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6日 星期六

郎木寺的天葬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般若波羅蜜心經

那張破碎的臉﹐十年了。十年前朋友了展示那張在拉薩天葬的照片﹐直到今天﹐那時的驚悚還不能全然消失﹐成了我內心的餘悸﹐不可抹去。每當想起天葬﹑想起那張照片﹐我依然還是不寒而慄。那是張黑白照片。我不敢多看﹐卻仍然記得那張臉張開著嘴﹐像在乞求。也許是痛苦的掙扎吧﹐縱使沒有人不明白﹐在他的臉破碎之前﹐西藏的醫生早就以嚴謹的方法﹐證明他的死了。

「如果我是在現場呢﹖」看照片時﹐我根本就不曾想過這個問題。西藏太遙遠﹐更別說既遙遠又恐怖的天葬了。

但十年之後的郎木寺之旅﹐改變了時空。西藏的天葬﹐就在眼前。

「明天有天葬。」從麗莎那兒知道消息。想不到當初以為這麼遙遠的事﹐就這樣沒有任何預警地來臨了。來郎木寺之前為了看天葬的好奇心﹐此刻似乎消失在那熟悉的驚悚裡﹐再也不能像來時般地成為任何動力。我不知所措﹐麗莎宛如宣佈絕症的醫生﹐而我是病人。

旅行者的目的之一就是探奇﹐儘管他可能知道伴隨著奇險的﹐可能是無法承受的代價。我很少會因為即將的奇險而裹足不前﹐可是這會兒卻有了從來沒有﹑也無法承認的膽怯。出門前查看了網路資料﹐知道郎木寺的天葬是目前藏區中少數﹑乃至於唯一還可以讓人參觀的。這引起了我巨大的好奇﹐讓我覺得非去不可。但是麗莎那漫不經心的「明天有天葬」﹐卻馬上勾起了內心深藏著的那張照片。去﹐不就是滿足自己的好奇﹐而且是以一個人的死作為代價﹖我還深深擔心﹐自己的參觀是否會打擾了應該是莊嚴肅穆的葬禮。可是不去﹐那麼我這趟旅行不過就是走馬看花﹐看看山光水色﹐而無法深入當地的人文嗎﹖了解一個地方的宗教﹐葬禮是最好的途徑。西藏是宗教的民族﹐因此天葬是了解他們最好的方式。

我無法確定麗莎的消息是否正確﹐但為了爬到山上﹐俯瞰晨曦照耀郎木寺的神韻﹐我們還是起了個早。清晨六點半不到﹐我們出發。郎木寺的街道沒有路面﹐現在更沒了人群。已經遠離塵囂﹑清新和藹的郎木寺﹐這時更顯得有著久別的家鄉的寧靜。

天葬場在甘肅郎木寺的後方﹐有條在草地上蜿蜒的小路通往那兒。前方的寺廟似乎就像個守護神﹐保祐著亡魂安然升天﹐不讓世俗的喧囂﹐吵鬧亡魂﹔也不讓亡魂看到生前的種種﹐繼續留戀凡間。活佛勘定這天葬場﹐用心良苦。

抵達天葬場時﹐已經有零星的幾個人在那兒活動了﹐包括穿著紅衣的喇嘛。雖然旅遊書上都明白表示﹐這兒的天葬場是可以參觀的。但我假設﹐那是沒有天葬活動的時候﹐才允許的。所以我依然看待自己是個不速之客﹐深怕吵到他們的法事。於是我亦步亦趨地繞過他們﹐往後方的山頭前進。我想﹐山頭上居高臨下﹐既可以清楚地看到天葬的全景﹐也不會妨礙他們。不過此刻的山頭﹐即使瀰漫著清晨靜謐的薄霧﹐可是卻已經熱鬧起來了。我看到昨天遇到的那兩個澳洲人﹐他們正拿著相機做出攝影的姿勢。鏡頭前方﹐則是成群的禿鷲。

天葬場和禿鷲是分不開的。禿鷲的喙子可以碾碎骨頭。它在空中排泄﹐風一來就將排泄物吹得不留痕跡。禿鷲死了之後﹐連骨頭都沒法讓人找到。這一切特性完全符合了天葬的哲理﹕人生於自然﹐死後回歸自然。既是回歸﹐就要回歸得徹底﹑乾脆﹐不留一絲一毫的痕跡。

到那山頭是沒有路的。山脊的風大﹐寒風刺骨。就算是爬山的熱能消耗﹐也無法褪除這令人恐怖的寒氣。山上的澳洲人似乎已經在那兒有一陣子了。他向我們指點了山頂上的狀況。我順著澳洲人的手指看去﹐一副假牙﹐還有零星的枯骨。

我喜歡鳥﹑喜歡不同凡響的景觀。這四五十隻禿鷲﹐興奮得讓我忘記它們是肉食動物。如果它們群起攻擊我﹐那該怎麼辦﹖當時我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事後才知道﹐原來禿鷲是不吃活物的﹐我才發現自己的僥倖。而禿鷲這個特性﹐也成為天葬選擇它們的依據。

這山丘雖然不高﹐但從山頂上望去﹐一切都顯得渺小了。天葬師的臉孔已經分辨不清﹐而整個天葬場比來時更顯得空曠。我尋覓著所謂的天葬台﹐不見蹤影。後來我才知道﹐在經過天葬場時那就在身旁的石堆﹐就是天葬台。多少亡魂與我擦肩而過﹐直趨天庭﹐我卻渾然不知。

正當我在費神搜尋的的時候﹐韋雲注意到了石堆。我拿出望遠鏡﹐是死者的軀體﹐面向上﹐頭朝北方﹐沒有覆蓋﹐如同新生般地屬於這個自然。我趕緊喊了正專注於替禿鷲攝影的David和Brenden﹐我的攝影器材也做好了臨戰的準備。我看了看手錶﹐九點整。此刻喇嘛走近了死者﹐應該是做了些禱告﹐便離開了﹐留下四個天葬師﹐還有司機。那四個天葬師在燒著死者的衣物。後來才知道﹐和我們漢人「陪葬」的觀念恰恰相反﹐他們不讓死者的靈魂看到任何生前的物品﹐這樣﹑死者才會沒有牽掛遺憾地超度。

我們這四個人在山頂上﹐忍受著刺骨的寒風﹐但沒有人敢輕舉妄動。我甚至不時地從鏡頭看天葬場﹐屏住了呼吸。也不時側頭看那些禿鷲會有什麼動靜。天葬師吹著口哨﹐召集南方峽谷中的神鷹。聽說那兒的鷹是上天的使者﹐峽谷則是天門。它們平時是不會離開峽谷的﹐只有天葬師的號令﹐才會讓它們在天人之際遊走﹐接引亡魂。

而此處的禿鷲即使看到了「獵物」﹐也沒有任何動靜﹐是在等待著天葬師進一步的命令。我本以為鷹是貪婪的﹑是無法馴服的﹐但沒想到這意象凶猛的飛禽﹐卻和天葬師形成那麼和諧的互動。

