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25日 星期五

展佛‧塔爾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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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專注地看著那堆繡大佛﹐卻沒料到小小的蓮花山在大佛之下﹐頓然變成可以騰空大海的須彌高山﹐成為大佛置身的須彌座。在佛像展開之後﹐信徒們拋上哈達﹐落在 各個佛像左右﹐一如祥雲。更有信徒則在佛像彩繪之下橫越山坡﹐如同接受了佛的庇廕﹐也讓佛像如同智慧海﹐彩繪翻騰﹐此起彼落﹐信徒們與佛伴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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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 刻﹐我完全改變了當初對曬佛的誤解。這展佛活動不只是將倉庫裡的大佛像曬曬而已。它是浴佛﹐用朝陽還有信徒的虔誠﹐為佛祝壽﹔而且在僧侶的誦經聲中﹐整個 過程充滿節奏與活力﹔在信徒的參與下﹐動感十足。我們圍繞著佛﹐分享他的喜悅。一如敦煌裡的飛天是以音樂藝術供養佛﹐我們此刻盡成了青海瑤池邊的飛天。

在 大佛的正下方﹐法台正進行莊嚴的法事﹕鮮花素果﹑音樂傘蓋﹑燈油聖水﹐一切佛經上的供養記載﹐都想盡辦法﹐具體實現。如此經過大約四十分鐘。在這段時間﹐ 我則上山下山﹐將這佛國裡的生日宴會用鏡頭記錄下來。法台及眾僧侶突然間加大音量﹐我預感到﹐法事就要結束了。此時信徒也再度忙和起來﹐紛紛走向法台﹐希 望能夠把握著最後和佛祝壽的機會。在法台離開之後﹐一位僧侶拿起供桌上的銀壺﹐一群信徒便前簇後擁﹐紛紛伸出手來﹐希望能夠沾到聖水。他們踴躍的心情帶動 了我。不知該說是產生了參與感﹐還是放下了我執﹐我也伸手﹐企求聖水能夠沐浴我的雙手﹐潔淨我的靈魂。

而 在大佛的腳下﹐僧侶和信徒們已經排開一列。捲起大佛﹐是得費大勁的。所有的人左顧右盼﹐一條長五十米的列陣﹐需要默契才可以成事。我再度站在僧侶們的身旁 ﹐《宗喀巴大師贊》已在所有的僧侶口中琅琅念出。他們心無旁騖﹐藉由誦經﹐直接與佛溝通。大佛緩慢地捲起﹐只要有個喇嘛鬆了手﹐佛像就有可能再往下滾﹐一 切又得重頭。然而﹐宗喀巴大師贊發揮了作用﹕我在側旁看到這些青年喇嘛﹐他們的表情充滿了誓願和精進﹐有著奮力向上衝的勢頭。在過去不管是什麼廟宇﹐從來 沒有想到﹐對佛的頂禮﹐是可以如此地義無反顧﹑奮勇向前。

《宗 喀巴大師贊》沒有間斷。這誦經聲﹐還有僧侶的表情﹐緊繃了我的神經。當佛像捲到山頂﹐我再度顧不得手邊的相機﹐站到佛像旁邊﹐準備和僧侶們打成一片。我也 顧不得破壞喇嘛們這禮讚佛誕的既有規律﹐笨拙而沒有章法地抬著佛像﹐如同一個學不好﹑但卻不知天高地厚亂學一通的小學生。在那短暫的一刻﹐我體會到了出家 人的執著﹕執著得清淨卻又興奮﹑莊嚴卻又感動。是這種最純一的執著﹐讓我覺得自己是一無所學。

隊 伍從山頂繞到山下﹐我重新拿起相機﹐在那隊伍前後左右不斷地奔跑﹐試圖照出滿意的照片。在那缺氧的青藏高原上忽高忽低地奔跑﹐近似玩命﹐可是我卻沒有半點 猶豫﹐因為此刻的我﹐已經不知不覺地成為供養者之一﹐禮讚由衷而起。等到大佛送回了大金瓦殿﹐我鬆了口氣﹐才發現心臟似乎就要順著呼氣蹦出口外。即使如此 ﹐此刻內心的充實﹐讓我早已忘卻日常生活的空虛。

看 完了這塔爾寺對佛的供養﹐我的心不僅是記錄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活動﹐也隨著浴佛﹐洗滌到了原始。寺僧可能預料不到﹐他們的禮佛﹐其實就是法布施。《普賢行願 品》記著普賢菩薩的話﹕「善男子!諸供養中,法供養最。……如前供養無量功德,比法供養一念功德,百分不及一……。何以故?以諸如來尊重法故。以如說行, 初生諸佛故。若諸菩薩行法供養,則得成就供養如來。如是修行,是真供養故。此廣大最勝供養,虛空界盡,眾生界盡,眾生業盡,眾生煩惱盡,我供乃盡,而虛空 界乃至煩惱不可盡故,我此供養亦無有盡。」  

智 慧第一的普賢菩薩告訴善財童子﹐以有形的物質供養佛﹐無論華貴與否﹐雖然是功德一件﹐但比起弘揚佛法﹐功德不及百千分之一。我晚生了兩三千年﹐無緣聽到普 賢菩薩的智慧語錄。也許﹐我的功德根本就沒有資格讓我親身聽祂的說法。但是塔爾寺的眾僧﹐卻在無意之間﹐向我布施了佛法。這佛法沒有文字﹑沒有理論﹐卻有 著感動。只要眾生的煩惱未盡﹐曬佛將持續舉行﹐法將繼續布施。這其中﹐也將會有如我般的不速之客﹐在無意間﹐被那精進執著感動﹑被佛的願望感動。身雖不在 佛說法的孤獨園﹐卻幸見金剛般若波羅蜜。

2007年5月16日 星期三

展佛‧塔爾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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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 廣修供養者,所有盡法界、虛空界,十方三世一切佛剎極微塵中,一一各有一切世界極微塵數佛,一一佛所,種種菩薩海會圍繞。我以普賢行願力故,起深信解,現 前知見,悉以上妙諸供養具而為供養。……然種種燈,酥燈、油燈,諸香油燈,一一燈柱如須彌山,一一燈油如大海水。以如是等諸供養具,常為供養。」《華嚴經 ‧普賢行願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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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山在塔爾寺的東方﹐將朝陽轉遞給寺裡的釋迦牟尼和諸佛菩薩。這山下有條沒路面的道路。消防隊還有幾個商家﹐就在路的另一邊。遊客平常是不會去蓮花山的﹐但是﹐藏曆四月十五﹐這山卻以佛光﹐照耀塔爾寺以莊嚴。

農曆四月初八﹐釋迦牟尼佛降生。據說﹐他出生的時候﹐有兩條龍在雲端吞吐清水﹐一溫一涼﹐為佛沐浴。而佛身如黃金﹐散放著大光明﹐普照大千世界。天上的鬼神也彈奏音樂﹐散播花香﹐取悅佛祖。《過去現在因果經》有這麼一段﹕

「難陀龍王﹑優波難陀龍王﹐於虛空中﹐吐清淨水﹐一溫一涼﹐灌太子身。身黃金色有三十二相﹐放大光明﹐普照三千大千世界。天龍八部亦於空中作天伎樂﹐歌唄讚頌﹐燒眾名香﹐散諸妙花﹐又雨天衣及以瓔珞﹐繽紛亂墜不可稱數。」

