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8日 星期二

稀裡嘩啦國家地標﹐Chiricahua National Monument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移恨失吞吳。」諸葛亮的八陣圖﹐困得意氣風發的陸遜不知地北天南。如今三國人物俱往矣﹐強虜灰飛煙滅﹐即使是八陣圖﹐也難尋蹤跡了。不過在這裡﹐我知道﹐這是美國的八陣圖﹐不僅讓我不知天南地北﹐也錯落於古今﹐不知漢魏三國了。

稀裡嘩啦國家地標﹐Chiricahua National Monument 位於亞利桑那東南角﹐千萬年前﹐這兒是火山地形﹐物換星移之後﹐火山也不見了﹐但是過去火山活動的遺跡﹐卻遺留在此﹐經過這兒各種天然力量的角力﹐就形成了這個方圓兩千平方公里的石頭陣了。這石頭陣仗煞是壯觀﹐遊走在石頭之間﹐不僅如身在迷宮﹐更確切的感覺是處於天地的監視。只要一作怪﹐那些有生命的﹑存活千萬年的石頭就會灌頂﹐那你就再等一次物換星移吧﹐等石頭成了灰﹐就可以出走這迷宮了。但是你要在這陣裡嘶喝求救﹐石頭卻依舊老態龍鐘﹐不理不睬。

這個地方似乎已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草原﹑沙漠﹑高山地形在這交會﹐氣候則決定於五行的相生相剋﹐看是何種力量最為突出。所以這兒的氣溫﹑天色的變化可以分鐘為計。難怪在炙熱的六月天﹐樹梢會因為倏忽的寒氣﹐迅速結成串串冰柱。我們這些不帶外套的男子漢﹐只有哆嗦。

中國人總知道怎麼調侃自己﹐讓生活不至於過分嚴肅﹐因此給了這個地方一個諧趣的名稱。一如「三顆饅頭」﹐加州的中國人都知道﹐指的就是本州的首府﹐Sacramento。而稱這兒為稀裡嘩啦﹐倒也貼切。一如八陣圖﹐智慧如陸遜﹐也只有昏頭轉向了。

旅遊資訊﹕

稀裡嘩啦國家地標﹐Chiricahua National Monument 位於亞利桑那州東南角﹐靠一八六號公路和州際十號公路在 Willcox 銜接。由徒傷市 Tucson 沿十號向東走﹐約一百五十公里可達。這兒氣候和沙漠地區迥異﹐早晚甚涼﹐宜多帶衣物。

2014年4月5日 星期六

卡思白花床 The Flower Field of Carlsbad

每朵花都是一個世界。卡思白花床是千萬個小世界集合成的大千世界。三四月時節﹐聖地牙哥近郊是培養花朵的理想區域。花農採取了企業化經營﹑大規模栽種﹐於是就在這離海不到一公里的坡地﹐開墾了這片壯觀的花田。五十畝的地﹑一百萬朵花﹑一百萬個小世界。人說數大便是美﹐這兒是美中之盡美。

這兒種植的花叫做Ranunculus﹐是六十年前由英國人凱吉帶來繁衍的。若要追溯源頭﹐這花發源於伊朗﹐所以它的暱稱是Persian Buttercup。地球的南北有著磁場﹐但是美國這片新大陸﹐卻吸納了不同的元素。為了避免宗教迫害﹐英國的清教徒來了﹔為了逃避貧窮﹐愛爾蘭人來了﹔為了追求宗教自由﹐德國人來了﹔為了農墾的需求﹐日本人被僱來了﹔為了開礦﹑後來更為了逃避戰爭﹐中國了也來了。他們帶來了不同的習俗﹐也帶來了他們各自熟悉的植物﹐透過花草的繁衍﹐他們或許會有家鄉的感覺。Ranunculus也就這樣隨著移民來到了美國﹐在這南加州﹐竟也形成了有著一百萬株的「花鎮」。凱吉老先生看到他那數株花苞如今蔚為奇觀﹐每一株都是他生命的延續﹐想必是不虛此生了。

旅遊資訊

卡思白Carlsbad位於加州最南方的大城聖地牙哥北方大約五十公里處。花床就在州際五號公路旁。在PALOMAR交流道下﹐順著明顯的路標可達。花季是三月中到四月中﹐其餘時間不開放。花床詳細的資訊﹐可以參見其網站﹕http://www.theflowerfields.com/start.htm

國會山莊

美國的國會山莊做為世界的政治樞紐﹐想必是無須多言了。它那顯著的圓頂﹐幾乎成了民主的象徵。從一八○○年起﹐它一直是美國的立法機關﹐是總統就職地點﹐也是總統宣讀國情諮文的地方。

國會的主體建築是由桑頓博士(Dr. William Thornton)設計﹐一七九三年由華盛頓破土開工。一八○○年﹐美國政府由費城(Philadelphia)遷來華府﹐國會正式啟用。