如此一刻鐘﹐在泠泠中發出天籟的空氣裡﹐時而口哨聲劃過長空﹐時而神鷹從峽谷飛嘯而過。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響。即使將要啄食的禿鷲﹐也耐住性子﹐紋風不動。我依舊哆嗦﹐可是精神卻完全集中在這分原始的純潔。之後﹐天葬師走向了天葬台﹐不知道是做了些什麼手續﹐禿鷲變得蠢蠢欲動。它們搖晃著身子﹐聳動著臂膀﹐開始不安了。我知道將發生事兒﹐可是在天葬師離開距離天葬台二十多米的地方之後﹐還是倏地被左右的禿鷲驚嚇﹐在我來不及定神的頃刻間﹐四十隻禿鷲嘩地俯衝而下﹐直奔天葬台﹐四十條電掣劃過陰沉的天空。我還沒準備按下快門﹐天葬台已經圍滿了禿鷲。台中間那原本屬於自然的靈魂寄居所﹐完全被密密麻麻的禿鷲遮住了。焦急的禿鷲嘶喝著﹐它們失去了方才等待時的沉著﹐此刻為了食物你爭我奪。動作快的﹐被後來的禿鷲推擠﹐閃到這集團的外圍﹐自行消受它的斬獲。天葬師在一旁看著﹐似乎在以專業的眼光﹐決定下一步何時行動。我無法辨別他們的表情。如果是我在側旁﹐是會嘆息掩面﹖是會顛倒恐怖﹖還是作嘔不止﹖西藏人相信﹐人在死亡三天之後靈魂才會離開軀體。靈魂不死﹐死亡所求的﹐是靈魂順利離開肉體﹐轉移到他應去的歸宿。對天葬師而言﹐眼前這一切不僅僅是職業性的熟悉﹐而且是一分重責大任﹐是要幫助靈魂抵達應該往生的地方﹐完成西藏人所認為的靈魂圓滿的境界。至於剩下的肉體﹐那只是個軀殼。因此﹐我相信當他們看著此刻的天葬台﹐所看到的不是那凡人會認為恐怖的表相﹐而是大解脫。

我們在山頂上的四個外人﹐瞠目結舌地看著﹐手不停地按著快門﹐我已不是我﹐是失了魂的軀殼﹐是被這既恐怖卻又自然而然的場景所驅動的快門線﹐根本沒有時間和能力去想著﹕在禿鷲身下曾經是個活生生的人﹐所吞嚥的是人肉。

又過了十五分鐘﹐天葬師再度走近天葬台﹐這會的手裡﹐卻多了尖刀和斧頭。他們散開鷹群﹐卻造成我另一次驚悚﹕我冷不防地看見了胸腔已空的肋骨。短短的十五分鐘﹐那曾經附著靈魂的肌肉﹐卻蕩然無存﹐那樣徹徹底底地回歸了自然。天葬師用刀和斧處理了沒有肌肉附著的骨骸﹐就指揮禿鷲重新聚集。此刻禿鷲的責任﹐就是發揮這種鳥的特性﹐真正讓死者一乾二淨地重新成為自然的一部分﹐一如它生前的來處。而天葬師用著刀斧﹐他刀下的軀體甚至可能不久前還是與他對話的朋友親人﹐他如何能夠克服心中的恐懼與悲傷﹖倘若不是體會到這分超度亡魂的重大責任﹑一種宗教上的慈愛﹐沒有人可以如此看似無情的。老子說﹐「慈故能勇。」西藏人用死亡﹐將一個看似平常的道理﹐提供了一個驚心動魄的解釋。

我們此刻從山頂躡手躡腳地慢慢下來了。不容否認﹐我們這麼做是基於一個很俗的目的﹕看得更清楚些。天葬師似乎對我們這些參觀者沒有任何敵意。兩個澳洲人甚至走到離天葬台不到十米之處﹐一切景象﹐瞭然若明。後來那位司機﹐甚至和澳洲人﹐還有之後也到達近處的韋雲聊起天了。在這一階段﹐天葬師不時地觀察禿鷲進食的情況﹐也不時地對死者的肉體做最後的細部處理。處理好之後的小塊﹐就丟給禿鷲﹐讓禿鷲完成這葬禮的最後部分。隱約中﹐我看到和十年前照片中相同的人體部位﹐從天葬師的手上拋到了禿鷲群裡。禿鷲爭食著。那在西藏人認為靈魂早已離去﹑而只是簡單物質的物體﹐就在鷹群之間滾動。我的矛盾是難免的﹕一方面我實在對眼前的驚世駭俗而心生恐怖﹐但另一方面﹐則讚嘆西藏人民的那種灑脫﹑那種對佛理的大澈大悟。

金剛經﹕「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沒有任何儀式﹐可以像西藏的天葬一般﹐顯現這佛理的精髓。而面對天葬的心態﹐正也可以考驗對佛理的理解和悟證。顯然﹐我還是沒有藏民那種宗教的灑脫。

我下了山﹐可是並沒有接近天葬台﹐而蹲在禿鷲的飛行路線旁。看著禿鷲自由自在地翱翔﹐對照著那被靈魂所拋棄的﹑離不開成住壞空這一循環的軀殼﹐想像著那未經科學證明﹑可是所有宗教都不否認的﹑已經無所羈絆﹑無所罣礙的靈魂﹐我頓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超脫和清新。論誰也不相信﹐在天葬場會產生這樣的感覺。我再度猛按快門﹐可是這會兒卻是對著那些無所住﹑也無所待的禿鷲。正專心觀察著禿鷲﹐卻忽略了天葬場發生的一切。原來禿鷲陸續地飛離了天葬台﹐甚至遠離了視線。我看著禿鷲﹐天葬開始時的成群結隊﹐是為了配合完成天葬師的使命。此刻它們個個又恢復了特立獨行的屬性﹐莫不是一項任務的結束﹖看多了公園裡的鳥﹐牠們總是那麼冒冒失失﹐不知所從﹐不像這些禿鷲﹐是那樣地神色自若。我又無法不將禿鷲的這個屬性﹐歸納於眼前所展現的﹑這麼莊嚴的一切。天葬﹐它神聖得天衣無縫。

十點五十分﹐一切變得靜悄悄地。這天葬的結束﹐一如她的開始。天葬師們圍在一堆火的周圍﹐每個人都用水洗滌他們的雙手。我們也走近他們的身旁﹐雖然多數時刻言語不通﹐其中一位還是問了我哪兒來的。我往天葬台的方向看去﹐旁邊有一堆毛髮﹐看不出是新是舊。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讓人可以聯想到天葬的遺跡。冷風依舊颼颼地吹﹐我趕緊將手靠緊火堆。天葬師將一罈松香和酥油粉撒進火裡﹐儀式算是結束了。David想順路搭乘運來遺體的卡車回去﹐其他人卻寧願冒著風寒。

2013年3月21日 星期四

郎木寺的羅讓達吉

「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以妄想執著,而不證得。」

——華嚴經‧如來出現品

是在攝影網站上知道郎木寺的。一般的旅遊書不會介紹這個地方﹐即使會﹐也是輕描淡寫。倒是老外﹐這兒成了他們的香格里拉。原來的中甸﹐在改名為香格里拉之後﹐這名字成了宣傳詞﹐實質已經變了。因此﹐他們不得不另外尋訪。

郎木寺只有一條路﹐全是沒有路面的泥土路。到郎木寺的第一天﹐天是陰的﹐路是濕的。路上沒什麼車。偶而有車經過﹐便濺起一灘泥。起先我對這種落後感到失望﹐不過沒多久就習慣了﹐何況從物質上來說﹐郎木寺也不虞匱乏。因此﹐路是不是會惹上泥﹐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外國人把這兒叫做小瑞士﹐人說瑞士是人間仙境。那天黎明從山上往這山谷中的小鎮看﹐天光在樸拙的屋瓦上飛舞﹐納摩寺映著天光﹐顯現佛光莊嚴。自然的美如同此地的人心。這特色﹐無可取代。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倒應該說瑞士是商業化的郎木寺。

成長在都市的人﹐照說就是商業化的一部分。可是我卻嚮往沒有都市般疏離的小鎮。這離世的郎木寺﹐卻有著與自然合而為一的緊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和都市一樣﹐有著生活的規律﹐緊湊得讓人覺得熟悉。

達吉的出現﹐也是那麼熟悉。在網路上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沒見過相片。當我們走到納摩寺的售票口時﹐一位風度翩翩的喇嘛向我們走來。