天上的神衹為了佛的降生﹐悉數出動﹐後世信佛的僧侶大眾自當不落其後﹐於是佛誕之日﹐一連串的浴佛活動開始。在塔爾寺﹐這一連串的活動在四月十五到了高潮。那一天﹐浴佛成了曬佛。

當天一大早﹐我在蓮花山的山腳等著。蓮花山不如說是個小山包。我看不出此刻這山有任何蓮花所代表的佛陀之光﹐也很難想像當巨幅佛像置於其上時﹐會出現任何壯觀。

三個小時的等待一晃就過去了。南京來的老年摩托車隊﹑像個學究的小商店老闆﹑穿著脫鞋走著的婦人﹑在外商工作的韋雲﹑信佛的年輕小妹﹐過去這兒是中國的邊陲﹐戎羯逼我﹑羌胡蹈舞﹐可這會兒卻像極了二十年前﹐清晨時﹐台北家附近即將開門的市場。

這三個小時的等待﹐是另類﹑但卻熟悉的享受。

展 佛儀式一年有兩次﹕四月十五和六月初七﹐皆屬藏曆。四月的展佛既非春節﹑又非暑假﹐所以參觀者不多。我們往來於塔爾寺和蓮花山﹐一方面尋求「戰略制高點」 ﹐一方面看看大佛是否降生。十點整﹐一條帝王黃的巨龍從塔爾寺在眾僧肩扛下逶迤而出﹐前後大約五十米。後方尾隨著華蓋﹐一如二五四八年前佛誕時﹐「諸梵天 王﹐執素寶蓋﹐列覆宮上」﹐所以遮蔽魔障﹐彰顯光明。

我 也尾隨這巨龍﹐湊到那些撐起巨龍的僧侶身旁。這巨龍以她的法布施形成磁場﹐我自然而然地有著感動﹐想要親近她﹐一如那些已經親炙的善男信女。於是我沒法顧 及身上厚重的攝影器材﹐伸手﹐也成了護法之一。當我觸及巨龍之時﹐所感覺到的不只是信徒們所體會的佛心——普渡眾生的慈悲心﹐而且是僧侶們的鼻息和喘氣﹐ 臉上成珠的晶瑩汗水﹐還有令人想像不到的﹑有著節奏和韻律的誦經聲。僧侶們一心一意地誦著﹐肩上的巨龍已不是龐然大物﹐而是無重無味﹑光明清涼的率兜天 國。佛就是如此奇妙﹐身處虛空﹐卻可以運轉法輪﹐作用天下。而僧侶們則以身做須彌山﹐任由佛陀的運轉。

在 眾志成城之下﹐巨龍很快就推到山頂。喇嘛排成一列﹐在巨龍的下端。待所有喇嘛都站穩了﹐巨龍翻身﹐很快地就攤開成一巨幅的布幔﹐高約七十米。這一面﹐一樣 是象徵至尊的帝王黃。在我的相機還無法完全就位的短時間裡﹐布幔拉開﹐中間的彩繡逐漸從一條色彩如同彩虹的細縫﹐成為完整的畫面﹐就像海邊的日出。我的心 情﹐也如觀日出般的喜悅﹐神情也專注如是。

既 然是展佛﹑浴佛﹐這巨大的刺繡就是佛的圖案。不僅如此﹐她還是佛國的藍圖﹕正中是佛祖釋迦牟尼﹐周遭則遍是其他諸佛和各個菩薩﹐以及宗喀巴大師。每尊佛頂 上皆現佛光﹐四周則是諸梵天王﹑諸天玉女﹐奉寶獻樂。這幅堆繡做工極為精美﹐色彩斑斕﹐是塔爾寺眾僧對佛奉獻的結果。而所造就的﹐不只是這巨幅布面﹐而且 是重塑了佛誕生時﹐龍王以清淨水浴佛的情景。我們這些遊客﹐也成了這盛大生日宴會的客人。如同任何一個生日宴會﹐客人盼望著壽星達成他的願望﹑甚至分享他 盼望願望達成的心情﹕有人希望父母平安﹐於是我們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有人希望子女幸福﹐於是我們又體會到了父母的恩情。而佛的願望是普渡眾生﹐於是我們 就有了人飢己飢的同理心﹐救人渡人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此刻﹐我們希望佛的宏願能夠實現﹐因為我們會為祂的願望實現而喜悅。佛經認為﹐佛的願望肯定會實現﹐ 所以說在佛降生之時﹐一切瑞相就已現前﹕風止雲除﹑空中明淨﹑細雨潤澤﹑疾病皆悉除愈﹔無量眾生﹐皆得利益﹐最後﹐無量生死﹐於今盡矣。

2007年5月12日 星期六

天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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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四個人在山頂上﹐忍受著刺骨的寒風﹐但沒有人敢輕舉妄動。我甚至不時地從鏡頭看天葬場﹐屏住了呼吸。也不時側頭看那些禿鷲會有什麼動靜。天葬師吹著口哨﹐召集南方峽谷中的神鷹。聽說那兒的鷹是上天的使者﹐峽谷則是天門。它們平時是不會離開峽谷的﹐只有天葬師的號令﹐才會讓它們在天人之際遊走﹐接引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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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處的禿鷲即使看到了「獵物」﹐也沒有任何動靜﹐是在等待著天葬師進一步的命令。我本以為鷹是貪婪的﹑是無法馴服的﹐但沒想到這意象凶猛的飛禽﹐卻和天葬師形成那麼和諧的互動。

如此一刻鐘﹐在泠泠中發出天籟的空氣裡﹐時而口哨聲劃過長空﹐時而神鷹從峽谷飛嘯而過。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響。即使將要啄食的禿鷲﹐也耐住性子﹐紋風不動。我依舊哆嗦﹐可是精神卻完全集中在這分原始的純潔。之後﹐天葬師走向了天葬台﹐不知道是做了些什麼手續﹐禿鷲變得蠢蠢欲動。它們搖晃著身子﹐聳動著臂膀﹐開始不安了。我知道將發生事兒﹐可是在天葬師離開距離天葬台二十多米的地方之後﹐還是倏地被左右的禿鷲驚嚇﹐在我來不及定神的頃刻間﹐四十隻禿鷲嘩地俯衝而下﹐直奔天葬台﹐四十條電掣劃過陰沉的天空。我還沒準備按下快門﹐天葬台已經圍滿了禿鷲。台中間那原本屬於自然的靈魂寄居所﹐完全被密密麻麻的禿鷲遮住了。焦急的禿鷲嘶喝著﹐它們失去了方才等待時的沉著﹐此刻為了食物你爭我奪。動作快的﹐被後來的禿鷲推擠﹐閃到這集團的外圍﹐自行消受它的斬獲。天葬師在一旁看著﹐似乎在以專業的眼光﹐決定下一步何時行動。我無法辨別他們的表情。如果是我在側旁﹐是會嘆息掩面﹖是會顛倒恐怖﹖還是作嘔不止﹖西藏人相信﹐人在死亡三天之後靈魂才會離開軀體。靈魂不死﹐死亡所求的﹐是靈魂順利離開肉體﹐轉移到他應去的歸宿。對天葬師而言﹐眼前這一切不僅僅是職業性的熟悉﹐而且是一分重責大任﹐是要幫助靈魂抵達應該往生的地方﹐完成西藏人所認為的靈魂圓滿的境界。至於剩下的肉體﹐那只是個軀殼。因此﹐我相信當他們看著此刻的天葬台﹐所看到的不是那凡人會認為恐怖的表相﹐而是大解脫。