國會最惹人注目的就是它的圓頂﹐圓頂之下則是大廳﹐高六十公尺﹐周圍裝飾著描寫美國歷史的巨幅油畫。其中一幅是美國革命戰爭結束之後﹑一七八一年十月十九日在約克鎮(Yorktown)的受降儀式。在英國人眼中﹐美國人是殖民地的次等國民。當時的美國沒有一個像樣的都市﹑也沒有貴族階級。美國人在華盛頓的領導打贏這場戰爭﹐軍事成員全是臨時拼湊﹑乃至於將領多是販夫走卒﹐而靠的是不光彩的游擊戰法。所以﹐英軍統帥克恩渥里(Cornwallis)稱病不出席﹐而由副統帥歐哈爾(O'Hara)代表。華盛頓見狀﹐就讓他的副統帥﹐林肯(Benjamin Lincoln﹐不是南北戰爭時的總統林肯)受降。林肯在畫的中央﹐騎著一匹白馬﹐大顯雄風﹔而歐哈爾則徒步在側﹐恭敬受命﹔華盛頓則在林肯後方﹐冷眼旁觀。林肯將軍就在一年多前﹐在南卡羅來納州查里斯頓戰敗投降英軍﹐如今成為受降代表﹐華盛頓確實也是嘲弄的能手。

圓頂的頂端﹐和許多歐洲建築一樣﹐有著洛可可(Racoco)風格的油畫。歐洲的宮廷教堂﹐圓頂莫不是榮耀耶穌或歌頌皇室的繪畫。只是美國革命是民主之始﹐所以這兩種繪畫主體都不予採用﹐但卻又不能不遵循傳統。於是﹐畫家布魯米第(Constantino Brumidi)畫了題為「聖哉華盛頓」(Apotheosis of George Washington)的巨幅油畫﹐中心主題就是歌頌華盛頓。畫裡﹐華盛頓位於中心位置﹐左邊是自由女神﹐右邊則是吹著號角的名譽天使。十三位翩翩女子和這三個人物形成一個半圓﹐象徵獨立時期的十三州。在這之外還有一圓圈﹐分為六群神衹﹐掌管農事﹑藝術與科學﹑商業﹑戰爭﹑機工﹑海洋。

美國國會最初開會的地點是在圓形大廳的南方﹐現在這間兩層樓高的半圓房間﹐成了美國的國家雕像廳(National Statuary Hall)。美國五十個州各自完成屬於該州的雕像﹐送來此處永久展出。這五十個州除了少數幾個以政治人物為樣板外﹐都是該州出生的﹑對世界有貢獻﹑或象徵性的人物。譬如夏威夷州所雕的是夏威夷國的國王﹑傳說中的勇士卡美哈美哈(King Kamehameha I)。美國南北戰爭南方戰敗﹐但南方數州始終仍然以戰爭的領袖人物為傲。密西西比州放的是當時南方總統戴維斯(Jefferson Davis)﹐而維吉尼亞州則是南軍統帥羅拔李(Robert E. Lee)。

美國國會不僅是建築上的傑作﹐它更代表了美國的民主制度﹐而民主制度﹐則是這個國家帶給現代人類的最大貢獻。如果專制時代的建築不無表現帝王貴族的氣派﹐那麼國會山莊﹐不僅是民主制度的運作中心﹐它的壯麗巍峨﹐無疑地是尊奉民主的殿堂。

伯樂思峽谷 Bryce Canyon National Park & 斷杉國家地標 Cedar Breaks National Monument

猶他州的南部有數個國家公園﹐因此被人稱做「大圓圈」Grand Circle。從最東邊順時針說起﹐依序是

拱門國家公園 Arches National Park
峽谷地國家公園 Canyonlands National Park
格冷峽谷國家遊樂區 Glen Canyon National Recreation Area
錫安國家公園 Zion National Park
斷杉國家地標 Cedar Breaks National Monument
伯樂思峽谷國家公園 Bryce Canyon National Park
首府礁國家公園 Capitol Reef National Park。

大峽谷位居南方﹑地屬亞利桑那州﹐成為鐘座。

六月末﹐台灣已經酷熱難耐﹐美國的加州也是享受沙灘和陽光的時節了﹐就算是有半年冬季的新英格蘭或是芝加哥﹐人們也開始泛舟遊河了。然而﹐在這銜接伯樂思和斷杉的道路兩側﹐卻積著殘雪﹐打開車窗﹐馬上一陣寒氣撲向臉龐﹐想要剝奪我的夏天。這條路一段是殘雪﹐另外一段則行經白樺樹林。白樺樹的葉子纖細剔透﹐它們一方面篩洗陽光﹐透出日影﹐另一方面又零亂地反射天光﹐刺人眼睛。在白樺樹精彩的輪旋舞姿﹐天光日影真的共徘徊了起來。不是朱熹的半畝方塘﹐而是大自然。我呼嘯而過﹐雖然沒有及時用鏡頭捕捉到那一畫面﹐但至今仍然不忘那將許多美麗的幻思具像化的剎那﹕白樺樹是天真爛漫的﹐那是皎潔的天光和纖細的樹葉互相傳情的結果。白樺樹有著純真的愛情﹐因為它們不斷地磨磳對方的臂彎﹐又時時發出清新的笑聲﹐還有﹐它們淡黃的顏色和著淡淡的草葉芬芳﹐不就催人到一簾幽夢裡入眠嗎﹖