「喂﹗買票啊你們﹗」要是在中國別的風景區﹐你只要越過了售票員施展權力的臨界點﹐一定會以投機分子看待。可是﹐達吉給我們的態度卻不一樣。

「對不起﹐你們要買票。」他那可掬的笑容﹑和善的音調﹑和緩的節奏﹐把這個總是會讓人「不爽」的要求﹐柔化成初次見面的親切﹐消融那因為陌生而有的防衛。論誰也料不到﹐去年十月才學的漢語﹐他卻把漢語的口語之美﹐以最謙虛的方式表現出來了。

我問他是不是達吉﹐他很驚訝的看著我。那表情像是被逗樂的孩子。

「你怎麼知道﹖」笑容﹑音調﹑節奏如同先前那樣給人以春風﹐但在驚喜中﹐又多了些稚氣和傻勁。

我解釋了一下﹐是在網路上看到他的名字。達吉是納摩寺的導遊。後來在他家交談之後才知道﹐他開始並不想接下這工作﹐因為擔心這會讓他在佛法的修行上分神。師父勸他許久﹐告訴他這是份利他的工作﹐讓遊客對納摩寺有基本的了解﹐同時也有機會讓遊客對寺院做些回餽﹐他才接下。納摩寺也許還有其他令人激賞的僧侶﹐但達吉為這寺院塑造了一個清新的第一印象﹐為遊客打開了一扇通往純淨的大光明門。

我們跟著達吉繞了寺院一圈﹐聽了他對寺院的介紹。他的笑容永遠在那兩眼照會的剎那﹐自然但卻準確地從心裡浮起﹐沒有停滯或猶豫﹐等著我的心去接納﹐等著以心做成的鏡頭去捕捉。

納摩寺全名是安多達倉納摩格爾登寺。身為三大藏區的安多﹐雖然是最接近漢人的區域﹐但知名度在漢人中也可能是最低的。在納摩寺的背後有個峽谷﹐峽谷從前常有老虎出沒﹐藏文的老虎音譯達倉。那老虎後來被寺院的活佛制服了﹐成了不動的山頭﹐突出崖壁﹐成了寺廟的守護。這峽谷裡有個洞穴﹐有尊自然形成的仙女石像﹐稱做納摩﹐於是寺廟也就順之命名了。納摩本來也是惡魔﹐被佛降伏﹐就在那兒永生永世護佑寺院。洞穴外有著經幡﹐祈禱著人類的和平。這讓我想起了在台灣和美國許多公園可以見到的﹑以日文寫成的碑﹕「我們祈禱世界人類的和平」。經幡卻沒有刻意祈求和平的字樣﹐和平卻盡在此「聖默然」之中。西藏人愛好和平是天性﹐至少在文成公主將佛法傳入西藏之後就是如此。這天性是不需要從發起戰爭的罪惡中學習的。相反地﹐西藏人受到佛教的影響﹐不認為世間有不可改過的罪惡。老虎﹑惡女﹐經佛的降伏﹐盡成護法。

接著我們到了大殿﹐那兒有第五世格爾登活佛的肉身。黃教創始人宗喀巴七大弟子之一的格爾登﹐在一四一三年創立了這座寺院﹐世世代代庇護這香格里拉﹐直到一九五九年。那一年﹐十一格爾登活佛隨著達賴流亡到了西藏。自那以後﹐寺院不得對外開放。二○○○年﹐因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這座寺院的重視﹐促成格爾登活佛短暫地回到他的家園﹑也因為外國遊客頭上沒有那條政治緊箍咒﹐可以用他們的步伐實踐他們對這香格里拉的嚮往﹐「偉大的中共中央﹐在改革開放的正確思想領導之下」﹐更在商業的考量之下﹐終於讓這寺院開放給一般民眾參觀了。

活佛的神龕上放著功德箱。「像達吉那樣的好人﹐最多會說隨意奉獻﹐而不勉強人的話。」我猜。然而﹐他對它一眼也不瞧﹐什麼話也沒提﹐沒有任何讓人窘迫的暗示。

在這窮鄉僻壤的川北甘南﹐郎木寺一切的所得﹐都是寺院自己想辦法的﹐其中也有信徒的奉獻。

離開佛堂﹐一些藏民主動地向達吉問好﹐他也同藏民們聊了幾句。每個人都屬於這草原的大家庭﹐僧俗是大地的手足。在達吉的家裡﹐他告訴我們﹐郎木寺除了寺院的開銷以外﹐另外還要照顧隸屬郎木寺的一所小學的全部支出。當比較清寒的學生畢業了﹐寺院就會請求鎮上每四﹑五戶人家負責一個學生的學費和生活費。

達吉的家就在這殿旁。也許當我在網路上看到達吉名字的那一刻﹐我們就已結緣﹔也許他那天真的本性﹐超越了後天的一切掩蔽和扭曲﹐讓人一見如故。我們似乎有著默契﹐下一步是進入他的屋子再聊。達吉的房舍是個小小的四合院﹐中庭正曬著被褥。他引領我們進入一個房間﹐沒有椅凳﹐只容下兩張床。我們人多﹐頓時沒有空間讓人轉身了。待我們坐下之後﹐達吉祥和平靜地捧著哈達﹐套在我們的頸上﹐倒是沒有接待員的那種熱絡﹐反而更顯真誠。

這家是達吉的父母親戚合力出錢幫他蓋的。雖然寺院准許六級以上的學生有房子﹐但蓋房子的費用還是要僧侶自行張羅。達吉是八級的學生﹐不僅可以自己有房﹐還可以收徒弟。達吉就與四個徒弟一齊住在這小小的四合院﹐也難怪他的房間﹐就只容得兩張床了。四個徒弟中﹐兩個家境不好﹐達吉就和另外兩個徒弟一齊負責他們的生活。

郎木寺有四個學院﹕聞思﹑續部﹑時輪﹑醫學。全部的學習分為九級﹐每級三年。達吉從八歲開始學習﹐已經二十二年了。二十二年僧侶的生活﹐似乎無法想像﹐然而﹐達吉卻沒有什麼關鍵性的「絕志」的過程。

「所以你在寺院的支出﹐家裡還得照料﹖」

「是的。」

「那家裡怎麼看待你的出家呢﹖」

「他們覺得這是整個家族的光榮。我八歲的時候父母帶我到寺裡﹐師父問我有沒有辦法謹守五戒﹐我自認為沒有問題﹐便留下來了。」

「那你這二十多年﹐難道都沒有動搖過嗎﹖」

「沒有。這兒的出家人都知道自己所做的是怎樣的一個事業。我非常高興能夠在這兒生活﹐也特別感激我的父母將我送來這裡。」達吉將「特別」兩字加上重音﹐認真了起來。平常說話時總保持的笑容﹐這時也收了。我沒料到﹐達吉嚴肅起來﹐會讓人不由自主地﹐集中精神順著他的感覺和思路。

我連帶也想到在一生中父母曾經替我做的決定﹐那一件讓我感激了呢﹖我們保持了片刻的沉默。達吉的心裡是令他驕傲的的感激﹐我的心裡是想找出答案的思考。

「當九級的學習結束之後﹐就可以辨經﹐如果通過﹐就可以成為KISHI。」達吉沒有用漢語音譯「格西」。他恢復了笑容﹐而且顯得精神抖擻﹕「成為KISHI之後﹐就可以在本寺傳授佛法。」

「噢。」我們恍然大悟﹐這又把達吉逗樂了。

「不過要在安多地區傳法﹐就要通過安多地區其他寺院的辨經。最後就是到拉薩﹐接受拉薩僧侶們的考驗。」達吉每說到一個地方﹐笑容就隨著愈大。這條漫長的路﹐應該是一層層的挑戰﹐等待勇者迎接。但對他而言﹐卻是通往香巴拉的幸福之路﹐一路喜樂。

