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6日 星期六

郎木寺的天葬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般若波羅蜜心經

那張破碎的臉﹐十年了。十年前朋友了展示那張在拉薩天葬的照片﹐直到今天﹐那時的驚悚還不能全然消失﹐成了我內心的餘悸﹐不可抹去。每當想起天葬﹑想起那張照片﹐我依然還是不寒而慄。那是張黑白照片。我不敢多看﹐卻仍然記得那張臉張開著嘴﹐像在乞求。也許是痛苦的掙扎吧﹐縱使沒有人不明白﹐在他的臉破碎之前﹐西藏的醫生早就以嚴謹的方法﹐證明他的死了。

「如果我是在現場呢﹖」看照片時﹐我根本就不曾想過這個問題。西藏太遙遠﹐更別說既遙遠又恐怖的天葬了。

但十年之後的郎木寺之旅﹐改變了時空。西藏的天葬﹐就在眼前。

「明天有天葬。」從麗莎那兒知道消息。想不到當初以為這麼遙遠的事﹐就這樣沒有任何預警地來臨了。來郎木寺之前為了看天葬的好奇心﹐此刻似乎消失在那熟悉的驚悚裡﹐再也不能像來時般地成為任何動力。我不知所措﹐麗莎宛如宣佈絕症的醫生﹐而我是病人。

旅行者的目的之一就是探奇﹐儘管他可能知道伴隨著奇險的﹐可能是無法承受的代價。我很少會因為即將的奇險而裹足不前﹐可是這會兒卻有了從來沒有﹑也無法承認的膽怯。出門前查看了網路資料﹐知道郎木寺的天葬是目前藏區中少數﹑乃至於唯一還可以讓人參觀的。這引起了我巨大的好奇﹐讓我覺得非去不可。但是麗莎那漫不經心的「明天有天葬」﹐卻馬上勾起了內心深藏著的那張照片。去﹐不就是滿足自己的好奇﹐而且是以一個人的死作為代價﹖我還深深擔心﹐自己的參觀是否會打擾了應該是莊嚴肅穆的葬禮。可是不去﹐那麼我這趟旅行不過就是走馬看花﹐看看山光水色﹐而無法深入當地的人文嗎﹖了解一個地方的宗教﹐葬禮是最好的途徑。西藏是宗教的民族﹐因此天葬是了解他們最好的方式。

我無法確定麗莎的消息是否正確﹐但為了爬到山上﹐俯瞰晨曦照耀郎木寺的神韻﹐我們還是起了個早。清晨六點半不到﹐我們出發。郎木寺的街道沒有路面﹐現在更沒了人群。已經遠離塵囂﹑清新和藹的郎木寺﹐這時更顯得有著久別的家鄉的寧靜。

天葬場在甘肅郎木寺的後方﹐有條在草地上蜿蜒的小路通往那兒。前方的寺廟似乎就像個守護神﹐保祐著亡魂安然升天﹐不讓世俗的喧囂﹐吵鬧亡魂﹔也不讓亡魂看到生前的種種﹐繼續留戀凡間。活佛勘定這天葬場﹐用心良苦。

抵達天葬場時﹐已經有零星的幾個人在那兒活動了﹐包括穿著紅衣的喇嘛。雖然旅遊書上都明白表示﹐這兒的天葬場是可以參觀的。但我假設﹐那是沒有天葬活動的時候﹐才允許的。所以我依然看待自己是個不速之客﹐深怕吵到他們的法事。於是我亦步亦趨地繞過他們﹐往後方的山頭前進。我想﹐山頭上居高臨下﹐既可以清楚地看到天葬的全景﹐也不會妨礙他們。不過此刻的山頭﹐即使瀰漫著清晨靜謐的薄霧﹐可是卻已經熱鬧起來了。我看到昨天遇到的那兩個澳洲人﹐他們正拿著相機做出攝影的姿勢。鏡頭前方﹐則是成群的禿鷲。

天葬場和禿鷲是分不開的。禿鷲的喙子可以碾碎骨頭。它在空中排泄﹐風一來就將排泄物吹得不留痕跡。禿鷲死了之後﹐連骨頭都沒法讓人找到。這一切特性完全符合了天葬的哲理﹕人生於自然﹐死後回歸自然。既是回歸﹐就要回歸得徹底﹑乾脆﹐不留一絲一毫的痕跡。

到那山頭是沒有路的。山脊的風大﹐寒風刺骨。就算是爬山的熱能消耗﹐也無法褪除這令人恐怖的寒氣。山上的澳洲人似乎已經在那兒有一陣子了。他向我們指點了山頂上的狀況。我順著澳洲人的手指看去﹐一副假牙﹐還有零星的枯骨。