伯樂思峽谷由無數櫛比並排的紅色岩石構成。每株石柱都有它獨特的性格。然而﹐它們集中在一起﹐往往讓人忽視了它們的個性﹐而只注意到集體顯現的那分壯觀。這些石柱像是兵馬俑﹐「駐守在這風雪的邊疆」﹔更像是千萬佛手﹐玩弄時間的流逝﹕我抵達峽谷的時候﹐已是黃昏﹐但是﹐成群的佛手﹐卻為我們這些朝聖者﹐挽留了天光。天光映射在峽谷﹐那些佛手透明得像是水晶﹐照見五蘊皆空。是啊﹐面對這分天工鑄成的巍巍景觀﹐人們只有嘆服﹐沒有其他任何異想。唯一把我從嘆服中拉開的是對佛手底部世界的好奇。於是﹐我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孫悟空﹐垂直向下﹐往指掌間一探究竟。從谷底往上看的景觀反而沒有在上俯視那樣驚人﹐不過在石柱之間頑強的獨立杉﹐就算是沒有充足的空間和陽光﹐卻可以和佛手一爭高低﹐大地一切生之欲望﹐讓我這自怨自艾的遊子汗顏。

斷杉和伯樂思峽谷的景觀類似﹐不過不像伯樂思蔓延開來﹐而是自身形成一個完整的半圓形劇場﹐用以聚光。放大鏡聚光﹐形成焦點﹐旨在集中光熱﹔宇宙間的黑洞聚光﹐只進不出﹐單挑物理原則﹔而斷杉聚光﹐卻有著博愛精神﹐以光來烘托出這劇場的藝術造詣﹐讓人們分享。

斷杉一名﹐讓我想起了西湖的斷橋﹐許仙和白娘子就在那兒邂逅﹐而斷橋殘雪也是西湖十景之一。這個在亙古時候來不及回歸大洋的海水所積成的湖﹐中國人賦予了多少賞心樂事。而斷松的情致卻也可比擬斷橋﹕這兒的石柱不像伯樂思那兒巨大或密集﹐因此西洋杉就順著淺薄的峽谷接連生長﹐連成阡陌。遠望之﹐不也是在紅色海洋之間跨越的橋嗎﹖而這橋﹐就是我與天地的邂逅之處。「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斷杉之橋﹐為我創造了哲學的美麗世界。

旅遊資訊﹕

斷杉和伯樂思峽谷都位於猶他州南部。距離最近的都市是CEDAR CITY。CEDAR CITY 位於州際十五號公路。從猶他州鹽湖城SALT LAKE CITY 走十五號公路往南﹐或是由拉斯維加斯LAS VEGAS 走十五號往北皆可抵達。斷杉公園距離CEDAR CITY 東方約十五公里處。由斷杉公園再往東約六十公里﹐即可抵達伯樂思公園。

錦花城最後的春天

李棠秋面對華老師的遺容﹐竟然流不出淚來。回錦花城的一路上﹐他已經流了太多了。他知道面對自己是很沉重的﹐但也沒想到竟是一路淚流滿面的結局。這十五年來﹐棠秋過著沒有自我的生活﹐但他心甘情願。他成了一部製造成功的機器﹐而他也做到了。在聖荷西的一幢大樓頂樓﹐他俯臨一切﹑他呼風喚雨。花十五年的時間﹑算是值得了。棠秋這麼告訴自己。在他剛離開錦花城時﹐他發誓一定要再回來﹐可是他不敢﹕他不敢再面對離開這兒的感覺﹐也不敢看到從前的自己﹑那太真實﹑卻太遙遠。

他租來的車駛向了錦花城。清晨的印第安納﹐感覺和舊金山灣區是那麼地不一樣。這兒﹐時間是靜止的﹔人的精神可以沒有止境地漫游。他看到的第一個醒目標記就是那「Long John Silver」的廣告牌。在錦花城第一年的聖誕夜﹐還是窮學生的他﹐便是和英華在那個速食餐廳過的。那是他們到了美國之後的第一頓大餐。棠秋還記得﹐他點的是「Fish Chips」﹐因為有Coupon﹐連點了兩盤﹐算是大開了洋葷。車子經過了馬丁村﹐是三K黨的大本營。他曾在那兒不知天高地厚地下車加油﹐給路過急駛的跑車猛按喇叭嚇到了。車上的年輕人有些對他吼叫﹑有些對他伸出中指。他看到了那蘋果園﹐十塊錢美金隨便採。這樣﹐一個月的伙食就有著落了。之後﹐映在眼簾的是 “D 先生” 超市﹐剛來美國沒有車的他﹐只能偷偷地﹑明知故犯地用推車把菜推回公寓﹐在雪地上留下兩道做為證據﹑拖著有一英里長的痕跡。

最後﹐車子開到了在第一街上一幢兩層的破舊房子前。一隻淺咖啡色的貓從樓梯口急奔了出來﹐跳到了一張搖椅上﹐接著又跳開﹐把搖椅弄得吱咯地響著﹐然後就不知去向了。樓上大開的窗口傳出了女學生喊貓回來的聲音。可是這時﹐棠秋看到的卻是十五年前的七月十六號﹐一樣的地點﹑幾乎是一樣的早晨﹐在塞滿紙箱的兩門小車上﹐他抬頭望著這間老屋﹐門窗深鎖。他的好友艾馬克已經不在了。