我們忘情地聊著﹐等到天上下起細雨﹐也是該走的時候了。達吉趕緊將被褥收起﹐那身影十分地熟悉﹐像是童年時每天所看到的影像。收完被褥﹐達吉送我們回售票口。我們邊走邊聊﹐達吉時而抖抖手﹑整理他的僧袍﹐時而回頭對我們微笑。我看到這僧人﹐有著入世間的和藹﹔也認識到自己﹐在這藏區的山坡﹐享受這自然的慈愛。這時有一群僧人走過﹐僧袍的顏色稍淺。他們和達吉交談了會兒。我想﹐僧人交談﹐自然是離塵的經律論。談畢﹐達吉緩緩地向我走來﹐保持著他時刻掛在臉上的笑容﹐告訴我﹐這些比丘尼平常都在廟裡禮佛頌經﹐沒什麼機會和外界接觸。看到我在攝影﹐希望我替她們照幾張像。還沒等到我的回答﹐那些女尼們﹐已經不好意思地捂著嘴﹐一個躲在另一個背後﹑偷偷地笑著。

這自然的畫面﹐頓時間讓我忘記了他們的身分。我已分不清楚﹐是她們心中的佛性﹐向著世間流轉﹐流露天真﹔還是我已經在這自然的感情中﹐為那佛性接引。經律論已經不需要談了﹐佛法就在這自然之中。六祖壇經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達吉和煦的笑﹑比丘尼們羞赧的笑﹐這世間的展現﹐滿是喜樂。法演禪師說﹐「千峰列翠﹐岸柳垂金﹔樵父謳歌﹐漁人鼓棹﹔笙簧聒地﹐鳥語呢喃﹔紅粉佳人﹐風流公子﹐一一為汝諸人發上上機﹐開正法眼。」這山坡上﹑達吉的身上﹑比丘尼的身上﹐滿是法眼。

然而﹐我在想﹐我是在這與自然合一的藏區﹐一切都可以證得佛性。那麼在那條車水馬龍的忠孝東路呢﹖我突然想到了另外一個極端。那天在人間道餐廳﹐嘉華談到他搖頭派對的經驗。藥品的說明特別寫著﹐吃了那藥之後﹐會產生類似像天堂的感覺﹐千萬不要把幻覺當成真實看待。然而﹐他卻說﹐他所感受到的﹐不只是感覺而已。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肉體﹐向上飄忽。而吞下奧林匹克2000之後﹐感覺也是異常平靜。他在逃避嗎﹖可是即使我在那藏區所得到的愉悅滿足﹐不也是逃避現實才可得的嗎﹖佛法雖然寬闊﹕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當下具足。然而﹐跳脫迷失﹐尋求生命的圓滿﹐填補那塊缺角﹐卻也正是我們眼下的功課。對嘉華而言﹐這不是一種不需要旅行﹑不離世間的一種尋求超越的方式嗎﹖是那些嗑藥的人本身的生命就虛空﹐藥物使他們得到了宗教所給予的滿足﹔還是藥物令他們空虛﹑損傷他們的腦細胞﹐令他們萬劫不復﹖如果藥物不會傷身呢﹖我開始羨慕達吉﹐乃至於羨慕那些一切俗事已了﹐在轉山朝聖途中死去的藏民。他們有著信仰﹐即使未經證實﹐卻無矛盾。

在西藏阿里有兩個湖﹐瑪旁雍錯﹑拉昂湖。藏民們圍著瑪旁雍錯轉﹐因為那是神聖之湖。沒人去拉昂湖﹐因為那是邪惡之湖。然而﹐這兩個湖中間有條河﹐它們的水﹐靠著那河﹐是相通的。西藏人不需要特意地消滅拉昂﹐也不需要捍衛瑪旁雍﹐也沒有矛盾﹑對立﹑統一的過程。善與惡湖﹐是自然的一部分﹐依舊存在。而西藏人民對善的守持﹐卻沒有被任何矛盾的因素動搖。

離開了郎木寺﹐我想著為什麼會愛上這個小鎮﹖我成長在大都市裡﹐莫非是對都市所無法得到的那種田園之趣嚮往﹖我想著想著﹐突然想到了三十年前的忠孝東路。那時是條沒有路面的泥土路。那一天﹐天是陰的﹐路是濕的。路上沒什麼車。偶而有車經過﹐便濺起一灘泥。小達吉牽著母親的手﹐穿過那泥濘的馬路﹐到小學報到。那快樂的時光﹐在他的心靈裡﹐就是世界的全部。他不知道這條路會成為台北最繁忙的馬路﹐他也不知道﹐有一天﹐他會在另一個時空﹐走在一樣的泥濘路上。那時﹐他早已是另外一個人﹐可是卻會看到他自己。

2013年3月5日 星期二

基督教科學中心﹐Christian Science Center

一八七九年﹐美國人瑪麗﹑愛迪(Mary Eddy)創造了這個教派。體弱多病的愛迪﹐不斷尋求身體健康的答案。經過數十年的追尋和思索﹐她發現神的諭旨是最好的療方。她於是成立了科學家教堂(Church of Christ, Scientist)﹐希望彰顯基督之神在治療上的作用。一八九二年﹐母親教堂(The Mother Church -- The First Church of Christ, Scientist)在波士頓建成。之後將近八十年﹐科學教派在母親教堂周圍陸續建了其他的建築物﹐於是一個宗教總部就在這波士頓的繁華區域形成了。 其中值得提的是在一九七四年﹐教派的行政中心由貝聿銘設計建造完成﹔一九三五年﹐一個直徑十公尺的地球儀﹐稱為地圖廳(Mapparium)﹐在教派的出版大樓內建成。人走進地圖廳﹐就像被地球包絡在地心裡﹐然後自地心看地球的表面。

地圖廳是由六百○八塊彩色玻璃製成﹐標識了當時國際的政治版圖。這個建築上的瑰寶﹐對中國人而言﹐卻有著另一種意義﹐因為那一年的中國﹑乃至整個東北亞和現在各為滄桑。台灣﹑韓國﹑日本是同樣一個紅色﹐表示他們是同一個國家。中國是黃色﹐但中國東北卻是另外一種紅色﹐因為那時的東北﹐叫做滿洲國。西藏﹑蒙古﹐也換了顏色。地圖上﹐這公雞的色彩愈絢麗﹐中國愈多滄桑。地圖下﹐老百姓「離了我的家鄉﹐拋棄那無盡的寶藏」。

新世紀最大的福祉是遺忘。我從過去走來﹑接受這後現代文化的洗禮﹐也似乎成了遺忘一族。然而﹐那一年的地圖就永遠地在這新英格蘭的顯著位置招搖﹐那虛幻而矛盾的民族感情﹐又重新將我拉回了那呼喊口號的青年時代。回憶竟然是那麼真實﹐它的影響是實實在在的。我俗不可奈的軀體終將歸於塵土﹐但那青年的理想﹐卻頑強地抗拒那一刻的到來。

旅遊資訊

波士頓是美國東北方新英格蘭地區最重要的城市﹐各大航空公司均有班機。科學中心(Church of Christ, Scientist 或 Christian Science Center)的地址為﹕175 Huntington Avenue, Boston, Massachusetts 02115 USA。二十四小時電話服務為﹕+1 617 450 3790。該地區為波士頓和康橋市(Cambridge)的交通要道﹐停車十分不便﹐若有意前往﹐宜搭乘地鐵﹐在 Prudential﹑Symphony﹑ Hynes Convention Center/ICA﹑Massachusetts Avenue 等站下皆可。在各個地鐵站均有地圖可查詢。該中心網址為﹕www.tfccs.com。