我們在山頂上的四個外人﹐瞠目結舌地看著﹐手不停地按著快門﹐我已不是我﹐是失了魂的軀殼﹐是被這既恐怖卻又自然而然的場景所驅動的快門線﹐根本沒有時間和能力去想著﹕在禿鷲身下曾經是個活生生的人﹐所吞嚥的是人肉。

又過了十五分鐘﹐天葬師再度走近天葬台﹐這會的手裡﹐卻多了尖刀和斧頭。他們散開鷹群﹐卻造成我另一次驚悚﹕我冷不防地看見了胸腔已空的肋骨。短短的十五分鐘﹐那曾經附著靈魂的肌肉﹐卻蕩然無存﹐那樣徹徹底底地回歸了自然。天葬師用刀和斧處理了沒有肌肉附著的骨骸﹐就指揮禿鷲重新聚集。此刻禿鷲的責任﹐就是發揮這種鳥的特性﹐真正讓死者一乾二淨地重新成為自然的一部分﹐一如它生前的來處。而天葬師用著刀斧﹐他刀下的軀體甚至可能不久前還是與他對話的朋友親人﹐他如何能夠克服心中的恐懼與悲傷﹖倘若不是體會到這分超度亡魂的重大責任﹑一種宗教上的慈愛﹐沒有人可以如此看似無情的。老子說﹐「慈故能勇。」西藏人用死亡﹐將一個看似平常的道理﹐提供了一個驚心動魄的解釋。

我們此刻從山頂躡手躡腳地慢慢下來了。不容否認﹐我們這麼做是基於一個很俗的目的﹕看得更清楚些。天葬師似乎對我們這些參觀者沒有任何敵意。兩個澳洲人甚至走到離天葬台不到十米之處﹐一切景象﹐瞭然若明。後來那位司機﹐甚至和澳洲人﹐還有之後也到達近處的韋雲聊起天了。在這一階段﹐天葬師不時地觀察禿鷲進食的情況﹐也不時地對死者的肉體做最後的細部處理。處理好之後的小塊﹐就丟給禿鷲﹐讓禿鷲完成這葬禮的最後部分。隱約中﹐我看到和十年前照片中相同的人體部位﹐從天葬師的手上拋到了禿鷲群裡。禿鷲爭食著。那在西藏人認為靈魂早已離去﹑而只是簡單物質的物體﹐就在鷹群之間滾動。我的矛盾是難免的﹕一方面我實在對眼前的驚世駭俗而心生恐怖﹐但另一方面﹐則讚嘆西藏人民的那種灑脫﹑那種對佛理的大澈大悟。

金剛經﹕「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沒有任何儀式﹐可以像西藏的天葬一般﹐顯現這佛理的精髓。而面對天葬的心態﹐正也可以考驗對佛理的理解和悟證。顯然﹐我還是沒有藏民那種宗教的灑脫。

我下了山﹐可是並沒有接近天葬台﹐而蹲在禿鷲的飛行路線旁。看著禿鷲自由自在地翱翔﹐對照著那被靈魂所拋棄的﹑離不開成住壞空這一循環的軀殼﹐想像著那未經科學證明﹑可是所有宗教都不否認的﹑已經無所羈絆﹑無所罣礙的靈魂﹐我頓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超脫和清新。論誰也不相信﹐在天葬場會產生這樣的感覺。我再度猛按快門﹐可是這會兒卻是對著那些無所住﹑也無所待的禿鷲。正專心觀察著禿鷲﹐卻忽略了天葬場發生的一切。原來禿鷲陸續地飛離了天葬台﹐甚至遠離了視線。我看著禿鷲﹐天葬開始時的成群結隊﹐是為了配合完成天葬師的使命。此刻它們個個又恢復了特立獨行的屬性﹐莫不是一項任務的結束﹖看多了公園裡的鳥﹐牠們總是那麼冒冒失失﹐不知所從﹐不像這些禿鷲﹐是那樣地神色自若。我又無法不將禿鷲的這個屬性﹐歸納於眼前所展現的﹑這麼莊嚴的一切。天葬﹐它神聖得天衣無縫。

十點五十分﹐一切變得靜悄悄地。這天葬的結束﹐一如她的開始。天葬師們圍在一堆火的周圍﹐每個人都用水洗滌他們的雙手。我們也走近他們的身旁﹐雖然多數時刻言語不通﹐其中一位還是問了我哪兒來的。我往天葬台的方向看去﹐旁邊有一堆毛髮﹐看不出是新是舊。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讓人可以聯想到天葬的遺跡。冷風依舊颼颼地吹﹐我趕緊將手靠緊火堆。天葬師將一罈松香和酥油粉撒進火裡﹐儀式算是結束了。David想順路搭乘運來遺體的卡車回去﹐其他人卻寧願冒著風寒。

天葬(上)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般若波羅蜜心經

那張破碎的臉﹐十年了。十年前朋友了展示那張在拉薩天葬的照片﹐直到今天﹐那時的驚悚還不能全然消失﹐成了我內心的餘悸﹐不可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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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想起天葬﹑想起那張照片﹐我依然還是不寒而慄。那是張黑白照片。我不敢多看﹐卻仍然記得那張臉張開著嘴﹐像在乞求。也許是痛苦的掙扎吧﹐縱使沒有人不明白﹐在他的臉破碎之前﹐西藏的醫生早就以嚴謹的方法﹐證明他的死了。

「如果我是在現場呢﹖」看照片時﹐我根本就不曾想過這個問題。西藏太遙遠﹐更別說既遙遠又恐怖的天葬了。

但十年之後的郎木寺之旅﹐改變了時空。西藏的天葬﹐就在眼前。

「明天有天葬。」從麗莎那兒知道消息。想不到當初以為這麼遙遠的事﹐就這樣沒有任何預警地來臨了。來郎木寺之前為了看天葬的好奇心﹐此刻似乎消失在那熟悉的驚悚裡﹐再也不能像來時般地成為任何動力。我不知所措﹐麗莎宛如宣佈絕症的醫生﹐而我是病人。

旅行者的目的之一就是探奇﹐儘管他可能知道伴隨著奇險的﹐可能是無法承受的代價。我很少會因為即將的奇險而裹足不前﹐可是這會兒卻有了從來沒有﹑也無法承認的膽怯。出門前查看了網路資料﹐知道郎木寺的天葬是目前藏區中少數﹑乃至於唯一還可以讓人參觀的。這引起了我巨大的好奇﹐讓我覺得非去不可。但是麗莎那漫不經心的「明天有天葬」﹐卻馬上勾起了內心深藏著的那張照片。去﹐不就是滿足自己的好奇﹐而且是以一個人的死作為代價﹖我還深深擔心﹐自己的參觀是否會打擾了應該是莊嚴肅穆的葬禮。可是不去﹐那麼我這趟旅行不過就是走馬看花﹐看看山光水色﹐而無法深入當地的人文嗎﹖了解一個地方的宗教﹐葬禮是最好的途徑。西藏是宗教的民族﹐因此天葬是了解他們最好的方式。

我無法確定麗莎的消息是否正確﹐但為了爬到山上﹐俯瞰晨曦照耀郎木寺的神韻﹐我們還是起了個早。清晨六點半不到﹐我們出發。郎木寺的街道沒有路面﹐現在更沒了人群。已經遠離塵囂﹑清新和藹的郎木寺﹐這時更顯得有著久別的家鄉的寧靜。

天葬場在甘肅郎木寺的後方﹐有條在草地上蜿蜒的小路通往那兒。前方的寺廟似乎就像個守護神﹐保祐著亡魂安然升天﹐不讓世俗的喧囂﹐吵鬧亡魂﹔也不讓亡魂看到生前的種種﹐繼續留戀凡間。活佛勘定這天葬場﹐用心良苦。