棠秋原本是不期待有艾馬克這個朋友的。開學沒多久﹐辦公室的工讀生聽著他的問題﹐說了一句 Go ahead﹐他竟然就站起來﹐筆直地朝前走﹐還是工讀生連忙把他拉回來﹐跟他解釋﹐ Go ahead 是要他繼續他的問題﹐他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他那時心裡其實並不是滋味。自尊心受到打擊倒是其次﹐他開始惶恐自己是不是有能力留在美國。那時他剛到美國﹐電費比上個月少了兩塊就是件值得高興的勝利﹐但他還是下定決心花錢學英文。這樣﹐他和艾馬克相識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就是那「Go ahead」的辦公室門口。

「你是 Marc 嗎﹖」棠秋不敢認他。生長在一個尊師重道的國度裡﹐他已經有著非常牢固的對老師的嚴正形象。艾馬克不像﹐他甚至不像美國人。他身材瘦小﹑微駝﹐蜷曲的褐色短髮﹐疏鬆而且零亂。他的臉像是沾了灰的不成熟的桔子﹐黃中透著青黑﹐幾乎一個接著一個的窟窿﹐還有著青春痘的疤痕。和行人寬鬆的裝束比起來﹐他那鐵灰色的毛夾克﹑間或浮現著黑褐色的污漬﹐顯得很不搭調。

「是的﹐我是。你是 Tom ﹖」艾馬克回答了﹐聲音非常微弱﹐嘴角掛著應該是善意﹑但卻讓人覺得詭異﹑甚至猥瑣的笑。棠秋完全不敢對他有信心。

開始上課了。棠秋和英華都發現﹐馬克和他們說話的時候﹐都不敢正視他們﹐這實在不像典型美國人的舉止﹐連東方人都很少有這麼靦腆的。直到馬克和他們熟了些﹐他的羞澀才逐漸消失。常常﹐英華準備了些點心給馬克﹐他每次一接到﹐就是不斷微笑地感激。漸漸地﹐棠秋不覺得他的笑詭異了﹐相反地﹐這笑讓他在這虛偽的社會裡找到了些帶點嘲謔的真誠。

每次上課﹐馬克都帶來一個主題。馬克常常戴著一頂棒球帽﹐原來他是個棒球迷。他的腦子裡充滿了關於棒球的趣事。從馬克那兒﹐棠秋知道美國有兩個棒球聯盟。除了棒球﹐馬克和棠秋一樣﹐也是個鳥痴。常常﹐馬克聽著棠秋講他在大學時候養的那五十多隻鳥的故事﹐都出了神。從馬克那兒﹐棠秋知道了Audobon Society。奧杜邦花了五十年的時間﹐遊歷美國﹐觀察鳥的生活﹐把所見到的鳥都畫了下來。

「奧杜邦是海地人﹐是個私生子。他的父親很早就離開他﹐從小是被他的養母帶大的。」馬克說。

馬克還同他們提到他當過巴士司機還有鞋匠的一些有趣經驗。棠秋有點不敢相信。想不到這位語言學碩士還有著許多藍領經驗﹐而且﹐他還不計較老師的尊嚴﹐和他們快樂地分享做為下層老百姓的樂趣。

有一天﹐馬克帶來個遊戲﹐Scrabble﹐英文拼字遊戲。才剛學會的棠秋竟然贏了﹐讓英華輸得連話都不想說﹐棠秋繼續他勝利者的狂傲﹐倒是馬克﹐反而說盡好話讓英華開心。

還有一次﹐馬克看到書架上一本英文書﹐棠秋從圖書館借的﹐講的是早期華人在美國奮鬥的故事。馬克問﹕

「Do you mind if I borrow this book from you?」

棠秋漫不經心的回答﹐犯了中國人常見的錯誤﹕「Of course。」

馬克一臉困惑﹑手足無措﹐顯得緊張起來。棠秋沒感覺到馬克的變化﹐良久﹐馬克才向棠秋解釋﹐剛才他的回答﹐造成完全相反的意思。馬克回答的時候﹐臉上少了平日說話時的笑容。

後來﹐他們的主題漸漸嚴肅了。他們談到許多和感情有關的議題。

「在中國社會﹐除了父母的愛﹑男女之間的愛﹐有什麼愛是被社會所讚許或是接受的﹖」艾馬克有天問道。

「中國人對土地的感情特別深重。因此﹐有許多關於離鄉背井的作品。」棠秋說他們移民到美國﹐在台灣已經沒有家了。對他而言﹐這美國的第一站—— Bloomington﹐就算是故鄉了。「直把異鄉作故鄉。」棠秋感慨。接著﹐他把曾經做的一首詩翻譯成英文念給了他聽﹕