2013年3月2日 星期六

稀裡嘩啦國家地標﹐Chiricahua National Monument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移恨失吞吳。」諸葛亮的八陣圖﹐困得意氣風發的陸遜不知地北天南。如今三國人物俱往矣﹐強虜灰飛煙滅﹐即使是八陣圖﹐也難尋蹤跡了。不過在這裡﹐我知道﹐這是美國的八陣圖﹐不僅讓我不知天南地北﹐也錯落於古今﹐不知漢魏三國了。

稀裡嘩啦國家地標﹐Chiricahua National Monument 位於亞利桑那東南角﹐千萬年前﹐這兒是火山地形﹐物換星移之後﹐火山也不見了﹐但是過去火山活動的遺跡﹐卻遺留在此﹐經過這兒各種天然力量的角力﹐就形成了這個方圓兩千平方公里的石頭陣了。這石頭陣仗煞是壯觀﹐遊走在石頭之間﹐不僅如身在迷宮﹐更確切的感覺是處於天地的監視。只要一作怪﹐那些有生命的﹑存活千萬年的石頭就會灌頂﹐那你就再等一次物換星移吧﹐等石頭成了灰﹐就可以出走這迷宮了。但是你要在這陣裡嘶喝求救﹐石頭卻依舊老態龍鐘﹐不理不睬。

這個地方似乎已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草原﹑沙漠﹑高山地形在這交會﹐氣候則決定於五行的相生相剋﹐看是何種力量最為突出。所以這兒的氣溫﹑天色的變化可以分鐘為計。難怪在炙熱的六月天﹐樹梢會因為倏忽的寒氣﹐迅速結成串串冰柱。我們這些不帶外套的男子漢﹐只有哆嗦。

中國人總知道怎麼調侃自己﹐讓生活不至於過分嚴肅﹐因此給了這個地方一個諧趣的名稱。一如「三顆饅頭」﹐加州的中國人都知道﹐指的就是本州的首府﹐Sacramento。而稱這兒為稀裡嘩啦﹐倒也貼切。一如八陣圖﹐智慧如陸遜﹐也只有昏頭轉向了。

旅遊資訊﹕

稀裡嘩啦國家地標﹐Chiricahua National Monument 位於亞利桑那州東南角﹐靠一八六號公路和州際十號公路在 Willcox 銜接。由徒傷市 Tucson 沿十號向東走﹐約一百五十公里可達。這兒氣候和沙漠地區迥異﹐早晚甚涼﹐宜多帶衣物。

2013年2月27日 星期三

卡思白花床 The Flower Field of Carlsbad

每朵花都是一個世界。卡思白花床是千萬個小世界集合成的大千世界。三四月時節﹐聖地牙哥近郊是培養花朵的理想區域。花農採取了企業化經營﹑大規模栽種﹐於是就在這離海不到一公里的坡地﹐開墾了這片壯觀的花田。五十畝的地﹑一百萬朵花﹑一百萬個小世界。人說數大便是美﹐這兒是美中之盡美。

這兒種植的花叫做Ranunculus﹐是六十年前由英國人凱吉帶來繁衍的。若要追溯源頭﹐這花發源於伊朗﹐所以它的暱稱是Persian Buttercup。地球的南北有著磁場﹐但是美國這片新大陸﹐卻吸納了不同的元素。為了避免宗教迫害﹐英國的清教徒來了﹔為了逃避貧窮﹐愛爾蘭人來了﹔為了追求宗教自由﹐德國人來了﹔為了農墾的需求﹐日本人被僱來了﹔為了開礦﹑後來更為了逃避戰爭﹐中國了也來了。他們帶來了不同的習俗﹐也帶來了他們各自熟悉的植物﹐透過花草的繁衍﹐他們或許會有家鄉的感覺。Ranunculus也就這樣隨著移民來到了美國﹐在這南加州﹐竟也形成了有著一百萬株的「花鎮」。凱吉老先生看到他那數株花苞如今蔚為奇觀﹐每一株都是他生命的延續﹐想必是不虛此生了。

旅遊資訊

卡思白Carlsbad位於加州最南方的大城聖地牙哥北方大約五十公里處。花床就在州際五號公路旁。在PALOMAR交流道下﹐順著明顯的路標可達。花季是三月中到四月中﹐其餘時間不開放。花床詳細的資訊﹐可以參見其網站﹕http://www.theflowerfields.com/start.htm

2013年2月23日 星期六

國會山莊

美國的國會山莊做為世界的政治樞紐﹐想必是無須多言了。它那顯著的圓頂﹐幾乎成了民主的象徵。從一八○○年起﹐它一直是美國的立法機關﹐是總統就職地點﹐也是總統宣讀國情諮文的地方。 國會的主體建築是由桑頓博士(Dr. William Thornton)設計﹐一七九三年由華盛頓破土開工。一八○○年﹐美國政府由費城(Philadelphia)遷來華府﹐國會正式啟用。

國會最惹人注目的就是它的圓頂﹐圓頂之下則是大廳﹐高六十公尺﹐周圍裝飾著描寫美國歷史的巨幅油畫。其中一幅是美國革命戰爭結束之後﹑一七八一年十月十九日在約克鎮(Yorktown)的受降儀式。在英國人眼中﹐美國人是殖民地的次等國民。當時的美國沒有一個像樣的都市﹑也沒有貴族階級。美國人在華盛頓的領導打贏這場戰爭﹐軍事成員全是臨時拼湊﹑乃至於將領多是販夫走卒﹐而靠的是不光彩的游擊戰法。所以﹐英軍統帥克恩渥里(Cornwallis)稱病不出席﹐而由副統帥歐哈爾(O'Hara)代表。華盛頓見狀﹐就讓他的副統帥﹐林肯(Benjamin Lincoln﹐不是南北戰爭時的總統林肯)受降。林肯在畫的中央﹐騎著一匹白馬﹐大顯雄風﹔而歐哈爾則徒步在側﹐恭敬受命﹔華盛頓則在林肯後方﹐冷眼旁觀。林肯將軍就在一年多前﹐在南卡羅來納州查里斯頓戰敗投降英軍﹐如今成為受降代表﹐華盛頓確實也是嘲弄的能手。

圓頂的頂端﹐和許多歐洲建築一樣﹐有著洛可可(Racoco)風格的油畫。歐洲的宮廷教堂﹐圓頂莫不是榮耀耶穌或歌頌皇室的繪畫。只是美國革命是民主之始﹐所以這兩種繪畫主體都不予採用﹐但卻又不能不遵循傳統。於是﹐畫家布魯米第(Constantino Brumidi)畫了題為「聖哉華盛頓」(Apotheosis of George Washington)的巨幅油畫﹐中心主題就是歌頌華盛頓。畫裡﹐華盛頓位於中心位置﹐左邊是自由女神﹐右邊則是吹著號角的名譽天使。十三位翩翩女子和這三個人物形成一個半圓﹐象徵獨立時期的十三州。在這之外還有一圓圈﹐分為六群神衹﹐掌管農事﹑藝術與科學﹑商業﹑戰爭﹑機工﹑海洋。

美國國會最初開會的地點是在圓形大廳的南方﹐現在這間兩層樓高的半圓房間﹐成了美國的國家雕像廳(National Statuary Hall)。美國五十個州各自完成屬於該州的雕像﹐送來此處永久展出。這五十個州除了少數幾個以政治人物為樣板外﹐都是該州出生的﹑對世界有貢獻﹑或象徵性的人物。譬如夏威夷州所雕的是夏威夷國的國王﹑傳說中的勇士卡美哈美哈(King Kamehameha I)。美國南北戰爭南方戰敗﹐但南方數州始終仍然以戰爭的領袖人物為傲。密西西比州放的是當時南方總統戴維斯(Jefferson Davis)﹐而維吉尼亞州則是南軍統帥羅拔李(Robert E. Lee)。

