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9日 星期四

Monument Valley

他們是擎天之柱﹐守衛著印第安人的莊嚴﹔他們是讓地平線認輸的孤立巨石﹔他們是在天命威嚴﹑孤夜寂寥的環境裡不屈的貞節牌坊。他們血染的風采揮灑了幾百萬年。他們每一個都看盡了滄桑﹐而群居一處﹐形成一個巨石的群落﹐於是﹐我們給了這地方一個象徵性強烈的名字﹐Monument Valley。

只要關於美國西部的照片﹐總缺少不了Monument Valley﹐但是這兒在地圖上卻沒有明顯的標誌﹔每個人到了這兒一定讚嘆﹐可是這兒卻是美國政府不能介入的化外之地﹐也就沒有國家公園的設置了。印第安人總算可以在美國的西進主義下﹐保有這分祖產﹐我們這些侵略者﹐把這種地方叫做「印第安保留區」。印第安人的祖先不是別人﹐是千萬年來不變的大自然。所以﹐這兒應該稱之為印第安人對自然的保留﹐是他們做為子孫的責任。

在美國十幾年的時間﹐我漸漸發現美國是個紅色的國家。中國人的紅是思想上的意涵﹐也許是政治﹑也許是喜氣﹐但美國的紅卻是上帝的傑作—東部和中西部是楓樹染成的紅﹐而西部則是大地的奇蹟。尤其我孤單地開車到 Monument Valley 的時刻﹐已經是黃昏。原本就已經是紅色的巨岩﹐在夕陽的探照下﹐紅得靈魂出竅了。你無法不相信﹐這些巨石是有生命的。

我羨慕這些巨石﹐他們的友情維持了百萬年﹔我也同情他們﹐因為他們永遠不能貼近。我正在矛盾的時候﹐又注意到了身旁的烏鴉﹐這會卻是兩隻。它們親熱﹐可是終究一死。烏鴉還是巨石﹖就連大自然也無法擺脫感情的矛盾。

Monument Valley 的地勢稍低﹐所以從南往北接近時﹐只可以看到遠處孤丘的頂端。一直要到這山谷的邊緣﹐景觀才豁然開朗。「柳暗花明又一村」﹐中國人的山水離不開人﹑中國人的豁然是有著人的生氣。然而﹐此刻眼前的豁然﹐卻有著巨石壓倒了一切人氣﹐若不是旁邊成群的﹑興奮的日本遊客﹐這化暗為明的巨石村谷﹐只會讓人更覺蕭蕭。

日本遊客替我和巨石合影。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如照片上那樣弱小。拍罷﹐趁餘暉仍在﹐我隻身走向谷底﹐想不到這百尺的落差﹐竟形成兩種不同的溫帶。帶著寒氣的巨石﹑將暗的天色﹐我決定還是早早離開﹐前往下一個目標。

滿地可植物園﹐Botanical Garden of Montreal

從加拿大多倫多往滿地可﹐一切都革了命。從安大略省越過省界到了魁北克﹐路是一條﹐但原來的公路路標不見了﹑路名也換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串法文。滿地可的旅遊景點不少﹐然而讓我感受最深的卻是一座花園。那不是普通的花園﹐而是依照蘇州網師園建造的中國園林﹐名為夢湖園。滿地可又名蒙特婁﹐而上海簡稱滬﹐是以名之。

時為一九九一﹐我來美國滿一年。而夢湖園﹐想當然耳不是為我所建﹐但在時間上卻巧妙地就在那年的夏天剛建成。對一個身無分文的遊子而言﹐蹇居在地球的另外一邊﹐那夢寐中「大名湖的泉水飛揚﹐還有那家山晴爽」﹐心想是無緣見到了﹔即使是台北市那水溝發出的熟悉的味道﹐都不知道何時可以再聞。沒有過去﹑斷了夢想﹐而這夢湖園的適時出現﹐就是一種無奈的補償。但卻也讓我原本都決定遺忘﹑準備斷線單飛的憨勁﹐又陷入三思﹔那原本似乎無所關聯的﹑在台灣和在美國的兩個生命﹐似乎又找到了除了軀體之外﹐若即若離的銜接。我不知這是好事﹕是心靈的滿足﹔還是壞事﹕是矛盾的再度逼我掙扎。

在大學時候常與寶恆﹑會昌在一起﹐在人煙稠密的台北﹐我們不懂什麼是分離﹑什麼是孤獨。畢了業﹑服完兵役﹐我們繞啊繞的﹐彼此竟不知互相的狀況﹐那時我才知道﹐人生的一切﹐都有結束。我先到了美國﹐先他們一步知道什麼是孤獨﹔而一年後﹐突然我們在這加拿大的都市重逢了。這一年間隔了我們﹕我所想的是一年孤獨的生活如何繼續﹐而他們剛到美國﹐想的是前程如何似錦。

夢湖園的一磚一瓦都是先在上海組裝﹐然後再海運到滿地可。這熟悉的庭院﹐成了現代的宋玉。「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我陷於流沙太深﹐所以招魂不成。於是悲智雙修的建築師﹐讓這些磚瓦承載最大可能的中國靈魂﹐來這美利堅和我們相伴。只不知這樣安排﹐是讓我們有著文化的歸宿﹐還是讓這些磚瓦和我們一起﹐同傷春心﹑同哀江南﹖

兩年之後﹐我真的到了蘇州﹐特別要求朋友帶我到網師園一遊。他很驚訝地問我﹐怎麼會知道這個乏人問津的庭園﹐又說其實網師園是蘇州庭園的經典。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在北美曾經去過。」任何人聽了﹐都覺得我在開玩笑吧。

註﹕魂兮歸來﹑傷春心﹑哀江南等語﹐俱出於《楚辭》「招魂」。

旅遊資訊﹕

滿地可 Montreal﹐又譯做蒙特婁﹐位於加拿大東方﹐美國紐約州毗鄰於下。各大航空公司均有班機前往﹐交通極為方便。滿地可植物園位於該市東北方﹐除了中國庭院外﹐還有日本庭院﹐和一般的花卉區﹐尤其荷花池最為別致。

2014年5月19日 星期一

馬林岬角﹐Marin Headlands

對一心想事業有成﹑不得不忍受交通之苦的科技新貴而言﹐金門大橋是每天清晨和黃昏的詛咒。但是﹐我從馬林岬角俯視那宏偉的大橋﹐流動的車水﹐讓金山灣的冰寒海水﹐有著沸騰的表面。一八六一年在灣心的 Alcatraz 島上蓋著監獄﹐海水成了兩個世界的鴻溝。有些罪犯﹐包括美國政府有意滅種的 Hopi 印第安人﹐試圖泅水離開那島﹐但皆盡封凍於灣底。 馬林岬角也是雄踞在兩個世界的分野。左手邊紅色的金門橋﹐把視線拉向層層疊架的舊金山市區高樓﹐此外則海天俱為湛藍﹔右手邊是無盡的海洋﹐在陽光潑灑下﹐蔚為永不磨損的大金盤。也因此﹐只要我的頭一轉﹐世界就換了顏色﹑溫度﹑和動靜之態。

馬林岬角的環山公路高低起伏﹐路旁的停車位讓人們可以在不同的高度俯瞰金門大橋。在最近的一點﹐金門大橋就在腳下﹐橋柱上下完全撐起了視野。我既有和這龐然大物為伍﹑所有車輛盡成我階下囚的豪氣﹐卻也驚恐不安﹐深怕一失足﹐就成了這條車馬之龍的祭品。到了岬角的最高點﹐整個金山灣盡在眼底﹐舊金山成了海面上一小團綿絮。此刻才發現﹐活現的巨龍﹐堵住了從太平洋進入金山灣狹窄的水道﹐也困住了千萬條勞碌的生命﹐在海灣的三面造就了一個新的世界。「灣區」這個名字不脛而走﹐代表了某種人類﹑某種文明。

順著坡道更往太平洋的方向遠離﹐我到了柏妮塔燈塔﹐也就是整個灣區最突出海洋的岬角。步伐是不能再往前踏了﹐就算是有比海深的情意。太陽的好意是心領了﹕它愈接近地平線﹐像我身影般的情思就可以愈長。但就算是天助﹐那浩瀚的太平洋還是冷酷無情﹐不讓情思的影子再向前行﹐抵達彼岸。

那天萬里無雲﹐是舊金山灣區難得的好天氣﹐所有的人都指著太陽的方向﹐五十公里外海的法拉倫群島 Farallon Islands﹐被我們身後的庸碌投射成蓬萊仙島。太陽緩緩地落下太平洋底﹐最後一道霞光﹐會讓人把心貼上﹑不忍流逝。但隨著蓬萊仙島和黯淡的天幕分不清時﹐我們也終究回歸到金門橋圈起的牢籠裡。

旅遊資訊

Marin Headlands 屬於美國金門國家旅遊區(Golden Gate National Recreation Area)的一部分﹐在金門大橋的北岸。從舊金山市沿著一○一號公路﹐越過大橋﹐在第一個交流道下往西行可達。

楓紅

文華﹕

楓紅﹐對你們而言﹐一定不再是讓人驚奇的美景了。還記得高中的時候﹐我們讀著留美作家和學者面對楓紅的感動﹐當時我們只能在他們的筆觸下想像著楓紅。而今不同了。那天昭胤告訴我準備到京都賞楓﹐還問了我一些關於京都的住宿資料。是啊﹐台北到京都﹐即使有著東海的浩瀚﹐但也只不過是三個小時的飛行時間。我還在想﹐十三年前﹐我漂洋過海先到了洛杉磯﹐稍作安頓﹐又千里迢迢地飛到了錦花城﹐所得到的﹐不就是你們在台灣三個小時就可以達成的﹑賞楓的願望﹖然而﹐對那個初次到美國的年輕學子﹐一切是那樣的新鮮﹐楓紅不僅僅是欣賞。她意想不到地牽引出另一種相思。

我已經忘了錦花城的第一片楓紅是什麼時候了﹐只記得有天醒來﹐晨霧還沒消散﹐在那十一層樓高的學生宿舍往外看﹐那原本翠綠的樹海﹐已經成了自然的調色盤。只在剎那生存的彩虹﹐其七種色彩﹐森林完全記錄了下來。呵呵﹐連錦花城的森林都知道我念舊。可是森林不知道的是﹐她把色彩留得愈久﹐我的懷舊也變得愈深了。

時節再往前推移﹐到了深秋﹐錦花城真正成了火紅的鳳凰﹐一切都是紅的﹐連學生的運動休閑裝也都是一身的紅。我剛到錦花城住的地方三面是教堂﹐正對面是小學。教堂是用石灰岩蓋成的﹐有路德派﹑福音派﹑長老會。你也知道﹐基督教各派之間是有些些微的差別的。然而蕭颯的秋風將楓葉沒有選擇性地吹著翻飛。她們自由自在地落向她們想落腳的地方﹐毫不矯柔﹑毫不掩藏。這時﹐無論是路德派的理性反思﹑福音派的自由開朗﹑還是長老會嚴格奉獻﹐在蕭瑟的秋意之中﹐竟然渲染著火紅的潑墨﹐無一例外。此刻﹐一切沒有了界限。我想到了老子的「道法自然」﹐這先知的哲學家﹐早已有了藝術家的洞察。

記得一個週末﹐和曉文還有我們的美國朋友馬克﹐騎著單車在楓葉間徜徉。錦花城丘陵起伏﹐藉著下坡的御風而行﹐那與楓葉競賽瘋狂的滋味﹐馬上讓你忘記了上坡時的疲憊。我們騎到那條通往研究生宿舍的路﹐路旁的楓樹自然也是給染紅了﹐而且﹐路上也舖滿了楓葉編織成的地毯。颼颼的秋風把楓葉吹得飄揚起舞﹐不是零星地散落﹐而是成群成堆﹑不畏生人地在你的周遭狂舞。有時﹐還撲向你的臉龐﹐有生命似地親吻你臉上的每一吋肌膚。此刻大自然譜成的旋律已經分不清是風聲﹑還是楓葉的摩擦聲了﹐也許更像是這兩種樂器譜成的交響詩﹔當她們交錯的時候﹐你所屈服的﹐不僅是秋的涼意﹐而且是兩種天籟的怒吼。