抵達天葬場時﹐已經有零星的幾個人在那兒活動了﹐包括穿著紅衣的喇嘛。雖然旅遊書上都明白表示﹐這兒的天葬場是可以參觀的。但我假設﹐那是沒有天葬活動的時候﹐才允許的。所以我依然看待自己是個不速之客﹐深怕吵到他們的法事。於是我亦步亦趨地繞過他們﹐往後方的山頭前進。我想﹐山頭上居高臨下﹐既可以清楚地看到天葬的全景﹐也不會妨礙他們。不過此刻的山頭﹐即使瀰漫著清晨靜謐的薄霧﹐可是卻已經熱鬧起來了。我看到昨天遇到的那兩個澳洲人﹐他們正拿著相機做出攝影的姿勢。鏡頭前方﹐則是成群的禿鷲。

天葬場和禿鷲是分不開的。禿鷲的喙子可以碾碎骨頭。它在空中排泄﹐風一來就將排泄物吹得不留痕跡。禿鷲死了之後﹐連骨頭都沒法讓人找到。這一切特性完全符合了天葬的哲理﹕人生於自然﹐死後回歸自然。既是回歸﹐就要回歸得徹底﹑乾脆﹐不留一絲一毫的痕跡。

到那山頭是沒有路的。山脊的風大﹐寒風刺骨。就算是爬山的熱能消耗﹐也無法褪除這令人恐怖的寒氣。山上的澳洲人似乎已經在那兒有一陣子了。他向我們指點了山頂上的狀況。我順著澳洲人的手指看去﹐一副假牙﹐還有零星的枯骨。

我喜歡鳥﹑喜歡不同凡響的景觀。這四五十隻禿鷲﹐興奮得讓我忘記它們是肉食動物。如果它們群起攻擊我﹐那該怎麼辦﹖當時我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事後才知道﹐原來禿鷲是不吃活物的﹐我才發現自己的僥倖。而禿鷲這個特性﹐也成為天葬選擇它們的依據。

這山丘雖然不高﹐但從山頂上望去﹐一切都顯得渺小了。天葬師的臉孔已經分辨不清﹐而整個天葬場比來時更顯得空曠。我尋覓著所謂的天葬台﹐不見蹤影。後來我才知道﹐在經過天葬場時那就在身旁的石堆﹐就是天葬台。多少亡魂與我擦肩而過﹐直趨天庭﹐我卻渾然不知。

正當我在費神搜尋的的時候﹐韋雲注意到了石堆。我拿出望遠鏡﹐是死者的軀體﹐面向上﹐頭朝北方﹐沒有覆蓋﹐如同新生般地屬於這個自然。我趕緊喊了正專注於替禿鷲攝影的David和Brenden﹐我的攝影器材也做好了臨戰的準備。我看了看手錶﹐九點整。此刻喇嘛走近了死者﹐應該是做了些禱告﹐便離開了﹐留下四個天葬師﹐還有司機。那四個天葬師在燒著死者的衣物。後來才知道﹐和我們漢人「陪葬」的觀念恰恰相反﹐他們不讓死者的靈魂看到任何生前的物品﹐這樣﹑死者才會沒有牽掛遺憾地超度。

2007年5月10日 星期四

郎木寺的羅讓達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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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佛堂﹐一些藏民主動地向達吉問好﹐他也同藏民們聊了幾句。每個人都屬於這草原的大家庭﹐僧俗是大地的手足。在達吉的家裡﹐他告訴我們﹐郎木寺除了寺院的開銷以外﹐另外還要照顧隸屬郎木寺的一所小學的全部支出。當比較清寒的學生畢業了﹐寺院就會請求鎮上每四﹑五戶人家負責一個學生的學費和生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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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吉的家就在這殿旁。也許當我在網路上看到達吉名字的那一刻﹐我們就已結緣﹔也許他那天真的本性﹐超越了後天的一切掩蔽和扭曲﹐讓人一見如故。我們似乎有著默契﹐下一步是進入他的屋子再聊。達吉的房舍是個小小的四合院﹐中庭正曬著被褥。他引領我們進入一個房間﹐沒有椅凳﹐只容下兩張床。我們人多﹐頓時沒有空間讓人轉身了。待我們坐下之後﹐達吉祥和平靜地捧著哈達﹐套在我們的頸上﹐倒是沒有接待員的那種熱絡﹐反而更顯真誠。

這家是達吉的父母親戚合力出錢幫他蓋的。雖然寺院准許六級以上的學生有房子﹐但蓋房子的費用還是要僧侶自行張羅。達吉是八級的學生﹐不僅可以自己有房﹐還可以收徒弟。達吉就與四個徒弟一齊住在這小小的四合院﹐也難怪他的房間﹐就只容得兩張床了。四個徒弟中﹐兩個家境不好﹐達吉就和另外兩個徒弟一齊負責他們的生活。

郎木寺有四個學院﹕聞思﹑續部﹑時輪﹑醫學。全部的學習分為九級﹐每級三年。達吉從八歲開始學習﹐已經二十二年了。二十二年僧侶的生活﹐似乎無法想像﹐然而﹐達吉卻沒有什麼關鍵性的「絕志」的過程。

「所以你在寺院的支出﹐家裡還得照料﹖」

「是的。」

「那家裡怎麼看待你的出家呢﹖」

「他們覺得這是整個家族的光榮。我八歲的時候父母帶我到寺裡﹐師父問我有沒有辦法謹守五戒﹐我自認為沒有問題﹐便留下來了。」

「那你這二十多年﹐難道都沒有動搖過嗎﹖」

「沒有。這兒的出家人都知道自己所做的是怎樣的一個事業。我非常高興能夠在這兒生活﹐也特別感激我的父母將我送來這裡。」達吉將「特別」兩字加上重音﹐認真了起來。平常說話時總保持的笑容﹐這時也收了。我沒料到﹐達吉嚴肅起來﹐會讓人不由自主地﹐集中精神順著他的感覺和思路。

我連帶也想到在一生中父母曾經替我做的決定﹐那一件讓我感激了呢﹖我們保持了片刻的沉默。達吉的心裡是令他驕傲的的感激﹐我的心裡是想找出答案的思考。

「當九級的學習結束之後﹐就可以辨經﹐如果通過﹐就可以成為KISHI。」達吉沒有用漢語音譯「格西」。他恢復了笑容﹐而且顯得精神抖擻﹕「成為KISHI之後﹐就可以在本寺傳授佛法。」

「噢。」我們恍然大悟﹐這又把達吉逗樂了。

「不過要在安多地區傳法﹐就要通過安多地區其他寺院的辨經。最後就是到拉薩﹐接受拉薩僧侶們的考驗。」達吉每說到一個地方﹐笑容就隨著愈大。這條漫長的路﹐應該是一層層的挑戰﹐等待勇者迎接。但對他而言﹐卻是通往香巴拉的幸福之路﹐一路喜樂。