我喜歡鳥﹑喜歡不同凡響的景觀。這四五十隻禿鷲﹐興奮得讓我忘記它們是肉食動物。如果它們群起攻擊我﹐那該怎麼辦﹖當時我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事後才知道﹐原來禿鷲是不吃活物的﹐我才發現自己的僥倖。而禿鷲這個特性﹐也成為天葬選擇它們的依據。

這山丘雖然不高﹐但從山頂上望去﹐一切都顯得渺小了。天葬師的臉孔已經分辨不清﹐而整個天葬場比來時更顯得空曠。我尋覓著所謂的天葬台﹐不見蹤影。後來我才知道﹐在經過天葬場時那就在身旁的石堆﹐就是天葬台。多少亡魂與我擦肩而過﹐直趨天庭﹐我卻渾然不知。

正當我在費神搜尋的的時候﹐韋雲注意到了石堆。我拿出望遠鏡﹐是死者的軀體﹐面向上﹐頭朝北方﹐沒有覆蓋﹐如同新生般地屬於這個自然。我趕緊喊了正專注於替禿鷲攝影的David和Brenden﹐我的攝影器材也做好了臨戰的準備。我看了看手錶﹐九點整。此刻喇嘛走近了死者﹐應該是做了些禱告﹐便離開了﹐留下四個天葬師﹐還有司機。那四個天葬師在燒著死者的衣物。後來才知道﹐和我們漢人「陪葬」的觀念恰恰相反﹐他們不讓死者的靈魂看到任何生前的物品﹐這樣﹑死者才會沒有牽掛遺憾地超度。

我們這四個人在山頂上﹐忍受著刺骨的寒風﹐但沒有人敢輕舉妄動。我甚至不時地從鏡頭看天葬場﹐屏住了呼吸。也不時側頭看那些禿鷲會有什麼動靜。天葬師吹著口哨﹐召集南方峽谷中的神鷹。聽說那兒的鷹是上天的使者﹐峽谷則是天門。它們平時是不會離開峽谷的﹐只有天葬師的號令﹐才會讓它們在天人之際遊走﹐接引亡魂。

而此處的禿鷲即使看到了「獵物」﹐也沒有任何動靜﹐是在等待著天葬師進一步的命令。我本以為鷹是貪婪的﹑是無法馴服的﹐但沒想到這意象凶猛的飛禽﹐卻和天葬師形成那麼和諧的互動。

如此一刻鐘﹐在泠泠中發出天籟的空氣裡﹐時而口哨聲劃過長空﹐時而神鷹從峽谷飛嘯而過。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響。即使將要啄食的禿鷲﹐也耐住性子﹐紋風不動。我依舊哆嗦﹐可是精神卻完全集中在這分原始的純潔。之後﹐天葬師走向了天葬台﹐不知道是做了些什麼手續﹐禿鷲變得蠢蠢欲動。它們搖晃著身子﹐聳動著臂膀﹐開始不安了。我知道將發生事兒﹐可是在天葬師離開距離天葬台二十多米的地方之後﹐還是倏地被左右的禿鷲驚嚇﹐在我來不及定神的頃刻間﹐四十隻禿鷲嘩地俯衝而下﹐直奔天葬台﹐四十條電掣劃過陰沉的天空。我還沒準備按下快門﹐天葬台已經圍滿了禿鷲。台中間那原本屬於自然的靈魂寄居所﹐完全被密密麻麻的禿鷲遮住了。焦急的禿鷲嘶喝著﹐它們失去了方才等待時的沉著﹐此刻為了食物你爭我奪。動作快的﹐被後來的禿鷲推擠﹐閃到這集團的外圍﹐自行消受它的斬獲。天葬師在一旁看著﹐似乎在以專業的眼光﹐決定下一步何時行動。我無法辨別他們的表情。如果是我在側旁﹐是會嘆息掩面﹖是會顛倒恐怖﹖還是作嘔不止﹖西藏人相信﹐人在死亡三天之後靈魂才會離開軀體。靈魂不死﹐死亡所求的﹐是靈魂順利離開肉體﹐轉移到他應去的歸宿。對天葬師而言﹐眼前這一切不僅僅是職業性的熟悉﹐而且是一分重責大任﹐是要幫助靈魂抵達應該往生的地方﹐完成西藏人所認為的靈魂圓滿的境界。至於剩下的肉體﹐那只是個軀殼。因此﹐我相信當他們看著此刻的天葬台﹐所看到的不是那凡人會認為恐怖的表相﹐而是大解脫。