錦花城畢竟還是個小鎮﹐楓葉對她們所可以展現的力量還是保有些餘地。到了近郊的柏蘭公園可就不同了。那年十月﹐還是和曉文與馬克到了那座州立公園。車子駛在山路﹐就像是潛入了深海﹐我們完全看不到天空﹐因為楓葉把一切都遮掩了。我們唯一可以感到還在白晝的蒼穹之下﹐是因為透過楓葉所氾濫的紅光。紅光照到他兩人的臉上﹐那些源於我們成長背景和膚色所造成的不同全部消解了﹐一切變得那麼直觀﹑那麼詳和。

後來搬到了美國西南的亞利桑那﹐那兒的氣候和印第安納完全不同﹐楓葉自然是看不到了。有一天﹐曉文從朋友那兒知道﹐在郊區的山上有著徒傷市唯一的一株楓樹。當時恰也是深秋時分﹐我們沒有猶豫﹐就開往了那株楓樹的所在。眼前所見自然不是在錦花城看到的一片楓海﹐而是楓樹孤寂﹑落葉飄零﹔這殘敗的景象﹐更讓人覺得錦花城的秋天是不復再來了。在錦花城念了兩年書之後﹐我開車轉往這徒傷小城攻讀博士。那已經有十年歷史的 TOYOTA TERCEL 小車塞滿了家當﹐即使一片楓葉的間隙也無。正看著這株離群索居﹑在一個似乎完全不屬於他的世界終老一生的楓樹﹐突然間有片完整的楓葉﹐像找到知心一樣地飄飄然落在我的跟前。我把楓葉帶回了家﹐夾在筆記本裡﹐上面寫著﹐錦花城最後的楓葉。

十年之後﹐我和你們相反的方向﹐到了京都﹐一方面來開會﹐一方面也和你們一樣﹐賞楓。不同的是﹐你們到京都是追尋那從照片上嚮往已久的楓葉詩情﹐而我則是對那闊別十年的楓海舊情﹑再度地橫越太平洋。京都的楓葉比起錦花城的小多了。因為是在市區﹐櫛比排開﹐為的是點綴那古老的秋城。然而﹐錦花城的不一樣。那座小城為的是點綴那無垠的大自然。楓葉在那兒是自然的使者﹑是導演﹕所有稚嫩的心靈到了它那兒﹐都接受了它所安排的一生。

2014年5月15日 星期四

我不知道人一生是否只能享受一次老的感覺﹐這世界上有很多玩意想讓人再嘗試﹐可是卻又怕去嘗試。“老”就是其中一種。其實我也不老﹐但心老的感覺早在二十琅璫﹑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就已經斷斷續續地盤踞在心內了。只不過當時不曉得真正的老是欲語還休的﹔人過了三十﹐就更明白﹐「老」是一種致命的遊戲﹑人永遠是輸家。

一直到現在﹐我還記得自己正悠閑地在台大法學院踱步﹐那女同學慌慌張張地從女生宿舍﹐跩着一大疊厚厚的筆記和講義快步走向教室的樣子。她的眼睛永遠朝着路前頭﹐目光向下投射大約四十五度﹐跟隨着她身體的腳步也均勻地向前方直線前進。腦後大約和胸部齊高的頭髮﹐本來可以瀟灑飄逸﹐但卻選擇了配合腳步的節奏﹐一搖一擺地不知道該怎麼停下來。無論天氣多麼的熱﹐她總是穿着一件長袖襯衫和一條牛仔褲﹐深怕別人多看到她一塊肉似的。我對他的印象特別清楚﹐倒不是她長得特別出眾﹐而是因為他的眼睛從來不會因為左右兩旁發生的事而改變既定的行程﹐因此對當時一心一意只想到能多看女人一眼﹑又怕被看見的我而言﹐她無疑地是個很理想的目標。說他的長相不出眾也不盡然﹐因為她總會讓人聯想到當年板橋林家花園裡頭跟着夫子勤學苦練的模樣。後來聽人說﹐她是台中林家的後代﹐不過她比較有名的稱呼還是校園裡的 K 棍。

坦白地說﹐這是我對她的唯一印象。大四開始過着翹課的日子﹐以後當兵﹑出國﹐就更不知道她的去向了。大約是兩年前吧﹐我參加一個研討會﹐遇到一群在美國唸書的台灣人﹐和他們聊着﹐倒發現了彼此還有學長學弟的關係。其中一位燙着短髮﹑手上抱着三個月大嬰兒的女子用略帶台灣口音﹑但字字清晰的國語問我是不是某某某﹐我好奇地問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他只說在校園看過我﹐又恭維了我幾句。算算﹐就算她在我仍然是大學生的最後一天見到我﹐距離當時也已經有八年了﹐想不到八年前的模樣仍然可以讓她有信心地喊出我的名字。接著她說了她的名字﹐我深蹙着眉頭﹐大約十來秒鐘才拾起藏在這名字背後﹑對那個女同學的印象。這時候有三件東西在我的心中盤繞﹕她的名字﹑學生時代的她﹑現在的她﹐他們彼此之間都存在着關係﹐但三樣東西在一起﹐對我而言卻一點也沒有共同交集。這位新朋友邀請我到家裡坐坐﹐在他家聊天的時候﹐看到他不時地忙着嬰兒的事﹐一點也不像是個孜孜矻矻的學生。

老﹐就是有這種神秘的力量。他可以讓同樣一個人以兩個人的形象在你的心裡活着。對那女同學而言﹐大學時代已經是過去了﹐可能連她自己都不太能說得清楚她那個時候的氣質。但她在大學四年的某一刻鐘﹐卻永遠地以一個完整的人格在我的記憶裡鮮活着。說是“永遠”可能有些牽強﹐隨着人的死去﹐那些以為是可以永遠的東西﹐什麼愛呀﹑情的﹐也總得放棄﹔人生中有許許多多理想﹐年輕的時候沒法完成﹐本來還信誓旦旦地以為有朝一日可以實現﹐到了那時也只有“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了。說伴隨一生倒是比較中肯。不過有什麼是真的可以在一生一世長相左右的﹖愛情嗎﹖愛情經過婚姻的不斷沖洗﹐剩下的可能只有熟悉和方便。友情嗎﹖友情隨着事業的蒸蒸日上﹐就顯得微不足道了。親情嗎﹖這倒說得過去﹐不過你不覺得﹐這個世界上最不了解你的人﹐往往是就是你周邊﹐一天到晚對你嘮叨的家庭成員﹖你的親人總是說﹑無論如何都會在背後支持你﹐但隨着你的成家立業﹐幼年時擁有的親情總是最先被犧牲的。這麼說來﹐仿佛一切實實在在的事物﹐別說是永遠了﹐就連相伴一生都未必盡然﹐所以真要找些什麼可以一生擁有﹐只剩下用心編織的虛幻的東西﹐虛幻的東西在心中存在久了﹐用神把它凝定住﹐也就實在了。於是我想像眼前這位母親八年前的模樣﹐不花多少工夫﹐一個熟悉﹑但又遙遠﹑和現實不能銜接的生命就被創造出來了。我還算滿意這點微不足道的藝術才華﹐然而很遺憾﹐創作者和欣賞者只能是同一人。

兩個月前趁着到台灣開會的空檔﹐回到了接納我三年的法學院﹐又重新沿着宿舍到教室的那段路走了一遍。零零落落的學生正為我這個不速的觀眾﹐上演重覆再三﹑但卻看不膩的學院戲。為了怕別人發現﹐我坐在研究所大廳的椅子上﹐大約五﹑六分鐘﹐所有的行人都是那麼熟悉﹐我差點和其中幾位長得像我同學的打招呼。我很留神地看﹐但卻沒看到存在在我心中那麼鮮活的長髮和凝視的雙眼。我在想﹐可能時間不巧﹐他沒來上課﹐沒多久就回旅館了。我想第二天再去找她﹐但有個聲音對我說﹐她不會回來了。

布宜諾的咖啡廳和早年艾薇塔

在布宜諾斯愛利斯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咖啡廳﹐ Confiteria。這些咖啡廳富麗堂皇﹐有著挑高的屋頂﹐大理石地板﹐主要集中在市中心的可利恩特街(Corrientes)。比較著名的包括衣黛阿(Ideal)和托爾托尼(Tortoni)。這些咖啡廳的歷史幾乎和阿根廷的國家歷史一樣長久。阿根廷在一八一○年從西班牙的統治中獨立﹐而托爾托尼則是在一八五八年﹐由一個從法國杜昂(Touan)地區來的移民建立。今天的托爾托尼依然保持著過去的裝璜。這一方面要感謝阿根廷人懷舊的性格﹐另外一方面則是阿根廷在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國運江河日下﹐只能維護輝煌的祖產﹐沒錢修繕﹐更別提重建了。

這世界上有許多小店﹐卻代表著一個都市或國家的文化。譬如說法國巴黎的布荷柯普餐廳(Cafe Le Procope)﹐於一六八六年創立﹐不僅文學家如雨果﹑巴爾扎克﹑思想家伏爾泰﹑廬梭曾經光顧﹐但敦(Danton)和馬哈(Marat)也在這兒聚會﹐掀起法國大革命﹑推翻專制王朝。托爾托尼情況類似﹐這兒成了阿根廷的文化中心。知名的藝術家﹑文學家﹑政論家是這兒的常客。而此處最著名的客人﹐則是鋼琴家魯賓斯坦﹐還有在阿根廷無人不知的探戈彗星卡德雷(Carlos Gardel)。

至於衣黛阿歷史稍晚﹐在一九一二創立﹐但立即成為布宜諾斯愛利斯重要的聚會場所。男女老少﹑不分貴賤﹐到衣黛阿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參加幾乎每晚舉行的探戈舞會——Milonga。今天如此﹐一九三○年代更是如此。而在那個年代的一個重要的客人就是艾薇塔。電影「艾薇塔」其中有一段就是在衣黛阿實地拍攝。在以雙雙對對的探戈舞伴為背景之下﹐艾薇塔和她男友哈彭(Jabon)在圓桌旁聊天。此時走來了英伯特(Anibal Imbert)將軍﹐他主管當時廣播時段分配。正在舞台和廣播界發展的艾薇塔﹐在他的權力掌握之下。艾薇塔見到機會來臨﹐便捨棄哈彭﹐轉而投靠英伯特。電影中﹐艾薇塔在舞池中一個轉身﹐換了舞伴﹐也換了命運﹐電影的戲劇效果十足。英伯特個性孤僻﹐一般人很難接近。因此艾薇塔會運用些特殊的手段和英伯特建立起不尋常的關係﹐讓人不得不信以為真。此外﹐她當時正在策劃一個新的廣播節目「歷史上的英雌」——所介紹的著名女性包括拿破崙的皇后約瑟芬﹐也包括蔣介石夫人。在認識英伯特之後﹐這個節目順利地在全國播出。之後﹐艾薇塔又慫恿英伯特帶她參加各種宴會﹐終於遇上了當時權力蒸蒸日上的裴隆將軍﹐最後成為裴隆的情婦。

電影的腳本是基於一直在今天都廣為流傳的傳說。這傳說在當時更是甚囂塵上﹐以至於艾薇塔在意大利訪問的時候﹐民眾竟然公開稱呼她妓女﹐而在旁接待的退休將軍竟然輕描淡寫地說﹐「別在意﹐我已經卸下軍職幾十年了﹐可是人們還是稱我為將軍。」