「寄居在異邦﹐不敢望重洋﹔欲訴鄉愁苦﹐何處是故鄉﹖」

他們相互感慨了一陣﹐棠秋覺得挺有趣的﹐因為他沒有想到一個美國人會對在中國文化的特殊環境裡形成的感情有興趣﹑而且能夠理解。

「那還有呢﹖」馬克繼續問。

「還有就是朋友之間的義氣。」棠秋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這個在西洋文化裡沒有的概念解釋清楚﹐「中國人常常會為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或為了完成共同的理想﹑乃至於是簡單的緣分﹐犧牲自己的生命﹑或終生忠於這分感情。」棠秋把中國古代趙氏孤兒裡程嬰﹑公孫杵臼﹐和「三生石」的故事說了一遍﹔一個是為忠義而選擇死亡﹑一個是因為緣分而終生不渝。馬克對三生石的故事特別感興趣﹐棠秋為他仔細地講了一遍﹕

「這是發生在大約一千年前的故事。讀書人李源和僧人圓澤是莫逆之交﹐他們共同往峨眉山遊覽﹐路上﹐遇到了一位婦人。突然﹐圓澤對李源說﹐他的時限已到﹐現在是他轉世投胎的時候了﹐這河邊洗衣的婦人就是他的母親。李源聽了非常難過﹐就問圓澤是否可以給他什麼信物。圓澤說﹐就以嬰兒的笑為信吧。等他長大﹐十八年後的中秋﹐他會和你在杭州的三生石重逢的。

「後來婦人生子﹐李源特地去探望﹐果然﹐嬰兒對他笑了。十八年之後﹐他依約往指定的地點想與轉世後的圓澤會合﹐恍惚之間只見一牧童駕牛過來。牧童吟了一首詩﹕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臨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

說完﹐馬克感慨地有些兒激動了。英華注意到了他的反應﹐接過話題說﹕

「中國人的愛是比較屬於精神層次的﹑或是理想性的。和西方人標榜的情愛是有些區別。感情因為已經昇華成理想性的﹑精神性的﹐所以超越了肉體的屏障﹑也因此超越了性別的界限。」馬克笑了﹐好像完全懂了英華所要傳達的信息。

過了好些星期﹐仲夏時節﹐他們邀馬克同遊夢露湖﹐那幾乎是美國中西部最大的﹑因為水壩而形成的人工湖。同行的還有其他幾個朋友。在湖上的暢遊﹐棠秋對艾馬克認識更多了。原來他的父親是邁阿密一家醫院的院長。他的父母離婚了﹐母親在北卡羅來納大學工作。父親續絃後又生了一個弟弟﹐現在才七歲﹐長得一點都不像馬克﹐金髮碧眼﹐任誰看都說是個活生生的洋娃娃。艾馬克的皮夾裡還有弟弟的照片﹐講起弟弟吃餃子把餡跟皮分開吃的模樣﹐說得他自己都發噱一笑。

「天哪﹐他們美國人還真捨得﹐老爸是醫院院長﹐卻讓兒子去開巴士﹑當鞋匠。」事後棠秋對英華唏噓。

「你看﹐你看﹗」英華激動地搖著棠秋﹑指著一片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大湖灣。

「哇﹗」所有的人都驚嘆了一聲。那湖灣有高中的田徑場那麼大﹐布滿著鮮綠的荷葉﹐片片荷葉上盡是亭亭玉立的荷花。船在荷花的婆娑搖曳中掃過了那湖灣﹐一朵荷花搖得劇烈了些﹐原本在花蕊採蜜的蜂兒驚跑了。不過棠秋的好奇心沒受到影響﹐他探頭往花心看去﹐又是一陣驚嘆﹐原來還有幾隻蜂兒﹐在層層花瓣的包絡下﹐依然專注地採蜜著。花心已經成了藕了﹐長得倒挺像蜂巢的﹐「難不成蜜蜂把這當成它的家了。」棠秋想著。船繼續往前駛﹐大夥兒驚喜萬分﹐原來這夢露湖上﹐像這樣的湖灣有十幾二十個。

秋天到了。去年的秋天﹐棠秋陶醉在火紅的楓葉林裡﹐如痴如狂。秋天的錦花城真正成了火紅的鳳凰﹐一切都是紅的﹐連學生的運動休閑裝也都是一身的紅。颼颼的秋風﹐一方面給人蕭瑟的感覺﹐可是一方面卻奏出自然天成的音樂﹐讓人的心情飛上了天。今年的秋天﹐三人約好了﹐要一齊騎腳踏車採訪秋天。三人用飛上天的心情蹬了踏板﹐一離開家﹐環繞在公寓三面用石灰岩蓋成的教堂﹐有路德派﹑福音派﹑長老會﹐被五彩繽紛的楓葉裝扮著。平常的莊嚴肅穆﹐這時顯得詩情畫意了。而在公寓正對面的小學﹐楓葉也沒有遺忘﹐一樣發揮了它們無遠弗屆的潑墨功夫。