我們忘情地聊著﹐等到天上下起細雨﹐也是該走的時候了。達吉趕緊將被褥收起﹐那身影十分地熟悉﹐像是童年時每天所看到的影像。收完被褥﹐達吉送我們回售票口。我們邊走邊聊﹐達吉時而抖抖手﹑整理他的僧袍﹐時而回頭對我們微笑。我看到這僧人﹐有著入世間的和藹﹔也認識到自己﹐在這藏區的山坡﹐享受這自然的慈愛。這時有一群僧人走過﹐僧袍的顏色稍淺。他們和達吉交談了會兒。我想﹐僧人交談﹐自然是離塵的經律論。談畢﹐達吉緩緩地向我走來﹐保持著他時刻掛在臉上的笑容﹐告訴我﹐這些比丘尼平常都在廟裡禮佛頌經﹐沒什麼機會和外界接觸。看到我在攝影﹐希望我替她們照幾張像。還沒等到我的回答﹐那些女尼們﹐已經不好意思地捂著嘴﹐一個躲在另一個背後﹑偷偷地笑著。

這自然的畫面﹐頓時間讓我忘記了他們的身分。我已分不清楚﹐是她們心中的佛性﹐向著世間流轉﹐流露天真﹔還是我已經在這自然的感情中﹐為那佛性接引。經律論已經不需要談了﹐佛法就在這自然之中。六祖壇經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達吉和煦的笑﹑比丘尼們羞赧的笑﹐這世間的展現﹐滿是喜樂。法演禪師說﹐「千峰列翠﹐岸柳垂金﹔樵父謳歌﹐漁人鼓棹﹔笙簧聒地﹐鳥語呢喃﹔紅粉佳人﹐風流公子﹐一一為汝諸人發上上機﹐開正法眼。」這山坡上﹑達吉的身上﹑比丘尼的身上﹐滿是法眼。

然而﹐我在想﹐我是在這與自然合一的藏區﹐一切都可以證得佛性。那麼在那條車水馬龍的忠孝東路呢﹖我突然想到了另外一個極端。那天在人間道餐廳﹐嘉華談到他搖頭派對的經驗。藥品的說明特別寫著﹐吃了那藥之後﹐會產生類似像天堂的感覺﹐千萬不要把幻覺當成真實看待。然而﹐他卻說﹐他所感受到的﹐不只是感覺而已。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肉體﹐向上飄忽。而吞下奧林匹克2000之後﹐感覺也是異常平靜。他在逃避嗎﹖可是即使我在那藏區所得到的愉悅滿足﹐不也是逃避現實才可得的嗎﹖佛法雖然寬闊﹕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當下具足。然而﹐跳脫迷失﹐尋求生命的圓滿﹐填補那塊缺角﹐卻也正是我們眼下的功課。對嘉華而言﹐這不是一種不需要旅行﹑不離世間的一種尋求超越的方式嗎﹖是那些嗑藥的人本身的生命就虛空﹐藥物使他們得到了宗教所給予的滿足﹔還是藥物令他們空虛﹑損傷他們的腦細胞﹐令他們萬劫不復﹖如果藥物不會傷身呢﹖我開始羨慕達吉﹐乃至於羨慕那些一切俗事已了﹐在轉山朝聖途中死去的藏民。他們有著信仰﹐即使未經證實﹐卻無矛盾。

在西藏阿里有兩個湖﹐瑪旁雍錯﹑拉昂湖。藏民們圍著瑪旁雍錯轉﹐因為那是神聖之湖。沒人去拉昂湖﹐因為那是邪惡之湖。然而﹐這兩個湖中間有條河﹐它們的水﹐靠著那河﹐是相通的。西藏人不需要特意地消滅拉昂﹐也不需要捍衛瑪旁雍﹐也沒有矛盾﹑對立﹑統一的過程。善與惡湖﹐是自然的一部分﹐依舊存在。而西藏人民對善的守持﹐卻沒有被任何矛盾的因素動搖。

離開了郎木寺﹐我想著為什麼會愛上這個小鎮﹖我成長在大都市裡﹐莫非是對都市所無法得到的那種田園之趣嚮往﹖我想著想著﹐突然想到了三十年前的忠孝東路。那時是條沒有路面的泥土路。那一天﹐天是陰的﹐路是濕的。路上沒什麼車。偶而有車經過﹐便濺起一灘泥。小達吉牽著母親的手﹐穿過那泥濘的馬路﹐到小學報到。那快樂的時光﹐在他的心靈裡﹐就是世界的全部。他不知道這條路會成為台北最繁忙的馬路﹐他也不知道﹐有一天﹐他會在另一個時空﹐走在一樣的泥濘路上。那時﹐他早已是另外一個人﹐可是卻會看到他自己。

郎木寺的羅讓達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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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以妄想執著,而不證得。」——華嚴經‧如來出現品

是在攝影網站上知道郎木寺的。一般的旅遊書不會介紹這個地方﹐即使會﹐也是輕描淡寫。倒是老外﹐這兒成了他們的香格里拉。原來的中甸﹐在改名為香格里拉之後﹐這名字成了宣傳詞﹐實質已經變了。因此﹐他們不得不另外尋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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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木寺只有一條路﹐全是沒有路面的泥土路。到郎木寺的第一天﹐天是陰的﹐路是濕的。路上沒什麼車。偶而有車經過﹐便濺起一灘泥。起先我對這種落後感到失望﹐不過沒多久就習慣了﹐何況從物質上來說﹐郎木寺也不虞匱乏。因此﹐路是不是會惹上泥﹐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外國人把這兒叫做小瑞士﹐人說瑞士是人間仙境。那天黎明從山上往這山谷中的小鎮看﹐天光在樸拙的屋瓦上飛舞﹐納摩寺映著天光﹐顯現佛光莊嚴。自然的美如同此地的人心。這特色﹐無可取代。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倒應該說瑞士是商業化的郎木寺。

成長在都市的人﹐照說就是商業化的一部分。可是我卻嚮往沒有都市般疏離的小鎮。這離世的郎木寺﹐卻有著與自然合而為一的緊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和都市一樣﹐有著生活的規律﹐緊湊得讓人覺得熟悉。

達吉的出現﹐也是那麼熟悉。在網路上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沒見過相片。當我們走到納摩寺的售票口時﹐一位風度翩翩的喇嘛向我們走來。

「喂﹗買票啊你們﹗」要是在中國別的風景區﹐你只要越過了售票員施展權力的臨界點﹐一定會以投機分子看待。可是﹐達吉給我們的態度卻不一樣。

「對不起﹐你們要買票。」他那可掬的笑容﹑和善的音調﹑和緩的節奏﹐把這個總是會讓人「不爽」的要求﹐柔化成初次見面的親切﹐消融那因為陌生而有的防衛。論誰也料不到﹐去年十月才學的漢語﹐他卻把漢語的口語之美﹐以最謙虛的方式表現出來了。

我問他是不是達吉﹐他很驚訝的看著我。那表情像是被逗樂的孩子。

「你怎麼知道﹖」笑容﹑音調﹑節奏如同先前那樣給人以春風﹐但在驚喜中﹐又多了些稚氣和傻勁。

我解釋了一下﹐是在網路上看到他的名字。達吉是納摩寺的導遊。後來在他家交談之後才知道﹐他開始並不想接下這工作﹐因為擔心這會讓他在佛法的修行上分神。師父勸他許久﹐告訴他這是份利他的工作﹐讓遊客對納摩寺有基本的了解﹐同時也有機會讓遊客對寺院做些回餽﹐他才接下。納摩寺也許還有其他令人激賞的僧侶﹐但達吉為這寺院塑造了一個清新的第一印象﹐為遊客打開了一扇通往純淨的大光明門。

我們跟著達吉繞了寺院一圈﹐聽了他對寺院的介紹。他的笑容永遠在那兩眼照會的剎那﹐自然但卻準確地從心裡浮起﹐沒有停滯或猶豫﹐等著我的心去接納﹐等著以心做成的鏡頭去捕捉。