然而﹐這些醜聞都無法證實。即使他和裴隆﹐也不是在什麼宴會上認識的﹐而是在為一九四四年一月聖煌(San Juan)大地震的賑災義演的場合中。有些人認為拉丁民族本來就沒有貞操觀念﹐艾薇塔以性為手段一步步攀升不會不可能。在三○年代﹐衣黛阿確實是想在演藝界出頭的女孩們經常出入的場所。她們千方百計想要見的人之一﹐是長得腦滿腸肥的蘇埃若(Pablo Suero)。當時﹐艾薇塔是他旗下的一名配角。大約在一九三七年﹐艾薇塔求見蘇埃若﹐希望他能夠給些工作。當時蘇埃若正在指導一齣新的舞台劇﹐現場除了演員﹐還有不少人在台下觀摩。他見到艾薇塔﹐卻氣沖沖地直接侮辱她﹐「我已經結婚了﹐你幹嘛還來煩我。」艾薇塔一臉無辜﹐說只是希望能夠多些工作機會。蘇埃若變本加厲﹐告訴艾薇塔﹐跟他睡一個晚上並不代表什麼。此刻的艾薇塔臉色蒼白﹐啞口無言。

艾薇塔是在一九一九年五月七日生於一個叫做洛斯托鐸斯(Los Toldos)的小地方。母親是個印第安人﹐是一個叫做煌杜瓦得(Juan Duarte)的人的情婦。當時的阿根廷是個墾荒時期。像煌杜瓦得在墾荒之處養著情婦﹑甚至組成家庭的男人太多了。可是這些男人在墾荒結束之後﹐就都回到了自己的原配那兒。在艾薇塔還不滿周歲的時候﹐父親就回去了。之後﹐她再也沒有見到父親活著的樣子﹐而母親則獨自承擔養兒育女的責任。連同艾薇塔﹐他們總共有四女一男。艾薇塔下一次見到父親﹐他的父親已經躺在靈柩了。她母親帶著所有的兄弟姐妹離開家鄉﹐前往一個也不算大的城鎮參加父親的喪禮。出乎艾薇塔預料的是﹐他們遭到父親原配一家人的刁難和羞辱。她的母親竭力要求探視父親最後一面﹐可是這點小小的願望卻被那家人全然拒絕。她當時已經感受到﹐她生長在卑微的家庭裡﹐而且一直有人憎恨著她們。她一心想的﹐只有如何改變她的命運﹑和所有和她出身類似的人的命運。艾薇塔在她的自傳裡提到﹐這次參加父親的喪禮﹐她油然生出了對人世間不公平和不正義的憤怒。「我依然記得﹐類似在社會上所存在的種種不正義﹐深深地刺痛我的內心﹐如同針扎。在我的人生當中﹐這分刺痛一直不斷地折磨著我﹐讓我崩潰。」

成為大明星是許多少女的夢想。童年的艾薇塔也是如此。她之後是如願地走在這條路上﹐可是一路上卻盡是類似的屈辱。可以這麼說﹐艾薇塔雖然有著人人稱羨的名利﹐可是在名利背後﹐她的一生卻未必快樂。艾薇塔的出身﹐似乎就已經註定了她悲慘的一生。也正因為她的出身﹐在她得到名利之後﹐她永遠不會忘記和他背景相同的貧窮百姓。她要充分發揮她的生命﹐即使提早死去也不足為惜。因為她知道﹐她出身卑微﹐只有不斷地散發生命的光芒﹐她才可以褪去這些與生俱來﹑卻不是她可以自由選擇的污點。她後來幾乎偏執狂似地愛著裴隆﹐也許正是因為裴隆也是個非婚生之子﹐完全靠著自己的努力獲致成就。她在裴隆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出於強烈的感情投射﹐愛﹐也就自然發生了。曾有個美國記者形容他們之間的愛﹐他說﹐「在今天的阿根廷﹐一切都是愛﹑愛﹑愛。愛讓裴隆和艾薇塔形影不離。愛是他們一切行動的本源。他們持續性地﹑瘋狂地﹑熱情地﹑甚至遍布全國地愛著。他們無所忌憚地在全國人民面前表露他們的愛。他們是完美的戀人﹕愛得大方﹑愛得親切﹑愛得永遠替對方著想﹑沒有商量。」

未曾享受過愛的人﹐才真正知道愛的可貴。這大概是艾薇塔瘋狂地愛著裴隆的原因﹐也可以解釋艾薇塔為什麼會對貧窮的百姓愛得偏執。艾薇塔說﹐她愛裴隆﹐因為他愛著人民。曾經有個天主教詩人到艾薇塔的慈善基金會﹐看到艾薇塔如常地工作。基金會當時躺著一個小女孩。她的嘴幾乎被梅毒病菌噬去了一半。而詩人卻看到艾薇塔將要就身親吻小女孩的嘴唇。他阻止艾薇塔﹐可是艾薇塔卻說﹐「你知道我親她代表什麼意義嗎﹖」這個場景﹐讓那天主教詩人深深體會到了宗教的愛﹐是沒有貴賤之分的。

今天的衣黛阿依舊是阿根廷人熱愛的聚會場所。年輕人忘卻白天勞累的工作﹐晚上來此沉浸在探戈的氣氛裡。也許﹐類似艾薇塔的故事﹐隨時都有可能在此再度發生。我在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來到衣黛阿﹐眼前所見卻有如時空錯置﹐因為在白天﹐來此光顧的多是白髮蒼蒼的老人。這些人﹐想必在數十年前也和艾薇塔一樣﹐抱著幻想來到此地。如今﹐他們卻是是藉由探戈懷舊傷感的音樂﹐緬懷艾薇塔的那個時代吧。

黃河大合唱

那天朋友寄來了一盤CD﹐“黃河大合唱”﹐殷承宗演奏。 這個名字在當年多麼讓我欽羨﹕柴可夫斯基鋼琴比賽二獎﹐中國人的榮耀。不過沒聽到他的名字已經多年了﹐也不知道這些年來自己過的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的生活。在家都講中文﹐可是中文僅僅只成了一種溝通的工具﹐那種因為自己的語言而產生的生命與共的感情﹐似乎都成了認不出字跡的故紙堆了。我看著那CD﹐還沒想去聽它﹐就想起自己好像也有一卷“黃河大合唱”﹐是從店裡買來的﹐可是卻不知道是從哪兒翻錄的。當時的影印技術還沒有像現在那麼先進﹐所以影印的品質讓人更覺得錄音帶的陳舊。

記得大約十二﹑三年前從中國音樂書房買了幾卷大陸的錄音帶﹐其中有胡笳十八拍﹑梁祝﹑黃河大合唱﹑黃河協奏曲。才開始聽到大合唱開頭的男生朗誦﹐我就被超拔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雖不曾聽見黃河壯﹐澎湃洶湧在夢裡。

這個嶄新的世界卻是那樣地熟悉﹕有黃河﹑高梁﹑大豆﹐有百姓﹑鬼子﹑怨女。那真是我第一次有種與生命契合的熟稔﹑相互共振共鳴的感動。這幾年來因為一些錯綜複雜的人生際遇﹐能夠聽到黃河的機會少了﹑也慢慢失去年輕時那分求道的執著﹐就算偶爾有幾次機會斷斷續續地聽到黃河的旋律﹐也不太能夠再在我的心底激盪出什麼波瀾了。

在家人都安睡的這個靜謐的時光﹐我再一次仔細聆聽黃河協奏曲﹐沒錯﹐是殷承宗演奏的。此時此刻﹐他的鋼琴所帶領我去的地方﹐已經不只是夢迴的故國河山﹐而是青年時代曾經有過的夢想﹑和鑿出這夢想的點點滴滴。它還是那樣熟悉﹐但卻熟悉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知道那曾是我的﹐但我現在卻無權擁有。

而我熟悉的你和你所熟悉的我呢﹖

很想趁着大家都酣睡不醒的時候高歌一首黃河頌﹐大聲地唱﹐才能讓歌聲迎拒太平洋的波濤﹐傳到正在和股票市場的驚濤駭浪搏鬥的親人朋友們的耳朵中。然而在這美利堅合眾國的土地上﹐這個只屬於我們這一代的歌聲﹐恐怕會被人誤會成新銷售的饒舌吧。

2014年5月14日 星期三

希爾伍德博物館 Hillwood Museum

華府另外一個鮮為人知的寶藏﹑也座落在喬治城這個有特色的小鎮附近﹐是波思忒夫人(Marjorie Merriweather Post)的私宅﹕希爾伍德博物館(Hillwood Museum and Gardens)。 波思忒夫人的父親研發出了一種咖啡的替代品——不含咖啡因的波思登(Postum)﹐因此賺了大錢。波思忒是獨女﹐銜著金湯匙出生﹐也在家庭的訓練之下有著對藝術的熱愛。後來經過家族聯姻﹐她所繼承的公司改組為通用食品公司﹐財富日隆﹐於是開始了她嚴謹的收藏。起初﹐她對法國藝術較有興趣。一九三七年﹐他隨著身為駐蘇聯大使的第三任丈夫居住在莫斯科﹐從此開啟她對俄羅斯藝術的狂熱。一九五五年﹐她買下了位於希爾伍德的這間宅邸﹐內部完全由她所收藏的俄羅斯藝術和工藝品裝璜。她於一九七三年去世﹐享年八十六歲。一九七七年﹐她的私宅由基金會託管﹐開放參觀。

希爾伍德博物館以工藝品和傢具為主﹐不過也有些值得一提的﹑歷史上著名畫家的繪畫作品。譬如說布格侯(William-Adolphe Bouguereau)的「夜(La Nuit)」﹑樂波潤(Elizabeth Vigee Lebrun)的一幅人物畫「Marrie Antoinette and Her Children」。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則是巨幅「俄羅斯貴族婚宴(A Boyar Wedding Feast)」﹐作者為馬可維斯基(Konstantin Makovskii)。馬可維斯基透過以黃色系為主的色彩﹑柔軟而有動感的筆法﹐畫出了這兩戶十六﹑十七世紀貴族人家婚禮。這是只有俄羅斯人才有的﹑結合奢華和質野的盛宴。畫家不僅表現了古典的浪漫﹐並且誇張了戲劇效果﹐使得四百年前的婚禮﹐彷彿家鄉最熱鬧的一樁大事。這幅畫的標題用的是 Boyar ﹐專門指傳統上次於王公的俄羅斯貴族。這貴族階級為彼得大帝所廢。身處沙皇時代後期的馬可維斯基是否也蓄意表現懷古的幽情﹐不得而知了。

美國的資本主義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達到頂峰﹐也造就了無數的資本家。雖說富人附庸風雅﹐未必真懂藝術﹐但是在美國確實有許多資本家將他們私人的藝術古董收藏和莊園宅邸開放參觀﹐成為文化資產。波思忒夫人的希爾伍德博物館就是最好的例子﹐它是俄羅斯之外﹐收藏俄羅斯藝術最豐富的地方。此外波士頓的加德納博物館(Isabella Steward Gardner Museum)﹑洛杉磯的杭廷頓圖書館(Huntington Library)﹑紐約的佛立克收藏館(Frick Collection)都是值得一提的。而洛杉磯的蓋提博物館(Getty Center)更是資本家以私人資金成立的正式博物館和研究中心﹐就更讓人肅然起敬。

加州一號公路北段 California Highway 1, North

加州有南北之分﹐指的是洛杉磯和金山灣區。但這南北之分其實反映了人們的武斷。因為地理位置上﹐舊金山在加州中部稍北。在舊金山北方﹐還有一大段都屬於加州。那兒人煙稀少﹐大自然遭遇了人們刻意的忽略﹐始終不置一詞﹐反而享受了天賦的寧靜﹐避免人類的違逆。人類的偏執﹐自然已經看累﹑看煩了。對這真正的北加州而言﹐它有足夠的自信嚇阻人們的狂妄﹐讓人不敢冒進。它所憑藉的﹐是它的詭譎﹑奇幻﹑還有不安。