他們這個車隊愜意地前進著﹐在一個路口停下來了﹐這是條下坡路。路是通往研究生宿舍的﹐已經挺熟悉了﹐可是這時三人都驚訝地呆住了。眼前的路﹐已經舖滿了楓葉編織成的地毯。這美﹐不僅是靜止的﹐因為颼颼的秋風把楓葉吹得飄揚起舞﹐這是動態的美﹐也是有聲的美。楓葉吹向每一個人的臉龐﹔風小時﹐輕薄的楓葉是纖細的玉手﹐撫觸著肌膚﹔風大時﹐人們就沐浴在楓葉當中﹐任憑它們的沖刷。三個人各使了眼神﹐一齊讓自行車順著下坡滑去﹐沒有人踩煞車﹐速度越來越快﹐風越來越強﹑楓葉越吹越激情﹐他們的喜悅登上了天。一直到自行車攀登另一個上坡﹐速度由慢而停﹐他們才從喜悅中甦醒。

棠秋﹑英華﹑馬克三人﹐每次週末的相聚都是那麼充實快樂。然而歡樂的時光容易過﹐轉眼間學期結束了﹐十二月﹐又是聖誕的季節﹐馬克說他得回卡羅來納。剩下來棠秋和英華兩人﹐原本以為又得像初來美國時那樣過著寂寞的聖誕節。不過這一回華老師和教會的朋友邀請棠秋兩人一起到教會聚餐。回想一年前只有兩人在空曠的速食店裡放肆地吃著﹐教會的溫暖倒讓棠秋吃得不自在了。艾馬克答應棠秋和英華﹐聖誕節一過就和他們聯絡﹐可是新年過去了﹑都已經是二月初了﹐還不見艾馬克的消息。想著馬克的陰柔敏感﹐英華有著苦於啟齒的預感﹐對傳統價值不可動搖的她而言﹐這個預感有些兒光怪陸離。突然有一天﹐他們接到了艾馬克的來信﹕

親愛的棠秋和英華﹕(名字是用漢字寫的﹐艾馬克特別向他們學的。)

在你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正在和病魔搏鬥﹐但我想起你們兩位氣質高貴的青年﹐離鄉背井在這個從來也不熟悉的國度為理想而奮鬥﹐我覺得我也應該有勇氣不向病魔低頭﹐雖然我知道﹐我終究是得屈服的。但生命的可貴就在於充滿決心的奮力一博﹑那對生命永不退卻的執著。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一種病叫做後天性不全免疫症候群﹖這種病普遍發生在我們這族群的人身上。有人說﹐那是神對我們詛咒﹐但是我卻以為那是特有的召喚。神是悲憫的﹐他將提早進入天國的特權給了我們。讓我們在人世間無法嘗到的溫情﹐在神沒有差別的愛之下﹐能夠早日得到補償。

在我僅剩的六個月的生命裡﹐我沒有太多的奢求﹐過去這幾個月來﹐你們給了我以前沒有享受過的溫暖感覺。我只希望未來有限的日子裡﹐你們能夠繼續這種超越文化藩籬的友誼﹐用和以前一樣的態度對待我。

馬克

棠秋讀完了信﹐掩面嘆息﹐不能自己﹐而英華則是泣不成聲了。英華依靠著棠秋﹐而棠秋似乎亂了方寸﹐他從來沒有認識一個性別取向和一般人不一樣的人﹐更沒有接觸過這種病的人。這病會不會傳染﹑到底有多嚴重﹐他完全沒有概念。他該怎麼樣問候馬克﹑未來他們的關係到底會有什麼變化﹐他也全然無法釐清。他不知道馬克為什麼是同性戀者﹑又為什麼會得上這種病﹐難道父母對他的愛﹑這個世界一般的愛情沒有辦法完滿他對感情的渴求嗎﹖不過﹐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想到﹐純真的他們﹐是不會因此而斷絕和馬克的友誼的。天性﹐使得他們趕快打了個電話給馬克﹐留了話﹐告訴馬克他們收到信了。

「嗨﹐Tom﹐我是 Marc。」收到留言沒隔幾天﹐艾馬克回應了﹐他的聲音充滿了喜悅。他想要確定﹐棠秋他們在收到信之後還會同他聯絡。

「你覺得好些了嗎﹖」棠秋問。

「好些了。」

他們又重新開始了英文課程。他們在一起的喜悅一如從前。三人都沒有明言即將發生的事﹐但更顯得珍惜在一起的時光。
時間又飛逝了﹐到了三月﹐雪融了。原本凝住的雪﹐在這時節恢復了活水的生命力。從系館到宿舍的小路上﹐棠秋驚訝地發現周圍全是剛會飛的知更鳥﹐嘰嘰喳喳地飲著初春的融雪。棠秋經過﹐小鳥們就慌張地逃竄。有隻鳥還摔到了水灘裡﹐惹了一身泥。對小鳥而言﹐那是生命攸關的逃命行為﹐但在棠秋看來﹐卻是小生物所展現的﹑對生命的真摯熱情。母鳥也不含糊﹐奮力張開翅膀﹐在顛撲的雛鳥後面追趕著。一切是那麼嚴肅﹐但表現得卻是那麼地優美﹑天真。春天的每一個清晨﹐棠秋都是在婉轉悅耳的鳥叫聲中醒來﹐開始新的一天。