美國國會不僅是建築上的傑作﹐它更代表了美國的民主制度﹐而民主制度﹐則是這個國家帶給現代人類的最大貢獻。如果專制時代的建築不無表現帝王貴族的氣派﹐那麼國會山莊﹐不僅是民主制度的運作中心﹐它的壯麗巍峨﹐無疑地是尊奉民主的殿堂。

2013年2月20日 星期三

伯樂思峽谷國家公園

猶他州的南部有數個國家公園﹐因此被人稱做「大圓圈」Grand Circle。從最東邊順時針說起﹐依序是

拱門國家公園 Arches National Park﹑

峽谷地國家公園 Canyonlands National Park﹑

格冷峽谷國家遊樂區 Glen Canyon National Recreation Area﹑

錫安國家公園 Zion National Park﹑

斷杉國家地標 Cedar Breaks National Monument﹑

伯樂思峽谷國家公園 Bryce Canyon National Park﹑

首府礁國家公園 Capitol Reef National Park。

而大峽谷位居南方﹑地屬亞利桑那州﹐成為鐘座。 六月末﹐台灣已經酷熱難耐﹐美國的加州也是享受沙灘和陽光的時節了﹐就算是有半年冬季的新英格蘭或是芝加哥﹐人們也開始泛舟遊河了。然而﹐在這銜接伯樂思和斷杉的道路兩側﹐卻積著殘雪﹐打開車窗﹐馬上一陣寒氣撲向臉龐﹐想要剝奪我的夏天。這條路一段是殘雪﹐另外一段則行經白樺樹林。白樺樹的葉子纖細剔透﹐它們一方面篩洗陽光﹐透出日影﹐另一方面又零亂地反射天光﹐刺人眼睛。在白樺樹精彩的輪旋舞姿﹐天光日影真的共徘徊了起來。不是朱熹的半畝方塘﹐而是大自然。我呼嘯而過﹐雖然沒有及時用鏡頭捕捉到那一畫面﹐但至今仍然不忘那將許多美麗的幻思具像化的剎那﹕白樺樹是天真爛漫的﹐那是皎潔的天光和纖細的樹葉互相傳情的結果。白樺樹有著純真的愛情﹐因為它們不斷地磨磳對方的臂彎﹐又時時發出清新的笑聲﹐還有﹐它們淡黃的顏色和著淡淡的草葉芬芳﹐不就催人到一簾幽夢裡入眠嗎﹖

伯樂思峽谷由無數櫛比並排的紅色岩石構成。每株石柱都有它獨特的性格。然而﹐它們集中在一起﹐往往讓人忽視了它們的個性﹐而只注意到集體顯現的那分壯觀。這些石柱像是兵馬俑﹐「駐守在這風雪的邊疆」﹔更像是千萬佛手﹐玩弄時間的流逝﹕我抵達峽谷的時候﹐已是黃昏﹐但是﹐成群的佛手﹐卻為我們這些朝聖者﹐挽留了天光。天光映射在峽谷﹐那些佛手透明得像是水晶﹐照見五蘊皆空。是啊﹐面對這分天工鑄成的巍巍景觀﹐人們只有嘆服﹐沒有其他任何異想。唯一把我從嘆服中拉開的是對佛手底部世界的好奇。於是﹐我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孫悟空﹐垂直向下﹐往指掌間一探究竟。從谷底往上看的景觀反而沒有在上俯視那樣驚人﹐不過在石柱之間頑強的獨立杉﹐就算是沒有充足的空間和陽光﹐卻可以和佛手一爭高低﹐大地一切生之欲望﹐讓我這自怨自艾的遊子汗顏。

斷杉和伯樂思峽谷的景觀類似﹐不過不像伯樂思蔓延開來﹐而是自身形成一個完整的半圓形劇場﹐用以聚光。放大鏡聚光﹐形成焦點﹐旨在集中光熱﹔宇宙間的黑洞聚光﹐只進不出﹐單挑物理原則﹔而斷杉聚光﹐卻有著博愛精神﹐以光來烘托出這劇場的藝術造詣﹐讓人們分享。

斷杉一名﹐讓我想起了西湖的斷橋﹐許仙和白娘子就在那兒邂逅﹐而斷橋殘雪也是西湖十景之一。這個在亙古時候來不及回歸大洋的海水所積成的湖﹐中國人賦予了多少賞心樂事。而斷松的情致卻也可比擬斷橋﹕這兒的石柱不像伯樂思那兒巨大或密集﹐因此西洋杉就順著淺薄的峽谷接連生長﹐連成阡陌。遠望之﹐不也是在紅色海洋之間跨越的橋嗎﹖而這橋﹐就是我與天地的邂逅之處。「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斷杉之橋﹐為我創造了哲學的美麗世界。

旅遊資訊﹕

斷杉和伯樂思峽谷都位於猶他州南部。距離最近的都市是CEDAR CITY。CEDAR CITY 位於州際十五號公路。從猶他州鹽湖城SALT LAKE CITY 走十五號公路往南﹐或是由拉斯維加斯LAS VEGAS 走十五號往北皆可抵達。斷杉公園距離CEDAR CITY 東方約十五公里處。由斷杉公園再往東約六十公里﹐即可抵達伯樂思公園。

2013年2月15日 星期五

錦花城最後的春天

李棠秋面對華老師的遺容﹐竟然流不出淚來。回錦花城的一路上﹐他已經流了太多了。他知道面對自己是很沉重的﹐但也沒想到竟是一路淚流滿面的結局。這十五年來﹐棠秋過著沒有自我的生活﹐但他心甘情願。他成了一部製造成功的機器﹐而他也做到了。在聖荷西的一幢大樓頂樓﹐他俯臨一切﹑他呼風喚雨。花十五年的時間﹑算是值得了。棠秋這麼告訴自己。在他剛離開錦花城時﹐他發誓一定要再回來﹐可是他不敢﹕他不敢再面對離開這兒的感覺﹐也不敢看到從前的自己﹑那太真實﹑卻太遙遠。

他租來的車駛向了錦花城。清晨的印第安納﹐感覺和舊金山灣區是那麼地不一樣。這兒﹐時間是靜止的﹔人的精神可以沒有止境地漫游。他看到的第一個醒目標記就是那「Long John Silver」的廣告牌。在錦花城第一年的聖誕夜﹐還是窮學生的他﹐便是和英華在那個速食餐廳過的。那是他們到了美國之後的第一頓大餐。棠秋還記得﹐他點的是「Fish Chips」﹐因為有Coupon﹐連點了兩盤﹐算是大開了洋葷。車子經過了馬丁村﹐是三K黨的大本營。他曾在那兒不知天高地厚地下車加油﹐給路過急駛的跑車猛按喇叭嚇到了。車上的年輕人有些對他吼叫﹑有些對他伸出中指。他看到了那蘋果園﹐十塊錢美金隨便採。這樣﹐一個月的伙食就有著落了。之後﹐映在眼簾的是 “D 先生” 超市﹐剛來美國沒有車的他﹐只能偷偷地﹑明知故犯地用推車把菜推回公寓﹐在雪地上留下兩道做為證據﹑拖著有一英里長的痕跡。

最後﹐車子開到了在第一街上一幢兩層的破舊房子前。一隻淺咖啡色的貓從樓梯口急奔了出來﹐跳到了一張搖椅上﹐接著又跳開﹐把搖椅弄得吱咯地響著﹐然後就不知去向了。樓上大開的窗口傳出了女學生喊貓回來的聲音。可是這時﹐棠秋看到的卻是十五年前的七月十六號﹐一樣的地點﹑幾乎是一樣的早晨﹐在塞滿紙箱的兩門小車上﹐他抬頭望著這間老屋﹐門窗深鎖。他的好友艾馬克已經不在了。