出了金門大橋﹐馬上就疏離了人跡稠密的灣區。也沒多久﹐一號公路就沒法自在了﹐於是乎就局限在海岸線蜿蜒﹐任由自然陰險的地勢擺布。那還是夏天。人們說舊金山最好的旅遊季節是冬季﹐因為灣區四季均冷﹐到了冬天﹐和四周其他地區相比﹐反而暖些。夏天的金門大橋經常被霧籠罩﹐總有寒意。我本以為氣候的矛盾以此為最﹐但在這一號公路的北段﹐才發現這兒的陰冷和濃霧﹐才真正讓夏天成為一個天方夜譚。籠罩在霧中行車﹐我本埋怨何以陷自己於沒有方向的不安全感。但等到有些段落沒有了霧﹐才知道大霧中在此處行車﹐是心靈最大的保護。當一切可以看清時﹐眼前的懸崖峭壁直教人膽寒。車子向上坡行﹐每一寸都是賣命地掙脫大海的魔爪﹔向下行﹐我只有豁出去了﹐若因為失速而被大海吞噬﹐也是追求美的代價。

這一段海岸線讓人銷魂﹐但我非得戰戰兢兢地專心開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古人說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我正就面臨著深淵。可是﹐海岸和流動的霧形成的奇幻無常的大千世界﹐卻以剎那為單位﹐快速地向我招手。我完全被大自然籠罩。海浪拍岸﹐迴旋亂舞的清脆﹐憑藉著穹廬造成無數回音。浪花宛延不斷﹐劃破了視野﹐我已無法追尋。颼颼的風﹐張滿了弦﹐如箭的雨非刺穿我的臟腑而不甘心。濃霧時而包絡我的身軀﹐我被自然監禁﹔時而在海面上翻騰﹐模糊了海天的分際。壯碩的山崖不讓奇險﹐和汪洋拉鋸﹐斷裂出無數孤丘﹐不知是山的前哨﹐還是海的兒女。我孤絕地臨崖而立﹐看這山海的搏鬥﹐連向自然臣服﹐都是種狂妄的要求﹐當然不會為自然所理睬。我希望他接納我在他的保護下立足﹐可是自己的夜郎自大﹐讓這要求形同奢侈。我於是羨慕孤丘上的鳥﹐得到了山海的眷顧。

在海岸上﹐有時會撞見一些別致的民宿(Bed & Breakfast)。我走進一間名為 Harbor House 的民宿﹐原木的建築﹑壁爐裡熊熊的焰火﹐驅散了不少寒意。這民宿的早餐室外有著一排陽臺﹐遊客可以在陽臺上用餐﹐而面對著就是孤丘﹐和山崖間形成一個小海灣﹐在這山海的搏鬥間﹐卻有著出奇的寧靜。類似的寧靜在一號公路北段也不只一處。但在霧的障蔽下﹐連人的視線都少干擾這些寧靜的海灣。我不經意在一處停車﹐卻透過霧看到了這大海織成的曠野﹐是由沙灘形成的天然屏障圍成的海灣。沙灘不像孤丘那麼突兀。它漸入海裡﹐和淺灣裡的海水調和色彩。於是﹐一幅英國Turner的畫便在自然的畫室內鋪成了。畫中的孤舟卻將中國「野渡無人舟自橫」那冥冥渺渺的意境帶了進來。不管國界的海豹卻早已取得先機﹐在沙灘上慵懶地享受這千里難得的舒坦。

我一直北行﹐過了門德西諾(Mendocino)﹐雖見著不少旅館﹐但仍不厭足﹐一直到了布來格寨(Fort Bragg)﹐才因為天色不允許﹐從白晝的夢幻中﹐走入了夜晚的夢境。

旅遊資訊

加州一號公路緊臨加州的海岸線。作者以舊金山為界﹐將之分為南北段。從舊金山金門大橋往北開﹐就是北段。這兒氣候多變﹐四季均冷。沿岸有些民宿﹐可以入住﹐但一般價格均不便宜。住宿費用有些包含兩人分的早餐和晚餐。

回家的路上

文華﹕

雖然已經隔了那麼多年﹐但還是要謝謝你在出國前﹑幫我整理行李。累積了二十二年的舊物﹐整理起來是很辛苦的。航空公司只准兩口箱子﹐箱子就算再大﹐也無法裝下二十多年來﹑有形還有無形的一切。若不是你願意收下些我的舊物﹐要看它們只有往垃圾桶裡面扔﹐那真教人心酸。以前在台灣的時候﹐東西能留的就留﹐一切都是回憶﹑一切都是記錄。而搬家到美國﹐一切能扔的都得扔了。那幾隻鳥﹐伴隨了我四年的大學生活﹐是不能扔的﹐也不忍心就打開鳥籠﹑讓它們飛走﹔再說它們也未必肯走。有一回那隻公文鳥不小心飛走了﹐還不是就又找回家了。還好你收留了它們﹐主人換了﹐但總還是留在台灣。在整理家當的時候﹐我還在想﹐那種為了搬家不得不扔東西的日子﹐應該不會再發生吧﹐但怎麼也沒想到﹐現在竟然成了常態。美國本來就是異邦﹐在異邦漂泊﹐大概也是極正常的事吧。

我在錦花城就搬了不下六﹑七次家﹐最後總算在名為「鬱金香樹」的學生公寓安定了。在這兒的留學生大多真的是留學﹐心態是短暫的﹐然而我卻真的是搬家了。從台灣的﹑舊的家搬走﹐但卻還不知道新的家在哪。只知道到了美國﹐台灣的一切是不忍回頭了。因此﹐從商學院下課回到鬱金香樹﹐每天總是深切地盼望著。雖然﹐那只是宿舍。

這條路不滿一英里吧﹐可是你可以見到的﹐卻是世界的無窮無極。那是初春時節﹐剛離開商學院﹑從後門回到宿舍﹐我總是被雛鳥的叫聲吸引。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探頭往樹林裡找了一找﹐竟然發現就在伸手可及的前方﹑與眼睛平行的高度﹐有著一個美洲山紅雀的鳥巢。小鳥吱吱喳喳地叫著﹐等著母鳥帶來的食物。我稍微墊起腳尖﹐睜大了眼對著那些淘氣的鳥兒們看著﹐沒想到他們停止了叫聲﹐也睜著眼﹐嚴正以待地看著我。我深怕我的惡行被母鳥逮到﹐不敢觀看太久﹐就懷著僥倖走了。另外有一回﹐曉文﹑馬克和我一起到了這鳥巢旁。那時三個人都墊起了腳尖﹐探頭探腦地看著巢裡的世界。那一次﹐幾隻雛鳥正安詳地睡著﹐透過皺皺的眼皮﹐還看得見圓滾滾的黑眼珠。其中一隻好奇地撐開了眼皮﹐看到不是母親﹐就又沉沉地睡過去了。我們等到了所有的鳥繼續沉甸甸地睡著之後﹐才又相視而笑。

經過那個小山坡之後﹐順著大路就看到了那幾株山茱萸。冬天掃盡了山茱萸的葉子﹐因此當山茱萸的花盛開的時候﹐竟然沒有一片綠葉相襯。好在山茱萸用它自己的壯碩花瓣﹐硬是把春天突顯了出來。在錦花城最後的那年春天﹑在宿舍前的山茱萸下﹐我們對著初春尚有的寒風﹐送馬克搭車回家。馬克那時就像是錦花城的春天一般﹐天真而充滿盼望地說﹐希望下一年可以再看到山茱萸。然而﹐他卻在夏天去世了﹐沒有任何的出乎意料。醫生說﹐他的愛滋病已經末期﹐只有六個月的生命。而我呢﹖後來再見到山茱萸﹐那也等上了十一年。地點不再是錦花城﹐而是波士頓了。那一年波士頓的初春也有些涼意﹐有時還颳起大風。可是棵棵山茱萸挺立在樹梢﹐那碩大厚實的花﹐讓你一點也不擔心﹑它們會經不起這新英格蘭泠冽的風。山茱萸送走了馬克﹑自己在經過夏日的蒸騰也化為塵泥﹐但是只要它存在﹐就可在寒意給人春天﹑給人生命力。然而﹐我想﹐我還是再也不忍心看到錦花城的山茱萸了﹐因為即使是在波士頓﹑那樣頑強的山茱萸都牽起了我對馬克的思念。那棵看盡人的生死﹑送走馬克的山茱萸﹐我面對它的堅強﹐卻會更讓我為馬克﹑乃至人們的脆弱而心碎。

山茱萸這個名詞在台灣就聽過了﹐可能這名字本身帶著點浪漫色彩吧﹐一聽到它﹐就有著奇情的幻想。這樹是象徵著活下去的印第安納鄉巴佬( Hoosier )之樹。在後院種上一棵山茱萸﹐就是向鄰居炫耀著﹐「我們做到了﹐我們讓樹活下來了﹗」這也是有著宗教情懷﹑有著同情心的樹。耶穌的十字架﹐就是山茱萸做的。當基督流著他的寶血﹐山茱萸也隱隱啜泣。這當然被耶穌聽到了﹐所以耶穌諭示﹐自此以後﹐山茱萸的花將成為大而厚實的十字形﹐在每個花瓣的外圍有著釘子的印痕﹐花的中央是刺繡成的皇冠﹐讓每一個見過他的人都不會遺忘。

順著這櫛比的山茱萸往前走﹐你就會經過幾間商家﹑和前方的提款機。這兒平時熱鬧得很。在美國的第一年冬天﹐因為也沒有個真正的家可以回去﹐就待在錦花城了。好幾個晚上﹐我來到這提款﹐卻是四下無人。那時候﹑遠離台灣的寂寞是清楚地嚇人。在台灣﹐你從來不會知道什麼是四下無人的感覺﹐相反地﹐有時還嚮往著遠離塵囂。然而﹐在這個真正遠離塵囂的夜晚﹐我開始覺得自己並非主動地離開台灣﹑也不是為了理想而奔赴遠方﹐反而是被那個我生長的地方拋棄了﹐鄉愁已被壓抑﹑理想已被剝奪﹐我是個流放者。在這個靜謐的夜晚﹐已經沒有能力﹑膽量﹑和自信心﹐想任何屬於自己和國家的事了。青年熱血澎湃的理想﹐竟然經不起這夜。

離開了這幾戶商家﹑經過鐵軌﹐就到了鬱金香樹之前的草坪了。如果剛才大路旁的山茱萸是靜悄悄地暗示著四時的推移﹐那麼在這草坪旁的所有動物﹐可就沒有那分耐心了。新生的知更鳥剛從熟睡中蘇醒﹐迫不及待去體驗這新春。在錦花城的這兩年﹐初春時的殘雪未消﹐但雛鳥的活力卻巧妙地將冰冷的殘雪化成生動的背景﹐襯托這完完全全為你一人而上演的遊樂圖。所有的母鳥﹐因為它們的雛鳥而顯得睥睨一切。當初照顧小鳥時的忙亂神情﹐此刻全然消失。你別說﹐母鳥也會不耐煩的。好幾回我就看到母鳥沒有了食物﹐可是她那群孩子們還吃不夠﹐於是就更為嘈雜地想要吸引母鳥的注意。母鳥不在乎﹐神氣地避開它們。小鳥窮追不捨﹐那母鳥就避得更遠了。呵呵﹐還有隻雛鳥一不小心﹐跌到了水窪裡﹐翻了好幾個滾﹐惹了一身泥﹐喘了口氣﹐連忙又站了起來﹐怕沒有了母親﹐就沒得吃了。