納摩寺全名是安多達倉納摩格爾登寺。身為三大藏區的安多﹐雖然是最接近漢人的區域﹐但知名度在漢人中也可能是最低的。在納摩寺的背後有個峽谷﹐峽谷從前常有老虎出沒﹐藏文的老虎音譯達倉。那老虎後來被寺院的活佛制服了﹐成了不動的山頭﹐突出崖壁﹐成了寺廟的守護。這峽谷裡有個洞穴﹐有尊自然形成的仙女石像﹐稱做納摩﹐於是寺廟也就順之命名了。納摩本來也是惡魔﹐被佛降伏﹐就在那兒永生永世護佑寺院。洞穴外有著經幡﹐祈禱著人類的和平。這讓我想起了在台灣和美國許多公園可以見到的﹑以日文寫成的碑﹕「我們祈禱世界人類的和平」。經幡卻沒有刻意祈求和平的字樣﹐和平卻盡在此「聖默然」之中。西藏人愛好和平是天性﹐至少在文成公主將佛法傳入西藏之後就是如此。這天性是不需要從發起戰爭的罪惡中學習的。相反地﹐西藏人受到佛教的影響﹐不認為世間有不可改過的罪惡。老虎﹑惡女﹐經佛的降伏﹐盡成護法。

接著我們到了大殿﹐那兒有第五世格爾登活佛的肉身。黃教創始人宗喀巴七大弟子之一的格爾登﹐在一四一三年創立了這座寺院﹐世世代代庇護這香格里拉﹐直到一九五九年。那一年﹐十一格爾登活佛隨著達賴流亡到了西藏。自那以後﹐寺院不得對外開放。二○○○年﹐因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這座寺院的重視﹐促成格爾登活佛短暫地回到他的家園﹑也因為外國遊客頭上沒有那條政治緊箍咒﹐可以用他們的步伐實踐他們對這香格里拉的嚮往﹐「偉大的中共中央﹐在改革開放的正確思想領導之下」﹐更在商業的考量之下﹐終於讓這寺院開放給一般民眾參觀了。

活佛的神龕上放著功德箱。「像達吉那樣的好人﹐最多會說隨意奉獻﹐而不勉強人的話。」我猜。然而﹐他對它一眼也不瞧﹐什麼話也沒提﹐沒有任何讓人窘迫的暗示。

在這窮鄉僻壤的川北甘南﹐郎木寺一切的所得﹐都是寺院自己想辦法的﹐其中也有信徒的奉獻。

2007年5月5日 星期六

艾薇塔之死和瑞可雷塔公墓(上)

在布宜諾斯愛利斯(BuenosAires)有座城市中的城市是不得不提的﹐那就是瑞可雷塔公墓(CementariodelaRecoleta)。瑞可雷塔是布宜諾斯愛利斯的時尚區。在一八七一年﹐布宜諾斯愛利斯流行黃疽熱﹐於是城裡的有錢人便往北邊遷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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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最頂尖的富人就移到瑞可雷塔這個區域﹐並且將這個區域建設成另外一個巴黎。在這移民的潮流之前的一八二二年﹐瑞可雷塔墓園已經由瑞可雷塔家族建立﹐而這些有權有勢的人物﹐在死後依然不願離開這繁華之地﹐於是就近在這個墓園安葬。這墓園和我們想像的迥然不同﹐每一個墓冢像是個小型的別墅。個個別墅櫛比鱗次﹐形成了一個小型的高級社區。

在此地埋葬的人物當中﹐有深受阿根廷人敬愛的諾貝爾醫學獎得主樂洛瓦(FedericoLeloir)﹑拳擊手費爾波(LuisAngelFirpo)﹑歷屆總統﹑知名作家﹑民族英雄等等。不過﹐最有名的自然是艾薇塔——EvaPeron。在這個小型的「別墅」裡﹐躺的還有艾薇塔娘家的人﹐包括在她死後不久也離開人世的哥哥。因此﹐這墓冢上寫的是「杜瓦得家族」(FamiliaDuarte)﹐艾薇塔娘家的姓。

艾薇塔是在一九五二年七月二六日﹐晚上八點廿五分去世的。去世前﹐她的聲望達到顛峰﹐但政治生命也旋即跌到了谷底。一九五一年﹐阿根廷進行總統大選。裴隆將軍獲得無產階級的支持﹐當選已是定局。但裴隆將軍最有力的支持政黨﹐工人聯合會(ConfideracionGeneralTrabajo﹐簡稱CGT)﹐卻形成一個分歧﹕他們希望艾薇塔成為副總統候選人。為了替艾薇塔造勢﹐CGT自發地籌備公開大會(CabildoAbierto)﹐預計在八月廿二舉行。類似的自發性大會歷史上只舉行過一次﹐那是一八一○年五月廿五日﹐自稱為港都仔(Portenos)的布宜諾斯愛利斯居民用群眾的力量﹐推翻西班牙的統治。這一次﹐港都仔再度聚會﹐勢必要進行另一次的革命。不同的是﹐這次的聚會不僅有布宜諾斯愛利斯的居民參加﹐布市周圍大大小小的城鎮﹐一輛接著一輛的巴士和火車﹐載著無產階級來共襄盛舉。阿根廷人給這些無產階級一個恰如其分的名稱﹕無衣之人﹐descamisados。

八月廿二的前夜﹐七月九日大道(Avenida9deJulio)上滿是人群。這條世界上最寬的馬路﹐即使在尖峰時間﹐也顯得稀稀落落。今天一個年輕人要過這條馬路﹐都得分成兩三次。即使國內空港(Aeroparque)起飛的飛機﹐都得花上數秒鐘橫越。但是那一年的歷史性聚會中﹐這條馬路卻成為貫穿布宜諾斯愛利斯心臟的長幅廣場。人潮鍵連成沸騰的大動脈。每一個人來此只有一個目的﹐希望他們心愛的艾薇塔﹐能夠斬釘截鐵地告訴這些一無所有的百姓﹐為了她一直深愛的人民﹐她能夠挺身而出﹐成為副總統候選人。

廿二日當天﹐布宜諾斯愛利斯晴空萬里﹐估計有一百萬人等著艾薇塔的出現。「艾薇塔」三字震徹雲霄﹐任何演講都迅速地被群眾的熱情打斷。在白晝將盡的時候﹐艾薇塔終於出現了。群眾歡呼著﹐要艾薇塔接受副總統候選人的提名。然而﹐艾薇塔並沒有正面地答覆群眾。她和以往的聚會一樣﹐控訴著右派軍人﹑毫無掩飾地表達對人民還有裴隆的愛。在夕陽之下﹐她終於說了些關於競選的話﹕

「我心愛的阿根廷人哪﹐我將永遠遵照你們的旨意﹐但是我也想告訴你們﹐一如我五年前所說的一樣﹐如果我可以為這個國家的老百姓所承受的痛苦付出﹐我寧願做艾薇塔﹐而不是裴隆夫人。因此﹐我現在就要當艾薇塔。」

群眾聽到這番告解﹐落空的期待馬上成為焦慮和憤怒。人民更是嘶喝著﹐要求她接受競選安排。艾薇塔本來就瘦小﹐在群眾的熱情下更顯得疲憊了。她幾乎沒有力氣說上一句話﹐可是她的熱情仍然促使著她說了最後一段﹕

艾薇塔之死和瑞可雷塔公墓(下)