棠秋原本是不期待有艾馬克這個朋友的。開學沒多久﹐辦公室的工讀生聽著他的問題﹐說了一句 Go ahead﹐他竟然就站起來﹐筆直地朝前走﹐還是工讀生連忙把他拉回來﹐跟他解釋﹐ Go ahead 是要他繼續他的問題﹐他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他那時心裡其實並不是滋味。自尊心受到打擊倒是其次﹐他開始惶恐自己是不是有能力留在美國。那時他剛到美國﹐電費比上個月少了兩塊就是件值得高興的勝利﹐但他還是下定決心花錢學英文。這樣﹐他和艾馬克相識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就是那「Go ahead」的辦公室門口。

「你是 Marc 嗎﹖」棠秋不敢認他。生長在一個尊師重道的國度裡﹐他已經有著非常牢固的對老師的嚴正形象。艾馬克不像﹐他甚至不像美國人。他身材瘦小﹑微駝﹐蜷曲的褐色短髮﹐疏鬆而且零亂。他的臉像是沾了灰的不成熟的桔子﹐黃中透著青黑﹐幾乎一個接著一個的窟窿﹐還有著青春痘的疤痕。和行人寬鬆的裝束比起來﹐他那鐵灰色的毛夾克﹑間或浮現著黑褐色的污漬﹐顯得很不搭調。

「是的﹐我是。你是 Tom ﹖」艾馬克回答了﹐聲音非常微弱﹐嘴角掛著應該是善意﹑但卻讓人覺得詭異﹑甚至猥瑣的笑。棠秋完全不敢對他有信心。

開始上課了。棠秋和英華都發現﹐馬克和他們說話的時候﹐都不敢正視他們﹐這實在不像典型美國人的舉止﹐連東方人都很少有這麼靦腆的。直到馬克和他們熟了些﹐他的羞澀才逐漸消失。常常﹐英華準備了些點心給馬克﹐他每次一接到﹐就是不斷微笑地感激。漸漸地﹐棠秋不覺得他的笑詭異了﹐相反地﹐這笑讓他在這虛偽的社會裡找到了些帶點嘲謔的真誠。

每次上課﹐馬克都帶來一個主題。馬克常常戴著一頂棒球帽﹐原來他是個棒球迷。他的腦子裡充滿了關於棒球的趣事。從馬克那兒﹐棠秋知道美國有兩個棒球聯盟。除了棒球﹐馬克和棠秋一樣﹐也是個鳥痴。常常﹐馬克聽著棠秋講他在大學時候養的那五十多隻鳥的故事﹐都出了神。從馬克那兒﹐棠秋知道了Audobon Society。奧杜邦花了五十年的時間﹐遊歷美國﹐觀察鳥的生活﹐把所見到的鳥都畫了下來。

「奧杜邦是海地人﹐是個私生子。他的父親很早就離開他﹐從小是被他的養母帶大的。」馬克說。

馬克還同他們提到他當過巴士司機還有鞋匠的一些有趣經驗。棠秋有點不敢相信。想不到這位語言學碩士還有著許多藍領經驗﹐而且﹐他還不計較老師的尊嚴﹐和他們快樂地分享做為下層老百姓的樂趣。

有一天﹐馬克帶來個遊戲﹐Scrabble﹐英文拼字遊戲。才剛學會的棠秋竟然贏了﹐讓英華輸得連話都不想說﹐棠秋繼續他勝利者的狂傲﹐倒是馬克﹐反而說盡好話讓英華開心。

還有一次﹐馬克看到書架上一本英文書﹐棠秋從圖書館借的﹐講的是早期華人在美國奮鬥的故事。馬克問﹕

「Do you mind if I borrow this book from you?」

棠秋漫不經心的回答﹐犯了中國人常見的錯誤﹕「Of course。」

馬克一臉困惑﹑手足無措﹐顯得緊張起來。棠秋沒感覺到馬克的變化﹐良久﹐馬克才向棠秋解釋﹐剛才他的回答﹐造成完全相反的意思。馬克回答的時候﹐臉上少了平日說話時的笑容。

後來﹐他們的主題漸漸嚴肅了。他們談到許多和感情有關的議題。

「在中國社會﹐除了父母的愛﹑男女之間的愛﹐有什麼愛是被社會所讚許或是接受的﹖」艾馬克有天問道。

「中國人對土地的感情特別深重。因此﹐有許多關於離鄉背井的作品。」棠秋說他們移民到美國﹐在台灣已經沒有家了。對他而言﹐這美國的第一站—— Bloomington﹐就算是故鄉了。「直把異鄉作故鄉。」棠秋感慨。接著﹐他把曾經做的一首詩翻譯成英文念給了他聽﹕

「寄居在異邦﹐不敢望重洋﹔欲訴鄉愁苦﹐何處是故鄉﹖」

他們相互感慨了一陣﹐棠秋覺得挺有趣的﹐因為他沒有想到一個美國人會對在中國文化的特殊環境裡形成的感情有興趣﹑而且能夠理解。

「那還有呢﹖」馬克繼續問。

「還有就是朋友之間的義氣。」棠秋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這個在西洋文化裡沒有的概念解釋清楚﹐「中國人常常會為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或為了完成共同的理想﹑乃至於是簡單的緣分﹐犧牲自己的生命﹑或終生忠於這分感情。」棠秋把中國古代趙氏孤兒裡程嬰﹑公孫杵臼﹐和「三生石」的故事說了一遍﹔一個是為忠義而選擇死亡﹑一個是因為緣分而終生不渝。馬克對三生石的故事特別感興趣﹐棠秋為他仔細地講了一遍﹕

「這是發生在大約一千年前的故事。讀書人李源和僧人圓澤是莫逆之交﹐他們共同往峨眉山遊覽﹐路上﹐遇到了一位婦人。突然﹐圓澤對李源說﹐他的時限已到﹐現在是他轉世投胎的時候了﹐這河邊洗衣的婦人就是他的母親。李源聽了非常難過﹐就問圓澤是否可以給他什麼信物。圓澤說﹐就以嬰兒的笑為信吧。等他長大﹐十八年後的中秋﹐他會和你在杭州的三生石重逢的。

「後來婦人生子﹐李源特地去探望﹐果然﹐嬰兒對他笑了。十八年之後﹐他依約往指定的地點想與轉世後的圓澤會合﹐恍惚之間只見一牧童駕牛過來。牧童吟了一首詩﹕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臨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

說完﹐馬克感慨地有些兒激動了。英華注意到了他的反應﹐接過話題說﹕

「中國人的愛是比較屬於精神層次的﹑或是理想性的。和西方人標榜的情愛是有些區別。感情因為已經昇華成理想性的﹑精神性的﹐所以超越了肉體的屏障﹑也因此超越了性別的界限。」馬克笑了﹐好像完全懂了英華所要傳達的信息。

過了好些星期﹐仲夏時節﹐他們邀馬克同遊夢露湖﹐那幾乎是美國中西部最大的﹑因為水壩而形成的人工湖。同行的還有其他幾個朋友。在湖上的暢遊﹐棠秋對艾馬克認識更多了。原來他的父親是邁阿密一家醫院的院長。他的父母離婚了﹐母親在北卡羅來納大學工作。父親續絃後又生了一個弟弟﹐現在才七歲﹐長得一點都不像馬克﹐金髮碧眼﹐任誰看都說是個活生生的洋娃娃。艾馬克的皮夾裡還有弟弟的照片﹐講起弟弟吃餃子把餡跟皮分開吃的模樣﹐說得他自己都發噱一笑。