有時候﹐母鳥和雛鳥的角色竟然互換了。有時候我也免不了淘氣﹐躡足接近它們﹐不過這一切行動完全在母鳥的掌握之中﹐等我靠近了它們﹐鳥家庭有了危機感﹐小鳥們就慌張地逃竄。本來是追著母親的﹐此刻就由母親在後面追趕著顛撲的雛鳥。對鳥而言﹐那是生命攸關的逃命行為﹐但在我的眼裡﹐卻是小生物所展現的﹑對生命的真摯熱情。一切是那麼嚴肅﹐但表現得卻是那麼地優美﹑天真。這齣自然天成的戲劇﹐在初春時分由好幾群鳥的家庭賣力地上演著。在台北是不會知道什麼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即便是台灣的鄉下﹐恐怕也無法想像那一群一群的鳥家庭﹐爭著向你展現自然的神奇。然而﹐錦花城卻有這個魔力。你完全被自然吸納﹐可是你卻覺得自然與你並生﹔你膽怯於夜的孤寂﹐可是一旦天亮﹐你又覺得擁有一切。

我絕對是愛上這有著二十多畝大的草坪。草坪略為起伏﹐到了鬱金香樹就是它的最高點﹔而草坪的另外一端﹐是兩個寬廣的亭子﹐旁邊還有些烤肉架。九二年暑假的國殤日﹐我們在這兒有著烤肉大會。要離開錦花城的暑假﹐和兩年前的暑假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九?年的暑假﹐在錦花城的第一個夜晚﹐我和曉文那兒也不敢去。在我們的生命裡﹐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空矌的都市。聽了許多在美國都市半夜遭人搶劫的故事﹐我們那晚沒吃晚飯﹑寧願餓著肚皮也不敢出門去買點吃的。就這樣﹐熬過了第一個晚上。第二天把我們的經驗說與學姐聽﹐自然是被笑話了一番。九二年的暑假卻不一樣了。剛來時的好奇﹑羞澀﹐經過兩年四季的洗禮﹐成熟自然是形成了﹐不過更確切的說﹐我的生命已經形成了錦花城才有的人格和思想。現在要離開﹐好像又是另外一場漂泊的開始﹑是對過去生命的另一次割捨。有時想想﹐為什麼當初不就到一個庸庸碌碌的大都市留學﹐那我的記憶中就沒有詩意的美國﹑一個以往生命裡沒有的契合﹐而有的是和台北可以充分銜接﹑感覺一模一樣的車水馬龍﹑還更繁華﹑方便﹑好玩﹑便宜﹐就像我在洛杉磯的朋友說的。這兩年下來﹐似乎奠定下了我對一切事物的思念。我被思念絆住﹐人生﹐好像從此再也無法往前了。因此﹐雖然烤肉的場合是那樣地熱鬧﹐我卻昏眩呆滯了﹑卻不知該如何應對進退﹑卻突然間有著和剛到美國時不一樣的﹑另外一番羞澀。那興高采烈的黑人朋友﹐總是在適當的場合出現﹐無時不表現出一副蠻不在乎。當時他也在場﹐叼著一塊肉﹐熱情地邀請大夥分享。然而﹐看到我的沉默﹐他的熱情洋溢﹐竟也成了簡短的問候。

春天的時候﹐草坪上的蒲公英是替秋天的楓葉代言了。這蒲公英的花謝得早﹐在繁茂的春末﹐卻開啟了秋的序幕。它的花不大﹐可是它的花開花謝﹑倒也是驚心動魄。蒲公英的花是黃色的﹐但是當花謝了時﹐卻成了一團像水晶球般的絲絮。剛開始﹐無論風怎麼吹﹐就是不離它的梗。但是﹐小小的蒲公英又怎奈得自然的淫威呢﹖沒多久﹐就整體地迸裂﹐走得突然﹑乾脆﹐像行刑的烈士﹐只留下焦黃的梗子﹐讓和蒲公英已經產生天長地久般的感情的人﹐思念一生。

滿布草坪的蒲公英﹐沒有了楓葉席卷天下的氣勢﹐卻是用它們纖細的身軀﹐吹出了滿天的粉嫩。最後那一年的春天﹐馬克的病情已經到了末期﹐纖細但成群的蒲公英﹐卻也讓他睜不開眼﹐在他風乾龜裂的臉上﹐又生起了少年的皺紋。看著蒲公英在馬克的身旁亂舞﹐無論他的臉多麼地讓人同情﹐他那從來沒有失去的笑容﹐依然綻放出對自然天真的喜悅之花。看著﹐我竟然覺得他和蒲公英形成了天衣無縫的結合。而我﹐卻恐懼著﹐恐懼他終究在不久之後﹐會像蒲公英一般﹐走得突然。我們的友情無論多麼地濃烈﹐對於他即將消逝的生命﹐完全無助。

美國人不喜歡蒲公英﹐因為它們一長﹐綠茵茵的草坪馬上就失去了它的純粹﹑就不得不從大地的主角﹐變成蒲公英翻飛的舞台。草坪是人工維護的﹐而蒲公英是自然生長的﹐堅信人定勝天的美國人﹐怎會甘心他們的努力被自然剝奪呢﹖還是學生的我﹐當然無法體會美國人整理庭院的辛苦﹐所以﹐一直埋怨他們的不解風情。以後有了自己的庭院﹐在加州的風和日暖﹐照顧它的辛苦是體會到了﹐但我一直期待的蒲公英﹐卻再也沒有飄落在我的跟前。

哈佛大學的佛格和塞克勒博物館

過去幾次介紹世界博物館的收藏﹐我都沒有多加文字說明﹐然而哈佛大學的佛格和塞克勒博物館(是兩個博物館﹐Fogg和Sackler)﹐卻有介紹的必要。哈佛大學不僅是世界第一流的學府﹐它的三個藝術博物館收藏也在世界有著極重要的分量(另外一個是Busch-Reisinger)。譬如說﹐他的中國青銅器收藏和研究﹐一直執學術界之牛耳。 著名的考古學大師張光直先生一直在哈佛任教﹐應該對博物館的青銅收藏﹐有著舉足輕重的貢獻。即使今天﹐雖然新的青銅文物不斷出土﹐有地利之便的上海博物館已經是世界青銅收藏的翹楚﹐Sackler Museum 和美國Washington DC 的 Freer Gallery of Art﹑法國巴黎的 Museum of Cernuschi﹐仍然是中國土地以外最重要的﹑收藏青銅器的博物館。

Sackler Museum 以它的東方藝術品自豪。在它的網站特別提到﹐它世界一流的收藏中﹐包括中國的玉器和石窟的壁畫和雕刻。這「石窟的壁畫和雕刻」其實正是值得我們推敲的﹐而這裡指的石窟﹐不是別的地方﹐正是著名的敦煌莫高窟。大家都知道﹐發現敦煌價值的是英國人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他在一九○七年到敦煌﹐之後透過當時守窟的王圓籙﹐買走了許多在藏經洞裡的經卷。後來第二年﹐法國人伯希和(Paul Pelliot)接著來﹐因為伯希和通曉中國古文﹐所以搬走了學術價值最高的六千卷經卷和繪畫。斯﹑伯二人雖然給中國人的印象極差﹐一般以為他們把本來屬於中國的寶藏﹐私自搬運到了外國﹐但是藏經洞裡的文物在英﹑法兩國受到了高度的關照﹐也避免日後多次的危難﹐並且把敦煌的重要性傳播到了世界﹐也算是將功抵罪了。真正以犯罪行為盜竊莫高窟文物的﹐則是美國人華爾納(Langdon Warner)。他在一九二三年抵達敦煌﹐由於當時莫高窟的藏經洞大概都被搬空了﹐剩下石窟的壁畫和雕刻是搬不了的﹐華爾納一開始真是一籌莫展。然而﹐他倒是有著旺盛的企圖心﹐非得帶點什麼回去不可。於是他將一些雕塑從基座上鋸下﹐並且用特殊的膠水﹐將二十六幅最上乘的壁畫剝離取下。不過可笑的是﹐因為他的膠水不夠﹐但他又貪心﹐所以他就將這些壁畫最菁華的部分取下﹐留下缺頭缺角的壁畫留在莫高窟﹐做為他犯罪行為的罪證。這些被破壞的文物﹐是永生永世都無法復原了。在今天的中國盜賣國家保護文物是唯一死刑﹐華爾納的行為早就大大地超越了所有法律最嚴峻的處分。然而﹐他的犯罪行為卻得到了一定的庇廕﹐因為他所盜走的許多文物﹐正為這兩個哈佛大學的博物館所收藏。其中最有名的一個就是在第三二八號洞的供養菩薩。這洞本來有四尊供養菩薩﹐但左手前方的那尊﹐就被華爾納硬生生地鋸下帶走了。所有塞克勒博物館的收藏都註明來源﹐只有華爾納盜來的文物﹐博物館只說明﹐「First Fogg Expedition to China」。我兩個月前到了塞克勒博物館﹐日前又在敦煌。面對塞克勒博物館那獨立靜坐的菩薩像﹐又在地球的另外一端﹐看到在敦煌原本屬於他的位置﹐不知道它在北美的棲息﹐是暫時﹑還是永遠。

說來也很弔詭﹐二次世界大戰時﹐向來不懂尊重別國文化的美軍﹐原本要轟炸京都和奈良﹐是這個華爾納加以阻止的。一九八○年﹐一本名為 Foreign Devils on the Silk Road 的書出版﹐也是美國人自己披露了他們當初所犯下的罪行。

敦巴頓橡園和希爾伍德博物館 Dumbarton Oaks and Hillwood Museum

在華府的西北方是一個世外桃源的小鎮—喬治城﹐而倘若沒有喬治城大學﹐這小鎮大概也不會吸引任何外人注意﹐更不要提附近的敦巴頓橡園希爾伍德博物館。然而﹐敦巴頓橡園是聯合國憲章的誕生地﹐希爾伍德博物館則有豐富的俄羅斯藝術收藏。它們的價值不容忽視。

對於歷史有著感情的人﹐對敦巴頓橡園應該是最有興趣的。一九四四年的八月﹐二次大戰的結束已有眉目﹐中美英蘇四國認為有必要在戰後成立一個國際性的組織﹐於是在該年的八月到十月之間﹐就在敦巴頓橡園舉行一連串的會議﹐商討這個未來的國際組織種種細節問題。如大家所知﹐這個組織就是後來的聯合國。

一九四四年八月廿一日﹐美英蘇三國開始在敦巴頓橡園集會。中國雖然在羅斯福總統的堅持之下﹐成為四強之一﹐但是英國和蘇聯卻始終不樂意中國和它們平起平坐。二次大戰之始﹐中國即為四大戰區之一﹐然而﹐英國﹑蘇聯﹑還有美國的左派人士﹐始終蓄意輕視中國戰區的重要性。譬如說哈佛大學著名的漢學家﹑桃李滿天下的費正清(John K. Fairbank)就說﹐大戰開始﹐中國政府根本就沒有在抗日。費正清的觀點如今早已被史家所認﹐是他個人學閥作風下的囈語﹐不足為訓。但類似輕忽中國抗日的言論﹐在當初卻始終籠罩在華府和其他國家政治圈裡。一九四三年十月﹐美英蘇三國的外長在莫斯科集會﹐開始商討戰後重建的問題﹐會後發表聲明。在羅斯福的堅持下﹐莫斯科會議的聲明包括了中國﹐所以就成了四強宣言(Joint 4-Power Declaration)。蘇聯和英國對此十分不甘。蘇聯害怕和中國發表共同宣言會導致日本對蘇聯遠東地區的入侵。而英國則始終認為中國是豬尾巴﹐不屑與之為伍。到了十一月底﹐開羅會議舉行﹐中美英蘇四國領袖集會﹐中國才能夠在世界外交舞台上和其他三國平起平坐。然而﹐正是這開羅會議﹐導致羅斯福總統開始對中國的支持無能為力。歷史學家公認﹐開羅會議是中美關係江河日下的濫觴。所以﹐敦巴頓橡園集會討論戰後國際組織問題﹐中國竟然不在受邀之列。一直到蘇聯態度軟化﹑美國堅持﹐中國才可以參與討論。不過蘇聯堅持不與中國政府溝通﹐所以會議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由美英蘇三國討論﹐在第二階段才輪到中國和美英兩國會談。當時美國代表是斯特提尼厄(Edward Stettinius)﹐英國是卡朵甘(Alexander Cadogan)﹐蘇聯為葛羅米柯(Andrei Gromyko)﹐而中國代表則是著名的外交家﹑當時的英國大使顧維鈞(Vi Kyuin Wellington Koo )。