「中國人把 Robin 鳥叫做知更鳥。我以前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叫﹐現在完全明白了。」棠秋對馬克說著﹐還用有限的英文向他解釋了一句有名的中國詩﹕春江水暖鴨先知。「鳥﹐真是有靈性呀。」

「你知道就在你們商學院後邊的小路上有個紅山雀的鳥巢嗎﹖」馬克問﹐「一個星期前我聽到嘈雜的鳥叫聲﹐就順著聲音的方向找去。沒想到那鳥巢就在頭頂的高度﹐我一墊起腳尖﹐就看到了母鳥在餵著雛鳥。」

「是嗎﹖」棠秋有著見到新生的喜悅。那天下午﹐他們就連袂到了商學院的後面。三人都墊起了腳尖。母鳥不在﹐小鳥們極富安全感地睡著。透過皺皺的眼皮﹐還看得見圓滾滾的黑眼珠。其中一隻好奇地撐開了眼皮﹐看到不是母親﹐就又沉沉地睡過去了。

「奇怪﹐這麼低的鳥巢﹐怎麼沒有人去驚擾他們﹖」英華問。另外兩人看得入神﹐忘了回答。

四月﹐山茱萸開花了﹐上完了課﹐棠秋和英華送馬克到了公車亭。公車亭修得像是個小木屋﹐讓還沒到家﹑或是沒有家的人﹐先嘗到家的感覺。那棵一直就吸引著棠秋的山茱萸就長在亭畔。等車的時候﹐馬克向他們說了山茱萸的故事。首先﹐這樹是象徵著活下去的印第安納鄉巴佬( Hoosier )之樹。在後院種上一棵山茱萸﹐就是向鄰居炫耀著﹐「我們做到了﹐我們讓樹活下來了﹗」這也是有著宗教情懷﹑有著同情心的樹。耶穌的十字架﹐就是山茱萸做的。當基督流著他的寶血﹐山茱萸也隱隱啜泣。這當然被耶穌聽到了﹐所以耶穌諭示﹐自此以後﹐山茱萸的花將成為大而厚實的十字形﹐在每個花瓣的外圍有著釘子的印痕﹐花的中央是刺繡成的皇冠﹐讓每一個見過他的人都不會遺忘。

「是啊﹐有生命力的事物是無法讓人忘記的。不知道為什麼﹐去年生平第一次看到山茱萸之後﹐就一直有著強烈的欲望再看它一次。」棠秋說。

「希望明年的春天﹐我們可以再次一起看到山茱萸。」馬克以溫柔的微笑回答。英華在旁邊聽著﹐也泛起了微笑﹐但嘴角卻明顯地顫抖著。棠秋也不知該做什麼表情。只有馬克的笑﹐依舊是那麼自然。

在公車亭前是如同半個足球場大的草坪。此刻開滿了蒲公英。蒲公英慢慢地從滿山遍野的小黃花﹐變成像水晶球般的花絮。有時不管風是怎麼吹﹐水晶球就算是怎麼搖晃﹐也不離開。但有時卻放棄得徹底﹐水晶球一下子就迸裂了﹐向著風吹的方向散開﹐一會兒就不見了。這會風強﹐一大片的花絮吹向了艾馬克的身上。他穿著和棠秋第一次見面的毛夾克﹐頭上圍著厚厚的圍巾。他微蜷著身子﹐雙手在胸前緊緊地交叉著﹐他別過身子﹐但反應還是慢了些﹐花絮還是沾上了夾克。英華他們幫忙把花絮撢走。

「噢﹐真是謝謝你們。你們真好。」

五月﹐艾馬克的病情有顯著的惡化﹐他不能上課了。棠秋他們到他的住所探望。馬克臥在床上﹐看到他們來了﹐精神抖擻了起來。簡單聊了幾句之後﹐馬克說﹕

「我要給你們看一樣東西。」

馬克請護士把擺在窗櫺上的一張獎狀拿給棠秋他們看。

「這幾個月社區大學邀請我擔任義工﹐為年輕人宣導愛滋病的防預工作。社區大學的校長給了我這個獎狀。」馬克完全像個小孩一樣﹐驕傲地說著﹑稚氣地笑著。

棠秋接過來看了看。獎狀很普通。中小學的時候﹐他也得過不少類似的獎狀﹐現在也不知道在那兒了。上了大學之後﹐他就從來沒有留意以前曾經得過的獎狀﹐可是這會﹐棠秋卻覺得好像是自己曾經得過﹑最讓自己驕傲的﹑唯一應該保留的一張。

棠秋交給了英華﹐看了看馬克﹐馬克充滿稚氣與驕傲的笑容依然掛在臉上。

六月﹐英華和棠秋和幾千個其他的畢業生一般﹐把方帽拋向了空中﹐他們相擁而泣﹐兩年來的苦讀﹐總算有了成果。數分鐘之後﹐棠秋牽著英華的手﹐穿過重重的人群﹐驅車趕往馬克的家。這一天﹐馬克的生父母都來了。

