靜。你的裴隆﹐獻上給最親愛的寶貝無數個吻。」

後來裴隆重新掌權﹐艾薇塔展開她歷史性的歐洲之旅。在飛機上﹐她有著和裴隆當初類似的無助的感覺。她也寫了一封類似的信﹕

「親愛的煌﹐我為離開你而悲傷﹐因為我甚至一天都不能沒有你。我深愛著你﹐甚至如同偶像般地崇拜你。也許我不善於表達﹐但我可以向你表白﹐我的一生只希望自己能夠有點些微的尊嚴。為此﹐我飽經折磨。然而﹐你出現了。你讓我知道什麼是快樂﹐讓我以為這一切盡是夢幻。

「我一無所有﹐只有我的真心和靈魂。因此﹐我已經將它完完全全地送給了你。即使如此﹐在這三年來一天比一天快樂的日子裡﹐我沒有一刻停止對你的珍愛﹐和對上天表達感激。感激祂讓我認識你﹐做為我這一生奮鬥的回報。我一直努力讓你快樂﹐因為如此我才有資格享受這分天賜。

「我對你的愛至死不渝。如果上天強迫我離你而去﹐我依然會在死後﹑在天上深深地愛著你。

「好好管理這個國家。如你所說﹐這分工作是得不到什麼回報的。如果上天容許﹐我願意結束這一切﹐和你生活在我們的兩人世界裡。只有我們兩人。而我﹐將盡全力讓你快樂﹐因為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

「獻上我無數的吻﹑再次無數的吻。你的艾薇塔。一九四七年六月六日。」

艾薇塔和粉紅樓的故事(二)

一九四五年二戰結束。阿根廷在盟軍的壓力下﹐於德國投降不久前宣佈加入盟軍。阿根廷雖然成為戰勝國﹐但全國並沒有陶醉在戰勝的喜悅當中﹐因為﹐阿根廷主要是西班牙和德國移民﹐而這兩個國家都屬於戰敗的一方——軸心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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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舊不忘本的阿根廷人﹐覺得他們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人民的忿懣無處宣洩﹐一切矛頭就指向當時的執政者——裴隆。在要求阿根廷參戰的過程中﹐美國對裴隆猶疑不決的態度也深表不耐﹐策動他下臺﹐成了當時駐阿根廷大使布來登(Spruille Braden)最大的心願。他的政敵——包括其他將領﹐知道機會來臨﹐就在九月十九日發動大示威﹐幾乎所有的政黨都加入﹐而且全都要求裴隆下臺。裴隆開始頑強反抗﹐但最後還是在壓力之下﹐答應解職﹐而軍方也保證裴隆的自由。

然而﹐裴隆一旦沒有了權力﹐反對者還不乘勝追擊﹖信守承諾的前提是權力的平衡。所以﹐軍方沒有幾天之後﹐就決定扣押裴隆﹐而且很有手段地將他交給海軍﹐因為出身陸軍的裴隆﹐對海軍卻沒有一點節制的能力。所以﹐如此一來﹐只有任憑海軍擺布。

裴隆被通知受到羈押的時候﹐正和艾薇塔乘著船﹐想著下一步該怎麼走。艾薇塔自然是痛哭失聲。她緊抓著裴隆的手﹐卻被警察推開。裴隆就在她傷痛的淚水中離去。而裴隆依然不會忘記的﹐是交代他的朋友﹐好好照顧艾薇塔。

在過去和裴隆相處的時間裡﹐艾薇塔沒有遮攔的舉止﹑還有她不可改變的出身﹐讓她受到無數攻擊。可是此刻﹐她的反應卻贏得了人們的讚許。從裴隆離開的那一刻起 ﹐她就開始替裴隆奔走。過去喜歡艾薇塔的人﹐對她的努力自然更是欽佩。過去不喜歡她的人﹐也開始感受到她的真摯。即使有人對她仍有微詞﹐也是讓她成為話題人物。所以﹐裴隆消失了﹐可是艾薇塔卻登上了舞台。

艾薇塔在此危機時刻﹐發揮了旺盛的生命力。許多女人此刻可能就束手無策﹐甚至背棄愛情﹐但是﹐艾薇塔卻四處奔走﹐不計勞累﹑不計屈辱。身為一名失勢政客的情婦﹐她過去一切的鉛華當然褪色殆盡。

阿根廷全國人都知道﹐裴隆的政治生涯完全結束﹐他自己的生命甚至都不保。艾薇塔周圍的人也不斷地勸說她放棄裴隆。可是艾薇塔卻沒有背叛自己的愛情﹑沒有像許多人想像地﹐是個不擇手段往上爬的壞女人。她不僅失去情人﹑政治靠山﹑甚至自己的廣播和舞台事業也被剝奪﹐但是﹐她毫無保留地為裴隆奔走。她公開遭人唾棄﹐朋友也置之不理。

她曾經到裴隆的朋友兼律師那兒求助﹐他卻毫無情面地說﹐如果裴隆已經遭到放逐的話﹐她也別指望他回得了國了。艾薇塔依然懇求﹐可是這位律師卻將她推出門外﹐在艾薇塔還沒有踏出門時﹐就將門用力摔上﹐讓她跌倒在地。艾薇塔事後回憶﹐那一幕﹐她沒齒難忘。