敦巴頓橡園會議之後﹐發表了提案﹐基本上奠定了之後聯合國憲章的基礎。提案已經明確地規定了聯合國的目的﹑組織章程﹑和會員權利義務。其中第六章為安全理事會﹐規定美利堅合眾國﹑大不列顛和北愛爾蘭王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中華民國﹑還有法國﹐享有永久席次。(Representat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Northern Ireland, the Union of Soviet Socialist Republics,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in due course, France, should have permanent seats. )一九七一年中華民國的席次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但憲章的名稱並未更改。

與其說橡園會議是四強合作的結果﹐不如說是美英蘇三國權力的角逐和妥協。其中蘇聯始終和美國作對﹐而英國居中﹑態度模棱兩可。這也是為什麼美國那麼希望中國參與國際討論的原因之一﹐因為當時的中國政府始終和美國立場一致﹐但中國國力衰微﹐大戰期間甚至如同一個十九世紀的國家﹐加入討論﹐只是聊備一格罷了。其中最好的例子就是四強對於人權問題的看法。美國首先提出人權成為聯合國憲章的可能性﹐但是馬上被蘇聯代表否決。葛羅米柯認為﹐人權問題和聯合國的主要工作沒有關聯。不過這個問題卻被中國代表顧維鈞再度強調﹐而且同時將人權平等的觀念普及到種族平等。然而﹐蘇聯和英國代表對顧維鈞的提議﹐毫無保留地拒絕﹐美國見狀﹐也無法繼續堅持。

另外一個表現大國之間權力角逐的例子是否決權(Veto)問題。美國為了自身的利益﹐並不希望安理會常任理事國擁有否決權﹐但蘇聯對此卻是十分堅持。最後美國讓步﹐但是堅持如果是對常任理事國本身的討論﹐否決權不可使用。美國的本意也許是針對蘇聯﹐但是眾所周知﹐一九四九年以後﹐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中華民國成為中國大陸的主權政府﹐聯合國自此年年討論中華民國的會員問題。而因為這是對中華民國—五大常任理事國之一的討論﹐所以它無法使用否決權。終於在一九七一年﹐這常任理事國的席次由大陸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而台灣的中華民國由世界的四強之一﹐成為一個蕞爾小邦﹐世界孤兒。

敦巴頓橡園今天已經成了哈佛大學的博物館﹐也是研究拜占庭文化和哥倫布之前美洲文化的重鎮。當初橡園會議的一切﹐均已蕩然無存。四強之一的蘇聯已經解體﹔英國地位已無足輕重﹐成了美國的應聲蟲﹔而中華民國﹐不用多說﹐早已失去大陸江山﹐乃至於還能夠存在多久也不知所以。歷史的滄海桑田﹐如電如霧﹐如夢幻泡影﹐我們後人﹐只有任憑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吧。

華府另外還有一個雙橡園(Twin Oaks)﹐在一九七六年之前是中華民國的大使館。雙橡園經歷了無數中美﹑還有世界外交的折衝撙阻﹐自然也應該是對歷史充滿感情的人嚮往一看的景點。不過﹐今天的雙橡園已經從過去的風雲會場﹐成了媚俗政權痞子外交的傳達兵﹐看了不如不看。

2014年5月9日 星期五

華府國家大教堂 Washington National Cathedral

華府的許多景點﹐要不是激發愛國精神﹐就是壯麗得讓人讚嘆。而只有這個位於北方聖阿爾班山丘(Mt. St. Albans)上的國家大教堂﹐讓人的靈魂激濁揚清。

國家大教堂是歌德式的建築﹐意在表現它的雄偉。和其他歐洲的歌德式教堂一般﹐華府的國家大教堂經歷了許多年才正式完工。事實上﹐它的工程時間幾乎和二十世紀相當﹕一九○七年老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總統破土開工﹐到了一九九○年老布希總統才主持完工儀式。

這所教堂是世界十大教堂之一﹐在美國也僅次於紐約的聖約翰大教堂(St. John the Divine)。它有一百七十公尺長﹐相當於華盛頓紀念碑。為了保持它那歌德式的風格﹐許多設計都和歐洲的歌德大教堂相似。遊客如果也去過巴黎的聖母院(Notre Dame)﹐就會發現這兩座大教堂不僅外觀極為相似﹐他們也都採用了飛簷(Flying Buttress)的設計﹐來支持構成教堂主體的圓頂穹廬(Vault)。教堂的內部一如外觀讓人讚嘆﹐尤其是西廂的彩繪玻璃窗(Rose Window)。在陽光反射之下﹐五彩繽紛。

從老羅斯福總統開始﹐所有的美國總統都曾蒞臨此地。國際聯盟的創始人威爾遜總統葬於此﹐而民權領袖金恩博士則在此宣講他最後的周日佈道。

(作者不敢掠人之美﹐這篇短文大體採用在以下網站的英文原稿﹕

http://www.exploredc.org/index.php?id=179)

倒淌的淚

站在這日山和月山的山坳﹐你將面對的不僅是草原的壯麗﹐而是七﹑八世紀的兩個女人的辛酸﹐和她們所拯救的無數生靈。如果說嘉峪關是男人的不歸路﹐幾人能回﹐那麼這日月山所造就的則是女人的驕傲﹐是從歷史厚重的沉積裡﹐掬出無數淚水所換來的驕傲。

公元六四一年﹐唐太宗詔命﹐文成公主下嫁吐蕃贊普(首領)松贊干布。在此之前﹐吐蕃數度侵犯唐帝國的邊境﹐唐朝和吐蕃的決戰一觸即發。就在此時﹐吐蕃國王請求迎娶中國公主。唐太宗知道﹐漢武帝沿用了婁敬的和親政策﹐將細君公主下嫁烏孫﹐達到孤立匈奴的目的﹐換取了和平。但﹐他又不是不知道﹐細君公主到了烏孫之後﹐不僅思鄉情切﹐胡人的生活更是日日夜夜枯竭她的生命。她用琵琶細述她的哀怨﹕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託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旗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思土兮心內傷,願為黃鶴兮歸故鄉。」

細君的願望﹐在漢朝廷的政治目的下﹐不過是草芥。在青春之年﹐這位漢朝公主就客死他鄉了。

然而身為天可汗﹐唐太宗所想的﹐無不是英雄事業﹐他所看到的不是一個宗室女的青春﹐而是以如此低廉的代價所可以換來的吐蕃的臣服﹐以及所避免的戰爭。於是他找了刑部侍郎﹑精於繪畫的閻立本﹐將松贊干布遣使迎接文成公主的場面記錄下來﹐永垂其赫赫昭業。畫中卻無主角文成公主。

不知是唐太宗依舊心有不甘﹐還是只想向祿東贊表示﹐大唐公主不是那麼輕易就可以娶得﹐據說他想出了六道難題﹐刁難祿東贊。祿東贊毫不費力地解決的前五個難題﹐可是卻對第六個問題傷透了腦筋。這最後一個問題是讓文成公主夾雜在五百個宮女中。所有的人穿著一致﹐面遮頭蓋﹐讓祿東贊辨認。祿東贊最後買通了公主的奶媽﹐知道公主身散異香﹐會吸引蜜蜂。於是祿東贊藏了隻蜜蜂﹐蜜蜂一聞到公主的香味﹐便飛向她那兒。於是﹐祿東贊完成使命﹐將文成公主帶往西藏。

文成公主出發前﹐唐太宗召見。他特別問了文成公主是否知道為什麼要將她下嫁吐蕃﹐又問是否會埋怨他﹖文成公主識得大體﹐告訴唐太宗﹐她的生命已經獻給了大唐。

文成公主雖然如此通曉大義﹐但是兒女情長﹐誰又能忍受離鄉之苦呢﹖李商隱詩「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但吐蕃﹑蓬萊如同天壤﹐諒青鳥殷勤﹐也無可探看。張祜詩「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文成知道﹐她這一生一世﹐連垂淚君前﹐訴說思鄉之苦的機會也沒有了。

文成公主在祿東贊的護送下﹐從長安出發。沿途看到的是熟悉的小麥田。出了蘭州﹑到了西寧﹐小麥田成了油菜花。景觀的改變﹐促使了文成公主意識到﹐家鄉是愈來愈遠了。祿東贊告訴文成﹐國王松贊干布就在不遠的日月山等著她。祿東贊不辱君命﹐內心的喜悅是不言可喻的。而文成公主即將見到新夫婿﹐人雖然距離吐蕃尚有千里之遙﹐生命的轉折卻提早到來。

文成公主一行到了日月山。山海經說﹐這日月山是天的樞紐﹕「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日月山﹐天樞也。」(大荒西經卷十六)上古時代寫神話的善知識早就看出來了﹐這日月山東西兩邊﹐有著完全不同的自然景觀。也許他們不了解為什麼﹐也許古人比我們現代人少了科學的僵硬﹑多了美感的想像﹐於是就說那兒是天的樞紐。樞紐向右﹐油菜花鋪成的地毯迎向中原的帝王家。樞紐向左﹐一望無際的草原﹐指向西王母的瑤池﹐卻是遙遠的神話故鄉。

這日月山自大地崛起﹐從山坳回頭往下看﹐油菜田颺得更遠﹐更讓人覺得是被拋棄了。而在她的前方﹐則是前來迎接的松贊干布。他的身後﹐是文成公主從未曾想像到的草原景觀﹐成群的牛羊﹐構成了另一個世界。在文成公主之前﹐這兒已經是唐人和藏人交易﹑以茶換馬的要道﹐人稱「茶馬互市」﹑「唐蕃古道」。青藏高原騎馬來的藏人﹐到此下馬﹔而從黃土高原來此的漢人﹐則必得下轎。若要越過此山﹐到達對方的地盤﹐就得換乘對方的工具。下轎﹑上馬﹐文成公主意識到﹐這對她而言不是簡單地換了騎乘﹐而是了斷過去的生命﹐面對一個過去是遙不可及的奢侈品的未來。她無法改變這個命運﹕天子之命難違。即使是天﹐也毫不留情地在這樞紐畫下了鴻溝﹕兩種地形造就兩種文化﹐兩種氣候孕育兩種人民。跨過日月山一步﹐就是隔世。一如熟悉的轎子﹐過了這山坳﹐就成了馬匹。

在日月山的另外一端﹐有條小河。中國人說大江東去﹐可是這倒淌河卻孤單地向西流﹐流向瑤池﹐也就是今天的青海。文成公主自然是觸景生情。她今日就像那倒淌河一般﹐而那青海﹐原本是上天憐憫見不到海的游牧民族所創造的內陸海﹐此刻再度憐憫﹐成了盛淚水的池塘。於是文成公主絕望了。她知道無論他多麼地沉湎在過去的時光﹐個人的願力仍然無法改變天命。就像日月山的兩邊﹕兩個世界就是兩個世界﹐上天讓這兩個世界分離得多麼徹底﹐沒有含糊的灰色地帶。你不瞧那倒淌河嗎﹖兩千多萬年前就試圖跨越雷池﹐還不是讓上天搞了個喜馬拉雅造山運動﹐硬將它擠回了青藏高原。文成公主終於放棄了一切回家的念頭﹐甚至不去思鄉懷舊。就在這日月山﹐她將帶來的那把梳妝明鏡砸碎。明鏡一分為二﹐無法重圓。一如眼前的日月山。如此地近﹐卻永不相連。它們分屬不同的文明領域﹐事實上是如此地遠。