「我心愛的無產階級﹐我要求在這兒聚會的工人﹑兒童﹑女性同胞﹑工人聯合會的同志們﹐請不要強迫我去做一件從來沒有想要去做的事。我用凝聚我們的熱情﹑還有我們互相感染的愛懇求你們﹐給這個可憐的女人四天的時間﹐考慮這個對她生命中最為重大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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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一百萬的群眾高叫著「不要﹗」但是艾薇塔疲弱的身軀已經讓她無法再進行任何回覆了。她在攙扶之下離開了會場。當天晚上﹐她昏了過去。這次沸揚的場面將艾薇塔的政治聲望推向了頂點﹐但是卻引起了裴隆的猜忌。這是裴隆第一次感覺到﹐他成為艾薇塔的配角。正因如此﹐艾薇塔成為副總統候選人就更不可能了。然而﹐她雖然拒絕了副總統的競選提名﹐但是卻因此成為全阿根廷的精神領袖﹑甚至和聖母瑪莉亞的地位並列了。而這次聚會最大的影響﹐卻是加速了艾薇塔的癌症病情。一年以前﹐艾薇塔診斷出子宮癌﹐可是也許她不能間斷對人民的愛﹑也許她無法拔離出人民對她熾熱的愛﹐她對醫生的建議全然不予理會。因此在這選舉將近﹑政敵環繞的一年裡﹐她的病情迅速惡化。裴隆對他的病情只能痛在心裡﹐因為他也無法勸服艾薇塔進行任何治療。裴隆的痛是深可錐心的﹐因為子宮癌一樣地奪去他的前妻奧蕊莉亞(Aurelia)的生命。接著﹐新聞公佈了艾薇塔生病的消息。報導特別指出她的病情因為前夜群情高昂的事件而惡化。再接下來﹐阿根廷各地不斷地為艾薇塔舉行彌撒。不僅如此﹐信仰天主教的阿根廷人民﹐開始以苦行自虐的方式﹐為艾薇塔祈福。許多教堂甚至家庭﹑道路旁祭起了神壇﹐擺著鮮花﹑香燭﹐還有艾薇塔和聖母瑪莉亞的肖像。此時的艾薇塔只有卅二歲﹐但卻只剩下八個月的生命。

十月十七日﹐工會為艾薇塔舉行了贈勳儀式﹐表彰她拒絕副總統候選提名的無私。工會將她的決定形容成「偉大的聖者和殉教者的行為」。贈勳儀式在市民廣場舉行﹐據估計有一百五十萬人觀禮。等到艾薇塔致答辭的時候﹐她竟不能成言。廣場一片沉默。她接著被攙扶離去﹐剩下裴隆將軍表述了她一生的行誼。這是他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讚揚艾薇塔。他做了﹐也是最後一次這麼做。艾薇塔從來沒有聽到丈夫公開稱讚。她在旁聽著﹐愛﹐再度激發了她的情操。她獨自起身﹐走向麥克風﹐一百五十萬人再度啞雀無聲﹐靜靜地聽著她沙啞羸弱的演講﹕

「我無法償還裴隆給我的恩惠﹐即使獻出我的生命也無法。我對他長久以來對我的愛護深深感激。我的一切完全不屬於我自己﹐它們全是裴隆給予我的。我並不是說我沒有資格得到它們。我有的﹐但只有一個原因讓我有資格得到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這個原因勝於世界上最珍貴的財富﹐那就是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於我對人民﹑還有對裴隆的愛。我想藉這個機會答謝您﹐我親愛的將軍﹐答謝您教導我這分對人民的愛﹑並教導我如何去珍惜它。」

一九五二年六月﹐裴隆就職﹐是艾薇塔最後一次公開亮相。之後﹐她就在病床上和癌症搏鬥。七月廿六日﹐一個灰暗的冬日清晨﹐她向她的僕人愛瑪表白﹐「我一生從未真正快樂過﹐這就是我離家的原因。我的母親只想讓我平凡地嫁了﹐可是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安排。愛瑪﹐一個女人應該活出自己的生命。」十一點鐘﹐艾薇塔昏迷了。三點鐘﹐家庭牧師給了她最後的聖禱。從那一刻起﹐全國廣播她的病情。八點鐘﹐廣播指出﹐艾薇塔的病情極為危急。此時﹐她心愛的丈夫裴隆將軍﹑他的母親﹑兄弟姊妹們都圍在病榻。八點二十五分﹐艾薇塔停止呼吸﹐結束了她三十三歲短暫﹑但卻充滿光輝的生命。

艾薇塔沒有留下任何子女。她說﹐她真正的小孩﹐就是阿根廷廣大的貧民﹑和所有無依無靠的鰥寡孤獨廢疾者。她和這些人們在一起﹐一同愛著他們的父親——裴隆將軍。她要成為人民心中的模範母親——純淨﹑無邪﹑沒有情愛上的欲望﹐只有對人民的真愛。

艾薇塔死後並沒有立刻葬在瑞可雷塔。因為她死後﹐阿根廷的政局不穩﹐艾薇塔的遺體受到冷漠﹐裴隆在一九五五年下臺﹐並且放逐到西班牙﹐她的遺體也一度被右派軍人「放逐」到了國外﹐因為他們怕艾薇塔顯靈﹐推翻軍政府。後來﹐她的遺體離奇失蹤﹐一直到一九七一年九月二日才尋獲。等到艾薇塔死後廿四年﹐一九七六年的十月廿二日﹐遺體才交還給她的家人﹐並且安葬在瑞可雷塔公墓。歷史上的戀人都希望就算生不能同衾﹐死也可以同櫬。但這個屬於艾薇塔家族的墓冢﹐卻沒有裴隆將軍。阿根廷最近計劃修建裴隆和艾薇塔的共同墓園﹐讓這個生前恩愛﹑共度苦難的戀人死後可以相依。但因為阿根廷的財務危機﹐這個計劃也就擱置了。

2007年5月3日 星期四

布宜諾的咖啡廳和早年艾薇塔(上)

在布宜諾斯愛利斯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咖啡廳﹐ Confiteria。這些咖啡廳富麗堂皇﹐有著挑高的屋頂﹐大理石地板﹐主要集中在市中心的可利恩特街(Corrientes)。比較著名的包括衣黛阿(Ideal)和托爾托尼(Tortoni)。這些咖啡廳的歷史幾乎和阿根廷的國家歷史一樣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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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在一八一○年從西班牙的統治中獨立﹐而托爾托尼則是在一八五八年﹐由一個從法國杜昂(Touan)地區來的移民建立。今天的托爾托尼依然保持著過去的裝璜。這一方面要感謝阿根廷人懷舊的性格﹐另外一方面則是阿根廷在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國運江河日下﹐只能維護輝煌的祖產﹐沒錢修繕﹐更別提重建了。

這世界上有許多小店﹐卻代表著一個都市或國家的文化。譬如說法國巴黎的布荷柯普餐廳(Cafe Le Procope)﹐於一六八六年創立﹐不僅文學家如雨果﹑巴爾扎克﹑思想家伏爾泰﹑廬梭曾經光顧﹐但敦(Danton)和馬哈(Marat)也在這兒聚會﹐掀起法國大革命﹑推翻專制王朝。托爾托尼情況類似﹐這兒成了阿根廷的文化中心。知名的藝術家﹑文學家﹑政論家是這兒的常客。而此處最著名的客人﹐則是鋼琴家魯賓斯坦﹐還有在阿根廷無人不知的探戈彗星卡德雷(Carlos Gardel)。