2007年4月7日 星期六

艾薇塔和粉紅樓的故事(一)


照片上看這粉紅樓﹐實在不甚起眼。然而﹐這是每個到布宜諾斯愛利斯旅遊的人必去的地點﹐因為它就是阿根廷的總統府。記得我剛到美國﹑在華府旅遊的時候﹐美國的民主精神﹑透過一些重要的建築物反映出來﹐讓我十分感動。




全華府最壯觀的建築物就是國會山莊(The Capitol)。而總統府白宮(The White House)﹐則是靜悄悄地在貫穿國會山莊和林肯紀念堂之前長達五公里的國家草坪之後。不知是巧合﹑還是當年處處模仿歐洲和北美菁華的阿根廷特意的設計﹐他們的國會和總統府也形成類似的安排。國會山莊在西﹑壯觀宏偉。而總統府在東﹐似乎只像個配角。

阿根廷的總統府一般稱為 Casa Rosada﹐就是粉紅樓的意思。一八七三年﹐總統薩彌恩度(Sarmiento)為了平息十九世紀一直不斷的黨爭﹐將它漆成粉紅色。因為當時兩派之一的聯邦派(Federalists)以紅色為代表﹐而白色則代表統一派(Unitarians)。粉紅樓的陽臺也不甚起眼﹐可是許多重要的歷史事件卻在這兒發生。

一九五一年十月十七日﹐一百五十萬人聚集在這小小的陽臺前﹐聆聽艾薇塔生前最後的演講。而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七﹐這兒更發生了驚天動地的政局變化﹕在被軍政府隔離監禁之後﹐裴隆獲得釋放﹐在此向二十萬支持他的群眾宣示﹐他從此卸下戎裝﹐不再是軍人﹐而是要為廣大的阿根廷人民服務。裴隆出人意表地獲得釋放﹐背後出力最多的﹐自然是當時仍是他情婦的艾薇塔。

阿根廷的馬球

阿根廷是個得天獨厚的國家﹐物產富饒﹑幅員廣闊。著名的彭巴草原(Pampa)一望無際。二十世紀的前半段﹐這個國家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債權國。歐洲曾經流行一句話﹐形容一個人富有﹐就說他像阿根廷人一樣有錢。草原是產馬的地方。自然條件的配合加上富裕的生活﹐馬球運動便在阿根廷興起了。


阿根廷的馬稱為克里歐優種(Criollo)那兒本來不是產馬的地方。西班牙人在南美洲殖民﹐也將該國南部安達露西亞(Andalusia)的種馬帶到此地培育。據說﹐門多扎(Mendoza)在一五三六年帶來了一百匹馬﹐並且建立了布宜諾斯愛利斯這個都市。當然﹐在當時那只是個殖民小站﹐和今天數百萬人口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五年之後﹐這個小站被印第安人摧毀﹐這些種馬便無主地四處流散。牠們流浪到彭巴草原﹐沒想到那兒正是馬兒生長的好地方。於是﹐這些優質種馬成了野韁。後來這些馬為人工豢養﹐阿根廷也就成了世界上屬一屬二的良馬來源。現在做為馬球比賽的馬匹是以克里歐優為基礎﹐配合北美和阿拉伯的馬種。

馬球是西元前六世紀起源於波斯(今伊朗)的運動。後來傳到了土耳其﹑印度﹑還有中國。在西安近郊的唐代章懷太子墓﹐就有宮女玩馬球的壁畫。這運動傳到阿根廷﹐是一八七三年﹐由英國人傳入的。由於阿根廷產馬﹐加上陽光充足﹐很快地就在阿根廷發展了起來。到了一八九二年﹐阿根廷的馬球俱樂部﹐竟然比英國還多了。

阿根廷的馬球場位於市區的北邊叫帕雷莫(Palermo)的地方。在這個區域的主要幹道自由大道(Avenida del Libertador)的南北兩側﹐一是北邊的賽馬場(Hipodromo Argentino)﹐另一就是南邊的馬球場了。這兒沒有地鐵﹐交通方式還是以計程車為宜。

馬球場地長三百碼(略少於三百公尺)﹐寬一百六十碼。比賽的隊伍各有四人(當然﹐還各有四匹馬)。比賽一般分成八回合﹐每回合七分半鐘。球員握有球桿﹐將球打進對方的球門﹐就算得分。比賽規則十分簡單。

一般人一定以為馬球是貴族運動。就某種程度而言﹐確實如此。阿根廷雖然以馬球聞名﹐但比起足球而言﹐馬球的普及率是遠遠不如的﹐原因就在於從事馬球運動的人﹐基本上都是經濟無憂無慮的富人。他們喜歡馬球﹐所有的時間都消耗在馬球之上。這種投入的程度﹐絕對不是薪水階級可以承受的。

然而﹐如果說看馬球賽也得是有錢人的娛樂﹐那就不至於了。我參觀的馬球賽﹐入場費三百台幣﹐而且是兩場。由於馬球場廣大﹑座位不多﹐所以也沒有什麼好位壞位之分﹐只是有個類似包廂的區域﹐讓別人知道﹐他們付的錢比較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