後來人們傳說﹐日山和月山就是文成公主的兩半明鏡變成的。老百姓也無法改變天意﹐於是創造了傳說﹐用傳說表達同情﹑讓這已經讓人垂淚的故事﹐留下可以憑弔的痕跡。

半個世紀以後﹐吐蕃再度請婚。在公元七一○年﹐唐中宗將養女金城公主嫁予當時的贊普墀德祖贊。金城公主沿著和文成公主一樣的路線﹐越過日月山﹐望見倒淌河。她知道﹐她的命運將和文成一般﹐沒有回頭路。當初文成公主來到西藏﹐帶了一批工匠﹐和一尊佛像。工匠們建造了小昭寺﹐佛像就供奉在那兒。金城抵達拉薩﹐將佛像移駐大昭寺﹐是松贊干布第一夫人﹐尼泊爾墀尊公主的佛寺。金城總算讓文成公主的犧牲﹐至少有了應得的回報。至於金城自己呢﹖隨著大唐國力的削弱﹑隨著吐蕃不再向唐朝進貢﹑隨著經過日月山的使者和商旅愈來愈少﹐她將消失在歷史之中﹐沒有明鏡成為日月山的故事﹐沒有倒淌的淚供人同情。

2014年5月3日 星期六

刀郎的音樂

在西部的土地上﹐我和當地人一起﹐坐著擁擠的班車﹐車上充斥著西藏的味道。我還沒喝過酥油茶﹐「那應該是酥油茶的味道吧﹖」我猜。車窗外是無止境的草原﹐如同汪洋。

六月﹐那應該是熱情奔放的季節﹐但若兒蓋的草原依舊滲著初融的雪。大地最後的一道嚴峻﹐拼死一搏的箭雨﹐正襲擊著我們的車。在泠洌中行駛﹐班車就是在汪洋中的一條破船。我們的命運﹐只有一條。我從來沒有想像到﹐自己會與中國邊疆的藏民命運與共。

我生長在台灣﹐和他們隔著海峽。現在在美國﹐隔著太平洋。但是﹐那皺紋已成層層波浪的老婦人﹐卻讓我熟悉地覺得﹐幾天前從太平洋彼岸登上的﹐是回家的班機。

這是不是一種同情呢﹖中國人說的同情有著憐憫的意思﹐英文解釋卻是感情交融。我是不是因為憐憫著她的貧窮﹐而竟然覺得我們是一體了﹖是不是她的貧窮﹐交融了我內心一直存在的貧窮的結﹖可是﹐我又覺得她是她﹑我是我。我是旅人﹐她屬於這土地。你沒見到草原上的藏寨﹐升著炊煙﹔牧羊人的裝束﹐和這老婦人是一樣的﹖這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我們不同﹐但也意味著我在這兒不會孤獨。因為老婦人的世界﹐就在這千里的曠野。同樣是曠野﹐蒙他那卻全然不同。那兒沒有藏寨﹑沒有炊煙﹐也沒有牧羊人。於是﹐就真的是陌生孤獨的國度了。

老婦人連接了車的內外﹐把我這外來旅人也包絡在這西部的情調裡了。倘若老太太可以將我這冥頑不靈的靈魂放置在草原大地﹐那麼司機放出的刀郎音樂﹐就將我種在那兒了。

「這是什麼音樂﹖」

「刀郎的。」

「刀郎是誰﹖」

我的問題沒有任何回答。

這個讓我無法離開西部草原的歌者﹐那讓我看著草原會流淚的歌聲﹐卻那麼神秘。沒什麼人知道他到底是誰。那位上海來的姑娘﹐也不知道這個在中國西半邊老幼傳頌的歌聲是怎麼產生的﹑怎麼紅的。

刀郎的音樂是無意中進入我的世界。甚至可以說﹐是一路上所有的司機強迫我接受的。也許他們並不知道﹐乘客中有個外人﹐對中國西部的了解全部來自書本﹐而不是生活。對他們而言﹐刀郎已經是西部的一部分。只要有西部的老百姓﹐就有刀郎。西部有刀郎﹐而刀郎代表了西部。就像是任何一座漢人的都市——上海﹑台北﹑香港﹐都離不開港台的流行音樂。可是﹐刀郎的崛起﹐就是這一年的事啊。是西部人民在這一年間﹐頓然發現刀郎的音樂表現了中國大西部﹐還是刀郎發掘了西部人從前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心靈特質﹖

我想起九三年從南寧坐火車到桂林。車上放著旋律十分熟悉的聲樂——被大陸政權捧起的中國民族音樂﹐和學生時候所學的中國民族音樂﹐是那麼的相似﹐可是卻絕對不會是同一首。旋律熟悉﹐但沒有一首聽過。而當音樂播放到主旋律的時候﹐火車上所有的乘客竟然都高歌起來了。似乎在展現那個地方早就心照不宣的規律﹐這個規律有著它特殊的整體性﹐外人是沒有機會切入的。

這就是我的矛盾。做為旅行者的矛盾。沒有一個旅行者不希望融入當地﹐可是如果永遠只是匆匆別過﹐那是不可能的。

刀郎的音樂是給旅行者聽的﹐是給異鄉人沉湎的。有人說他的音樂俗﹑俗氣﹑俗不可耐。但正是他的音樂俗到公車的路名和站名都成了歌詞﹐沒有流行音樂家刻意彫琢出的浪漫﹐才能讓旅行者﹑異鄉人﹐在外在一切都無所歸屬的單純之中﹐聽到故鄉最細致的回聲。

此刻﹐車上也突然有兩三位乘客跟著刀郎唱了起來。但是沒有人膽敢放聲﹐因為刀郎的聲音是學不來的。他的聲音讓人想起趙傳。然而和趙傳不一樣的是﹐他無須控訴命運的悲慘﹐也無須哭泣於愛情的無奈。他那沙啞得委屈的聲音﹐給人的不僅是聽覺﹐而且是視覺——看到了一個西北大漢﹐滴下眼淚﹐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有著委屈﹑有著樸拙﹑有著打破門牙和血吞也不吭一聲的固執和硬朗。

後來才知道﹐刀郎是四川人。早年駐唱﹐一天經常只能掙到二十塊人民幣。後來認識了一位新疆姑娘﹐到了烏魯木齊。二○○一年出過一張專輯﹐總共只賣出兩千張。今天他的「二○○二年的第一場雪」﹐盜版市場據說卻賣出八百萬張。

郎木寺的羅讓達吉

「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以妄想執著,而不證得。」

——華嚴經‧如來出現品

是在攝影網站上知道郎木寺的。一般的旅遊書不會介紹這個地方﹐即使會﹐也是輕描淡寫。倒是老外﹐這兒成了他們的香格里拉。原來的中甸﹐在改名為香格里拉之後﹐這名字成了宣傳詞﹐實質已經變了。因此﹐他們不得不另外尋訪。

郎木寺只有一條路﹐全是沒有路面的泥土路。到郎木寺的第一天﹐天是陰的﹐路是濕的。路上沒什麼車。偶而有車經過﹐便濺起一灘泥。起先我對這種落後感到失望﹐不過沒多久就習慣了﹐何況從物質上來說﹐郎木寺也不虞匱乏。因此﹐路是不是會惹上泥﹐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外國人把這兒叫做小瑞士﹐人說瑞士是人間仙境。那天黎明從山上往這山谷中的小鎮看﹐天光在樸拙的屋瓦上飛舞﹐納摩寺映著天光﹐顯現佛光莊嚴。自然的美如同此地的人心。這特色﹐無可取代。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倒應該說瑞士是商業化的郎木寺。

成長在都市的人﹐照說就是商業化的一部分。可是我卻嚮往沒有都市般疏離的小鎮。這離世的郎木寺﹐卻有著與自然合而為一的緊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和都市一樣﹐有著生活的規律﹐緊湊得讓人覺得熟悉。

達吉的出現﹐也是那麼熟悉。在網路上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沒見過相片。當我們走到納摩寺的售票口時﹐一位風度翩翩的喇嘛向我們走來。

「喂﹗買票啊你們﹗」要是在中國別的風景區﹐你只要越過了售票員施展權力的臨界點﹐一定會以投機分子看待。可是﹐達吉給我們的態度卻不一樣。

「對不起﹐你們要買票。」他那可掬的笑容﹑和善的音調﹑和緩的節奏﹐把這個總是會讓人「不爽」的要求﹐柔化成初次見面的親切﹐消融那因為陌生而有的防衛。論誰也料不到﹐去年十月才學的漢語﹐他卻把漢語的口語之美﹐以最謙虛的方式表現出來了。

我問他是不是達吉﹐他很驚訝的看著我。那表情像是被逗樂的孩子。

「你怎麼知道﹖」笑容﹑音調﹑節奏如同先前那樣給人以春風﹐但在驚喜中﹐又多了些稚氣和傻勁。

我解釋了一下﹐是在網路上看到他的名字。達吉是納摩寺的導遊。後來在他家交談之後才知道﹐他開始並不想接下這工作﹐因為擔心這會讓他在佛法的修行上分神。師父勸他許久﹐告訴他這是份利他的工作﹐讓遊客對納摩寺有基本的了解﹐同時也有機會讓遊客對寺院做些回餽﹐他才接下。納摩寺也許還有其他令人激賞的僧侶﹐但達吉為這寺院塑造了一個清新的第一印象﹐為遊客打開了一扇通往純淨的大光明門。

我們跟著達吉繞了寺院一圈﹐聽了他對寺院的介紹。他的笑容永遠在那兩眼照會的剎那﹐自然但卻準確地從心裡浮起﹐沒有停滯或猶豫﹐等著我的心去接納﹐等著以心做成的鏡頭去捕捉。

納摩寺全名是安多達倉納摩格爾登寺。身為三大藏區的安多﹐雖然是最接近漢人的區域﹐但知名度在漢人中也可能是最低的。在納摩寺的背後有個峽谷﹐峽谷從前常有老虎出沒﹐藏文的老虎音譯達倉。那老虎後來被寺院的活佛制服了﹐成了不動的山頭﹐突出崖壁﹐成了寺廟的守護。這峽谷裡有個洞穴﹐有尊自然形成的仙女石像﹐稱做納摩﹐於是寺廟也就順之命名了。納摩本來也是惡魔﹐被佛降伏﹐就在那兒永生永世護佑寺院。洞穴外有著經幡﹐祈禱著人類的和平。這讓我想起了在台灣和美國許多公園可以見到的﹑以日文寫成的碑﹕「我們祈禱世界人類的和平」。經幡卻沒有刻意祈求和平的字樣﹐和平卻盡在此「聖默然」之中。西藏人愛好和平是天性﹐至少在文成公主將佛法傳入西藏之後就是如此。這天性是不需要從發起戰爭的罪惡中學習的。相反地﹐西藏人受到佛教的影響﹐不認為世間有不可改過的罪惡。老虎﹑惡女﹐經佛的降伏﹐盡成護法。

接著我們到了大殿﹐那兒有第五世格爾登活佛的肉身。黃教創始人宗喀巴七大弟子之一的格爾登﹐在一四一三年創立了這座寺院﹐世世代代庇護這香格里拉﹐直到一九五九年。那一年﹐十一格爾登活佛隨著達賴流亡到了西藏。自那以後﹐寺院不得對外開放。二○○○年﹐因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這座寺院的重視﹐促成格爾登活佛短暫地回到他的家園﹑也因為外國遊客頭上沒有那條政治緊箍咒﹐可以用他們的步伐實踐他們對這香格里拉的嚮往﹐「偉大的中共中央﹐在改革開放的正確思想領導之下」﹐更在商業的考量之下﹐終於讓這寺院開放給一般民眾參觀了。