我們在山頂上的四個外人﹐瞠目結舌地看著﹐手不停地按著快門﹐我已不是我﹐是失了魂的軀殼﹐是被這既恐怖卻又自然而然的場景所驅動的快門線﹐根本沒有時間和能力去想著﹕在禿鷲身下曾經是個活生生的人﹐所吞嚥的是人肉。

又過了十五分鐘﹐天葬師再度走近天葬台﹐這會的手裡﹐卻多了尖刀和斧頭。他們散開鷹群﹐卻造成我另一次驚悚﹕我冷不防地看見了胸腔已空的肋骨。短短的十五分鐘﹐那曾經附著靈魂的肌肉﹐卻蕩然無存﹐那樣徹徹底底地回歸了自然。天葬師用刀和斧處理了沒有肌肉附著的骨骸﹐就指揮禿鷲重新聚集。此刻禿鷲的責任﹐就是發揮這種鳥的特性﹐真正讓死者一乾二淨地重新成為自然的一部分﹐一如它生前的來處。而天葬師用著刀斧﹐他刀下的軀體甚至可能不久前還是與他對話的朋友親人﹐他如何能夠克服心中的恐懼與悲傷﹖倘若不是體會到這分超度亡魂的重大責任﹑一種宗教上的慈愛﹐沒有人可以如此看似無情的。老子說﹐「慈故能勇。」西藏人用死亡﹐將一個看似平常的道理﹐提供了一個驚心動魄的解釋。

我們此刻從山頂躡手躡腳地慢慢下來了。不容否認﹐我們這麼做是基於一個很俗的目的﹕看得更清楚些。天葬師似乎對我們這些參觀者沒有任何敵意。兩個澳洲人甚至走到離天葬台不到十米之處﹐一切景象﹐瞭然若明。後來那位司機﹐甚至和澳洲人﹐還有之後也到達近處的韋雲聊起天了。在這一階段﹐天葬師不時地觀察禿鷲進食的情況﹐也不時地對死者的肉體做最後的細部處理。處理好之後的小塊﹐就丟給禿鷲﹐讓禿鷲完成這葬禮的最後部分。隱約中﹐我看到和十年前照片中相同的人體部位﹐從天葬師的手上拋到了禿鷲群裡。禿鷲爭食著。那在西藏人認為靈魂早已離去﹑而只是簡單物質的物體﹐就在鷹群之間滾動。我的矛盾是難免的﹕一方面我實在對眼前的驚世駭俗而心生恐怖﹐但另一方面﹐則讚嘆西藏人民的那種灑脫﹑那種對佛理的大澈大悟。

金剛經﹕「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沒有任何儀式﹐可以像西藏的天葬一般﹐顯現這佛理的精髓。而面對天葬的心態﹐正也可以考驗對佛理的理解和悟證。顯然﹐我還是沒有藏民那種宗教的灑脫。

我下了山﹐可是並沒有接近天葬台﹐而蹲在禿鷲的飛行路線旁。看著禿鷲自由自在地翱翔﹐對照著那被靈魂所拋棄的﹑離不開成住壞空這一循環的軀殼﹐想像著那未經科學證明﹑可是所有宗教都不否認的﹑已經無所羈絆﹑無所罣礙的靈魂﹐我頓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超脫和清新。論誰也不相信﹐在天葬場會產生這樣的感覺。我再度猛按快門﹐可是這會兒卻是對著那些無所住﹑也無所待的禿鷲。正專心觀察著禿鷲﹐卻忽略了天葬場發生的一切。原來禿鷲陸續地飛離了天葬台﹐甚至遠離了視線。我看著禿鷲﹐天葬開始時的成群結隊﹐是為了配合完成天葬師的使命。此刻它們個個又恢復了特立獨行的屬性﹐莫不是一項任務的結束﹖看多了公園裡的鳥﹐牠們總是那麼冒冒失失﹐不知所從﹐不像這些禿鷲﹐是那樣地神色自若。我又無法不將禿鷲的這個屬性﹐歸納於眼前所展現的﹑這麼莊嚴的一切。天葬﹐它神聖得天衣無縫。

十點五十分﹐一切變得靜悄悄地。這天葬的結束﹐一如她的開始。天葬師們圍在一堆火的周圍﹐每個人都用水洗滌他們的雙手。我們也走近他們的身旁﹐雖然多數時刻言語不通﹐其中一位還是問了我哪兒來的。我往天葬台的方向看去﹐旁邊有一堆毛髮﹐看不出是新是舊。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讓人可以聯想到天葬的遺跡。冷風依舊颼颼地吹﹐我趕緊將手靠緊火堆。天葬師將一罈松香和酥油粉撒進火裡﹐儀式算是結束了。David想順路搭乘運來遺體的卡車回去﹐其他人卻寧願冒著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