棠秋推開了門﹐他看到馬克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的手露在床單外面﹐手上長著好幾個﹑像蚊蟲咬的紅色疙瘩﹐但更醒目些。這房間並不安寧﹐屋裡有很多人﹐棠秋一眼就認出馬克的父親華德﹐他正在興高采烈地講著他么兒發生的幾個逗人的故事。華德用美國上流社會人士慣用的語態﹑很客氣地向這兩個外國人打招呼﹐接著對其他的客人繼續他的話題﹐

「小史帝夫叫我去選總統。他說像我這麼棒的人應該統治美國。我和他說﹐美國的總統必須生下來就是美國人﹐不能是歸化的。他不懂什麼是歸化」

「你可不可以停止﹗」馬克的身軀輾轉扭曲著﹐哀求地說﹐「我已經是快死的人了﹐就給我一點安靜好嗎﹖」

華德皺皺眉頭﹑聳聳肩﹑雙手一攤﹐不再往下說了。

馬克微睜著眼皮﹐看到了棠秋兩人。

「噢﹐嗨﹐Tom﹑Angela。」

「嗨﹐Marc。」棠秋並沒有問他好一點﹑或是舒服一點沒有。

「我一直很想把你們介紹給我的父母。」馬克說﹐「我也向我母親提過﹐我在這兒遇到兩位優雅的年輕人﹐氣質和他們那麼地像。你們真的應該認識認識。」馬克的笑容還是那麼地熟悉﹐完全沒有因為病重而有絲毫的改變。

棠秋和英華對著珊卓打招呼。面對兒子的即將死亡﹐她仍保持著自然大方。堅毅的表情﹐仍然掩不住慈祥。說也奇怪﹐馬克雖然說要他們認識﹐可是卻又似乎不希望棠秋他們和父親說句話。在馬克的示意下﹐棠秋兩人和珊卓走出了屋外。珊卓坐在那張搖椅上﹐連那坐姿﹐都雍容華貴地讓人覺得安詳。

「謝謝你們來看我的孩子﹐馬克同我提起過你們﹐很謝謝你們對他的友情。」

英華握住珊卓的手﹐沒有答話。

「我很慶幸有馬克這樣的孩子﹐他一直都是那樣地善良。在得了愛滋病之後﹐他仍舊懷著對生活的喜悅﹑對生命的尊重。」

「他在得到病之後﹐還跑來看我﹐勸我不要難過﹐就和他小時候一樣。」

珊卓沒有提到馬克小時候為什麼會勸她不要難過﹐但同樣是女人的英華心裡卻非常明白。她蹲下來給珊卓一個輕輕的擁抱。珊卓接著說﹕

「他的一生沒有浪費﹐他對人的感情﹑對人的愛﹐在他周圍的人都可以感受得到﹑享受得到。我為他而驕傲」珊卓的堅毅此時已經敵不過心中的酸楚。她流出了淚﹐說不下去了。

這時護士告訴棠秋﹐馬克希望他進去。馬克見到棠秋從屋外進來﹐就招呼他走近自己的跟前。這時﹐棠秋發現﹐馬克的一隻眼睛已經不能張開了。馬克伸出羼弱而布滿紅色斑點的右手﹐棠秋克服了內心的恐懼﹑鼓起勇氣﹑雙手緊緊地握住了馬克。馬克用他僅剩下的一隻眼睛﹐脈脈地看著棠秋﹐片刻﹐連那剩下的眼睛也閉起來了。馬克又恢復了沉寂。

接下來好幾天﹐棠秋和英華都在準備畢業和搬家的事。傢具一個一個地賣掉。咖啡壺三塊錢﹑茶几十塊錢﹑就算最值錢的沙發﹐也只能湊得三十元賣掉了。不過這些當初拼拼湊湊﹑半買半要的家當﹐居然還讓兩人攢得了兩百元。不想賣的東西﹐就全塞到了那輛親戚淘汰掉﹑送給他們的老爺車裡﹐準備開到加州。忙碌的工作﹐使得他們無暇顧及馬克。好不容易忙完了﹐棠秋和英華開著那老爺車再往馬克的屋子﹐想向馬克道別。他們也知道﹐這一別﹐恐怕再也見不到面了。他們實在不忍心向馬克說聲 good bye﹐但一時也想不到該說什麼更貼切的話。到美國之後﹐無論駕車多遠﹐都沒有這一段短暫的路程沉重。車子到了馬克的家門口﹐眼前所見卻出乎預料﹕馬克的窗戶緊閉著﹐窗戶除了反光以外﹐看不到其他的東西﹐他心愛的獎狀也不見了。棠秋和英華趕緊上樓。樓梯吱咯吱咯的聲音﹐此時聽起來更是沉甸擾人了。他們同時看到了那搖椅﹐靜靜地﹐像是已經很久沒動了。棠秋推了它一下﹐它也是沉甸甸地應了兩聲。他不支地坐到搖椅上。

「今天該是七月十六吧﹖」棠秋問。

「對。」

棠秋開始顫抖﹐突然之間把頭扒在膝蓋之間嚎啕痛哭了。英華也撐不住蹲了下來﹐跟著哭了。他們明白﹐兩年前的這一天﹐是他們搭上西北航空﹑開始他們美國之旅的日子。那時﹐他們完全不知道在這新大陸將會發生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