活佛的神龕上放著功德箱。「像達吉那樣的好人﹐最多會說隨意奉獻﹐而不勉強人的話。」我猜。然而﹐他對它一眼也不瞧﹐什麼話也沒提﹐沒有任何讓人窘迫的暗示。

在這窮鄉僻壤的川北甘南﹐郎木寺一切的所得﹐都是寺院自己想辦法的﹐其中也有信徒的奉獻。

離開佛堂﹐一些藏民主動地向達吉問好﹐他也同藏民們聊了幾句。每個人都屬於這草原的大家庭﹐僧俗是大地的手足。在達吉的家裡﹐他告訴我們﹐郎木寺除了寺院的開銷以外﹐另外還要照顧隸屬郎木寺的一所小學的全部支出。當比較清寒的學生畢業了﹐寺院就會請求鎮上每四﹑五戶人家負責一個學生的學費和生活費。

達吉的家就在這殿旁。也許當我在網路上看到達吉名字的那一刻﹐我們就已結緣﹔也許他那天真的本性﹐超越了後天的一切掩蔽和扭曲﹐讓人一見如故。我們似乎有著默契﹐下一步是進入他的屋子再聊。達吉的房舍是個小小的四合院﹐中庭正曬著被褥。他引領我們進入一個房間﹐沒有椅凳﹐只容下兩張床。我們人多﹐頓時沒有空間讓人轉身了。待我們坐下之後﹐達吉祥和平靜地捧著哈達﹐套在我們的頸上﹐倒是沒有接待員的那種熱絡﹐反而更顯真誠。

這家是達吉的父母親戚合力出錢幫他蓋的。雖然寺院准許六級以上的學生有房子﹐但蓋房子的費用還是要僧侶自行張羅。達吉是八級的學生﹐不僅可以自己有房﹐還可以收徒弟。達吉就與四個徒弟一齊住在這小小的四合院﹐也難怪他的房間﹐就只容得兩張床了。四個徒弟中﹐兩個家境不好﹐達吉就和另外兩個徒弟一齊負責他們的生活。

郎木寺有四個學院﹕聞思﹑續部﹑時輪﹑醫學。全部的學習分為九級﹐每級三年。達吉從八歲開始學習﹐已經二十二年了。二十二年僧侶的生活﹐似乎無法想像﹐然而﹐達吉卻沒有什麼關鍵性的「絕志」的過程。

「所以你在寺院的支出﹐家裡還得照料﹖」

「是的。」

「那家裡怎麼看待你的出家呢﹖」

「他們覺得這是整個家族的光榮。我八歲的時候父母帶我到寺裡﹐師父問我有沒有辦法謹守五戒﹐我自認為沒有問題﹐便留下來了。」

「那你這二十多年﹐難道都沒有動搖過嗎﹖」

「沒有。這兒的出家人都知道自己所做的是怎樣的一個事業。我非常高興能夠在這兒生活﹐也特別感激我的父母將我送來這裡。」達吉將「特別」兩字加上重音﹐認真了起來。平常說話時總保持的笑容﹐這時也收了。我沒料到﹐達吉嚴肅起來﹐會讓人不由自主地﹐集中精神順著他的感覺和思路。

我連帶也想到在一生中父母曾經替我做的決定﹐那一件讓我感激了呢﹖我們保持了片刻的沉默。達吉的心裡是令他驕傲的的感激﹐我的心裡是想找出答案的思考。

「當九級的學習結束之後﹐就可以辨經﹐如果通過﹐就可以成為KISHI。」達吉沒有用漢語音譯「格西」。他恢復了笑容﹐而且顯得精神抖擻﹕「成為KISHI之後﹐就可以在本寺傳授佛法。」

「噢。」我們恍然大悟﹐這又把達吉逗樂了。

「不過要在安多地區傳法﹐就要通過安多地區其他寺院的辨經。最後就是到拉薩﹐接受拉薩僧侶們的考驗。」達吉每說到一個地方﹐笑容就隨著愈大。這條漫長的路﹐應該是一層層的挑戰﹐等待勇者迎接。但對他而言﹐卻是通往香巴拉的幸福之路﹐一路喜樂。

我們忘情地聊著﹐等到天上下起細雨﹐也是該走的時候了。達吉趕緊將被褥收起﹐那身影十分地熟悉﹐像是童年時每天所看到的影像。收完被褥﹐達吉送我們回售票口。我們邊走邊聊﹐達吉時而抖抖手﹑整理他的僧袍﹐時而回頭對我們微笑。我看到這僧人﹐有著入世間的和藹﹔也認識到自己﹐在這藏區的山坡﹐享受這自然的慈愛。這時有一群僧人走過﹐僧袍的顏色稍淺。他們和達吉交談了會兒。我想﹐僧人交談﹐自然是離塵的經律論。談畢﹐達吉緩緩地向我走來﹐保持著他時刻掛在臉上的笑容﹐告訴我﹐這些比丘尼平常都在廟裡禮佛頌經﹐沒什麼機會和外界接觸。看到我在攝影﹐希望我替她們照幾張像。還沒等到我的回答﹐那些女尼們﹐已經不好意思地捂著嘴﹐一個躲在另一個背後﹑偷偷地笑著。

這自然的畫面﹐頓時間讓我忘記了他們的身分。我已分不清楚﹐是她們心中的佛性﹐向著世間流轉﹐流露天真﹔還是我已經在這自然的感情中﹐為那佛性接引。經律論已經不需要談了﹐佛法就在這自然之中。六祖壇經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達吉和煦的笑﹑比丘尼們羞赧的笑﹐這世間的展現﹐滿是喜樂。法演禪師說﹐「千峰列翠﹐岸柳垂金﹔樵父謳歌﹐漁人鼓棹﹔笙簧聒地﹐鳥語呢喃﹔紅粉佳人﹐風流公子﹐一一為汝諸人發上上機﹐開正法眼。」這山坡上﹑達吉的身上﹑比丘尼的身上﹐滿是法眼。

然而﹐我在想﹐我是在這與自然合一的藏區﹐一切都可以證得佛性。那麼在那條車水馬龍的忠孝東路呢﹖我突然想到了另外一個極端。那天在人間道餐廳﹐嘉華談到他搖頭派對的經驗。藥品的說明特別寫著﹐吃了那藥之後﹐會產生類似像天堂的感覺﹐千萬不要把幻覺當成真實看待。然而﹐他卻說﹐他所感受到的﹐不只是感覺而已。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肉體﹐向上飄忽。而吞下奧林匹克2000之後﹐感覺也是異常平靜。他在逃避嗎﹖可是即使我在那藏區所得到的愉悅滿足﹐不也是逃避現實才可得的嗎﹖佛法雖然寬闊﹕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當下具足。然而﹐跳脫迷失﹐尋求生命的圓滿﹐填補那塊缺角﹐卻也正是我們眼下的功課。對嘉華而言﹐這不是一種不需要旅行﹑不離世間的一種尋求超越的方式嗎﹖是那些嗑藥的人本身的生命就虛空﹐藥物使他們得到了宗教所給予的滿足﹔還是藥物令他們空虛﹑損傷他們的腦細胞﹐令他們萬劫不復﹖如果藥物不會傷身呢﹖我開始羨慕達吉﹐乃至於羨慕那些一切俗事已了﹐在轉山朝聖途中死去的藏民。他們有著信仰﹐即使未經證實﹐卻無矛盾。

在西藏阿里有兩個湖﹐瑪旁雍錯﹑拉昂湖。藏民們圍著瑪旁雍錯轉﹐因為那是神聖之湖。沒人去拉昂湖﹐因為那是邪惡之湖。然而﹐這兩個湖中間有條河﹐它們的水﹐靠著那河﹐是相通的。西藏人不需要特意地消滅拉昂﹐也不需要捍衛瑪旁雍﹐也沒有矛盾﹑對立﹑統一的過程。善與惡湖﹐是自然的一部分﹐依舊存在。而西藏人民對善的守持﹐卻沒有被任何矛盾的因素動搖。

離開了郎木寺﹐我想著為什麼會愛上這個小鎮﹖我成長在大都市裡﹐莫非是對都市所無法得到的那種田園之趣嚮往﹖我想著想著﹐突然想到了三十年前的忠孝東路。那時是條沒有路面的泥土路。那一天﹐天是陰的﹐路是濕的。路上沒什麼車。偶而有車經過﹐便濺起一灘泥。小達吉牽著母親的手﹐穿過那泥濘的馬路﹐到小學報到。那快樂的時光﹐在他的心靈裡﹐就是世界的全部。他不知道這條路會成為台北最繁忙的馬路﹐他也不知道﹐有一天﹐他會在另一個時空﹐走在一樣的泥濘路上。那時﹐他早已是另外一個人﹐可是卻會看到他自己。

基督教科學中心﹐Christian Science Center

一八七九年﹐美國人瑪麗﹑愛迪(Mary Eddy)創造了這個教派。體弱多病的愛迪﹐不斷尋求身體健康的答案。經過數十年的追尋和思索﹐她發現神的諭旨是最好的療方。她於是成立了科學家教堂(Church of Christ, Scientist)﹐希望彰顯基督之神在治療上的作用。 一八九二年﹐母親教堂(The Mother Church -- The First Church of Christ, Scientist)在波士頓建成。之後將近八十年﹐科學教派在母親教堂周圍陸續建了其他的建築物﹐於是一個宗教總部就在這波士頓的繁華區域形成了。其中值得提的是在一九七四年﹐教派的行政中心由貝聿銘設計建造完成﹔一九三五年﹐一個直徑十公尺的地球儀﹐稱為地圖廳(Mapparium)﹐在教派的出版大樓內建成。人走進地圖廳﹐就像被地球包絡在地心裡﹐然後自地心看地球的表面。

地圖廳是由六百○八塊彩色玻璃製成﹐標識了當時國際的政治版圖。這個建築上的瑰寶﹐對中國人而言﹐卻有著另一種意義﹐因為那一年的中國﹑乃至整個東北亞和現在各為滄桑。台灣﹑韓國﹑日本是同樣一個紅色﹐表示他們是同一個國家。中國是黃色﹐但中國東北卻是另外一種紅色﹐因為那時的東北﹐叫做滿洲國。西藏﹑蒙古﹐也換了顏色。地圖上﹐這公雞的色彩愈絢麗﹐中國愈多滄桑。地圖下﹐老百姓「離了我的家鄉﹐拋棄那無盡的寶藏」。

新世紀最大的福祉是遺忘。我從過去走來﹑接受這後現代文化的洗禮﹐也似乎成了遺忘一族。然而﹐那一年的地圖就永遠地在這新英格蘭的顯著位置招搖﹐那虛幻而矛盾的民族感情﹐又重新將我拉回了那呼喊口號的青年時代。回憶竟然是那麼真實﹐它的影響是實實在在的。我俗不可奈的軀體終將歸於塵土﹐但那青年的理想﹐卻頑強地抗拒那一刻的到來。

旅遊資訊

波士頓是美國東北方新英格蘭地區最重要的城市﹐各大航空公司均有班機。科學中心(Church of Christ, Scientist 或 Christian Science Center)的地址為﹕175 Huntington Avenue, Boston, Massachusetts 02115 USA。二十四小時電話服務為﹕+1 617 450 3790。該地區為波士頓和康橋市(Cambridge)的交通要道﹐停車十分不便﹐若有意前往﹐宜搭乘地鐵﹐在 Prudential﹑Symphony﹑ Hynes Convention Center/ICA﹑Massachusetts Avenue 等站下皆可。在各個地鐵站均有地圖可查詢。該中心網址為﹕www.tfcc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