至於衣黛阿歷史稍晚﹐在一九一二創立﹐但立即成為布宜諾斯愛利斯重要的聚會場所。男女老少﹑不分貴賤﹐到衣黛阿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參加幾乎每晚舉行的探戈舞會——Milonga。今天如此﹐一九三○年代更是如此。而在那個年代的一個重要的客人就是艾薇塔。電影「艾薇塔」其中有一段就是在衣黛阿實地拍攝。在以雙雙對對的探戈舞伴為背景之下﹐艾薇塔和她男友哈彭(Jabon)在圓桌旁聊天。此時走來了英伯特(Anibal Imbert)將軍﹐他主管當時廣播時段分配。正在舞台和廣播界發展的艾薇塔﹐在他的權力掌握之下。艾薇塔見到機會來臨﹐便捨棄哈彭﹐轉而投靠英伯特。電影中﹐艾薇塔在舞池中一個轉身﹐換了舞伴﹐也換了命運﹐電影的戲劇效果十足。英伯特個性孤僻﹐一般人很難接近。因此艾薇塔會運用些特殊的手段和英伯特建立起不尋常的關係﹐讓人不得不信以為真。此外﹐她當時正在策劃一個新的廣播節目「歷史上的英雌」——所介紹的著名女性包括拿破崙的皇后約瑟芬﹐也包括蔣介石夫人。在認識英伯特之後﹐這個節目順利地在全國播出。之後﹐艾薇塔又慫恿英伯特帶她參加各種宴會﹐終於遇上了當時權力蒸蒸日上的裴隆將軍﹐最後成為裴隆的情婦。

電影的腳本是基於一直在今天都廣為流傳的傳說。這傳說在當時更是甚囂塵上﹐以至於艾薇塔在意大利訪問的時候﹐民眾竟然公開稱呼她妓女﹐而在旁接待的退休將軍竟然輕描淡寫地說﹐「別在意﹐我已經卸下軍職幾十年了﹐可是人們還是稱我為將軍。」

然而﹐這些醜聞都無法證實。即使他和裴隆﹐也不是在什麼宴會上認識的﹐而是在為一九四四年一月聖煌(San Juan)大地震的賑災義演的場合中。有些人認為拉丁民族本來就沒有貞操觀念﹐艾薇塔以性為手段一步步攀升不會不可能。在三○年代﹐衣黛阿確實是想在演藝界出頭的女孩們經常出入的場所。她們千方百計想要見的人之一﹐是長得腦滿腸肥的蘇埃若(Pablo Suero)。當時﹐艾薇塔是他旗下的一名配角。大約在一九三七年﹐艾薇塔求見蘇埃若﹐希望他能夠給些工作。當時蘇埃若正在指導一齣新的舞台劇﹐現場除了演員﹐還有不少人在台下觀摩。他見到艾薇塔﹐卻氣沖沖地直接侮辱她﹐「我已經結婚了﹐你幹嘛還來煩我。」艾薇塔一臉無辜﹐說只是希望能夠多些工作機會。蘇埃若變本加厲﹐告訴艾薇塔﹐跟他睡一個晚上並不代表什麼。此刻的艾薇塔臉色蒼白﹐啞口無言。

布宜諾的咖啡廳和早年艾薇塔(下)

艾薇塔是在一九一九年五月七日生於一個叫做洛斯托鐸斯(Los Toldos)的小地方。母親是個印第安人﹐是一個叫做煌杜瓦得(Juan Duarte)的人的情婦。當時的阿根廷是個墾荒時期。


像煌杜瓦得在墾荒之處養著情婦﹑甚至組成家庭的男人太多了。可是這些男人在墾荒結束之後﹐就都回到了自己的原配那兒。在艾薇塔還不滿周歲的時候﹐父親就回去了。之後﹐她再也沒有見到父親活著的樣子﹐而母親則獨自承擔養兒育女的責任。連同艾薇塔﹐他們總共有四女一男。艾薇塔下一次見到父親﹐他的父親已經躺在靈柩了。她母親帶著所有的兄弟姐妹離開家鄉﹐前往一個也不算大的城鎮參加父親的喪禮。出乎艾薇塔預料的是﹐他們遭到父親原配一家人的刁難和羞辱。她的母親竭力要求探視父親最後一面﹐可是這點小小的願望卻被那家人全然拒絕。她當時已經感受到﹐她生長在卑微的家庭裡﹐而且一直有人憎恨著她們。她一心想的﹐只有如何改變她的命運﹑和所有和她出身類似的人的命運。艾薇塔在她的自傳裡提到﹐這次參加父親的喪禮﹐她油然生出了對人世間不公平和不正義的憤怒。「我依然記得﹐類似在社會上所存在的種種不正義﹐深深地刺痛我的內心﹐如同針扎。在我的人生當中﹐這分刺痛一直不斷地折磨著我﹐讓我崩潰。」

成為大明星是許多少女的夢想。童年的艾薇塔也是如此。她之後是如願地走在這條路上﹐可是一路上卻盡是類似的屈辱。可以這麼說﹐艾薇塔雖然有著人人稱羨的名利﹐可是在名利背後﹐她的一生卻未必快樂。艾薇塔的出身﹐似乎就已經註定了她悲慘的一生。也正因為她的出身﹐在她得到名利之後﹐她永遠不會忘記和他背景相同的貧窮百姓。她要充分發揮她的生命﹐即使提早死去也不足為惜。因為她知道﹐她出身卑微﹐只有不斷地散發生命的光芒﹐她才可以褪去這些與生俱來﹑卻不是她可以自由選擇的污點。她後來幾乎偏執狂似地愛著裴隆﹐也許正是因為裴隆也是個非婚生之子﹐完全靠著自己的努力獲致成就。她在裴隆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出於強烈的感情投射﹐愛﹐也就自然發生了。曾有個美國記者形容他們之間的愛﹐他說﹐「在今天的阿根廷﹐一切都是愛﹑愛﹑愛。愛讓裴隆和艾薇塔形影不離。愛是他們一切行動的本源。他們持續性地﹑瘋狂地﹑熱情地﹑甚至遍布全國地愛著。他們無所忌憚地在全國人民面前表露他們的愛。他們是完美的戀人﹕愛得大方﹑愛得親切﹑愛得永遠替對方著想﹑沒有商量。」

未曾享受過愛的人﹐才真正知道愛的可貴。這大概是艾薇塔瘋狂地愛著裴隆的原因﹐也可以解釋艾薇塔為什麼會對貧窮的百姓愛得偏執。艾薇塔說﹐她愛裴隆﹐因為他愛著人民。曾經有個天主教詩人到艾薇塔的慈善基金會﹐看到艾薇塔如常地工作。基金會當時躺著一個小女孩。她的嘴幾乎被梅毒病菌噬去了一半。而詩人卻看到艾薇塔將要就身親吻小女孩的嘴唇。他阻止艾薇塔﹐可是艾薇塔卻說﹐「你知道我親她代表什麼意義嗎﹖」這個場景﹐讓那天主教詩人深深體會到了宗教的愛﹐是沒有貴賤之分的。

今天的衣黛阿依舊是阿根廷人熱愛的聚會場所。年輕人忘卻白天勞累的工作﹐晚上來此沉浸在探戈的氣氛裡。也許﹐類似艾薇塔的故事﹐隨時都有可能在此再度發生。我在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來到衣黛阿﹐眼前所見卻有如時空錯置﹐因為在白天﹐來此光顧的多是白髮蒼蒼的老人。這些人﹐想必在數十年前也和艾薇塔一樣﹐抱著幻想來到此地。如今﹐他們卻是是藉由探戈懷舊傷感的音樂﹐緬懷艾薇塔的那個時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