「天哪﹐他們美國人還真捨得﹐老爸是醫院院長﹐卻讓兒子去開巴士﹑當鞋匠。」事後棠秋對英華唏噓。

「你看﹐你看﹗」英華激動地搖著棠秋﹑指著一片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大湖灣。

「哇﹗」所有的人都驚嘆了一聲。那湖灣有高中的田徑場那麼大﹐布滿著鮮綠的荷葉﹐片片荷葉上盡是亭亭玉立的荷花。船在荷花的婆娑搖曳中掃過了那湖灣﹐一朵荷花搖得劇烈了些﹐原本在花蕊採蜜的蜂兒驚跑了。不過棠秋的好奇心沒受到影響﹐他探頭往花心看去﹐又是一陣驚嘆﹐原來還有幾隻蜂兒﹐在層層花瓣的包絡下﹐依然專注地採蜜著。花心已經成了藕了﹐長得倒挺像蜂巢的﹐「難不成蜜蜂把這當成它的家了。」棠秋想著。船繼續往前駛﹐大夥兒驚喜萬分﹐原來這夢露湖上﹐像這樣的湖灣有十幾二十個。

秋天到了。去年的秋天﹐棠秋陶醉在火紅的楓葉林裡﹐如痴如狂。秋天的錦花城真正成了火紅的鳳凰﹐一切都是紅的﹐連學生的運動休閑裝也都是一身的紅。颼颼的秋風﹐一方面給人蕭瑟的感覺﹐可是一方面卻奏出自然天成的音樂﹐讓人的心情飛上了天。今年的秋天﹐三人約好了﹐要一齊騎腳踏車採訪秋天。三人用飛上天的心情蹬了踏板﹐一離開家﹐環繞在公寓三面用石灰岩蓋成的教堂﹐有路德派﹑福音派﹑長老會﹐被五彩繽紛的楓葉裝扮著。平常的莊嚴肅穆﹐這時顯得詩情畫意了。而在公寓正對面的小學﹐楓葉也沒有遺忘﹐一樣發揮了它們無遠弗屆的潑墨功夫。

他們這個車隊愜意地前進著﹐在一個路口停下來了﹐這是條下坡路。路是通往研究生宿舍的﹐已經挺熟悉了﹐可是這時三人都驚訝地呆住了。眼前的路﹐已經舖滿了楓葉編織成的地毯。這美﹐不僅是靜止的﹐因為颼颼的秋風把楓葉吹得飄揚起舞﹐這是動態的美﹐也是有聲的美。楓葉吹向每一個人的臉龐﹔風小時﹐輕薄的楓葉是纖細的玉手﹐撫觸著肌膚﹔風大時﹐人們就沐浴在楓葉當中﹐任憑它們的沖刷。三個人各使了眼神﹐一齊讓自行車順著下坡滑去﹐沒有人踩煞車﹐速度越來越快﹐風越來越強﹑楓葉越吹越激情﹐他們的喜悅登上了天。一直到自行車攀登另一個上坡﹐速度由慢而停﹐他們才從喜悅中甦醒。

棠秋﹑英華﹑馬克三人﹐每次週末的相聚都是那麼充實快樂。然而歡樂的時光容易過﹐轉眼間學期結束了﹐十二月﹐又是聖誕的季節﹐馬克說他得回卡羅來納。剩下來棠秋和英華兩人﹐原本以為又得像初來美國時那樣過著寂寞的聖誕節。不過這一回華老師和教會的朋友邀請棠秋兩人一起到教會聚餐。回想一年前只有兩人在空曠的速食店裡放肆地吃著﹐教會的溫暖倒讓棠秋吃得不自在了。艾馬克答應棠秋和英華﹐聖誕節一過就和他們聯絡﹐可是新年過去了﹑都已經是二月初了﹐還不見艾馬克的消息。想著馬克的陰柔敏感﹐英華有著苦於啟齒的預感﹐對傳統價值不可動搖的她而言﹐這個預感有些兒光怪陸離。突然有一天﹐他們接到了艾馬克的來信﹕

親愛的棠秋和英華﹕(名字是用漢字寫的﹐艾馬克特別向他們學的。)

在你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正在和病魔搏鬥﹐但我想起你們兩位氣質高貴的青年﹐離鄉背井在這個從來也不熟悉的國度為理想而奮鬥﹐我覺得我也應該有勇氣不向病魔低頭﹐雖然我知道﹐我終究是得屈服的。但生命的可貴就在於充滿決心的奮力一博﹑那對生命永不退卻的執著。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一種病叫做後天性不全免疫症候群﹖這種病普遍發生在我們這族群的人身上。有人說﹐那是神對我們詛咒﹐但是我卻以為那是特有的召喚。神是悲憫的﹐他將提早進入天國的特權給了我們。讓我們在人世間無法嘗到的溫情﹐在神沒有差別的愛之下﹐能夠早日得到補償。

在我僅剩的六個月的生命裡﹐我沒有太多的奢求﹐過去這幾個月來﹐你們給了我以前沒有享受過的溫暖感覺。我只希望未來有限的日子裡﹐你們能夠繼續這種超越文化藩籬的友誼﹐用和以前一樣的態度對待我。

馬克

棠秋讀完了信﹐掩面嘆息﹐不能自己﹐而英華則是泣不成聲了。英華依靠著棠秋﹐而棠秋似乎亂了方寸﹐他從來沒有認識一個性別取向和一般人不一樣的人﹐更沒有接觸過這種病的人。這病會不會傳染﹑到底有多嚴重﹐他完全沒有概念。他該怎麼樣問候馬克﹑未來他們的關係到底會有什麼變化﹐他也全然無法釐清。他不知道馬克為什麼是同性戀者﹑又為什麼會得上這種病﹐難道父母對他的愛﹑這個世界一般的愛情沒有辦法完滿他對感情的渴求嗎﹖不過﹐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想到﹐純真的他們﹐是不會因此而斷絕和馬克的友誼的。天性﹐使得他們趕快打了個電話給馬克﹐留了話﹐告訴馬克他們收到信了。

「嗨﹐Tom﹐我是 Marc。」收到留言沒隔幾天﹐艾馬克回應了﹐他的聲音充滿了喜悅。他想要確定﹐棠秋他們在收到信之後還會同他聯絡。

「你覺得好些了嗎﹖」棠秋問。

「好些了。」

他們又重新開始了英文課程。他們在一起的喜悅一如從前。三人都沒有明言即將發生的事﹐但更顯得珍惜在一起的時光。

時間又飛逝了﹐到了三月﹐雪融了。原本凝住的雪﹐在這時節恢復了活水的生命力。從系館到宿舍的小路上﹐棠秋驚訝地發現周圍全是剛會飛的知更鳥﹐嘰嘰喳喳地飲著初春的融雪。棠秋經過﹐小鳥們就慌張地逃竄。有隻鳥還摔到了水灘裡﹐惹了一身泥。對小鳥而言﹐那是生命攸關的逃命行為﹐但在棠秋看來﹐卻是小生物所展現的﹑對生命的真摯熱情。母鳥也不含糊﹐奮力張開翅膀﹐在顛撲的雛鳥後面追趕著。一切是那麼嚴肅﹐但表現得卻是那麼地優美﹑天真。春天的每一個清晨﹐棠秋都是在婉轉悅耳的鳥叫聲中醒來﹐開始新的一天。

「中國人把 Robin 鳥叫做知更鳥。我以前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叫﹐現在完全明白了。」棠秋對馬克說著﹐還用有限的英文向他解釋了一句有名的中國詩﹕春江水暖鴨先知。「鳥﹐真是有靈性呀。」

「你知道就在你們商學院後邊的小路上有個紅山雀的鳥巢嗎﹖」馬克問﹐「一個星期前我聽到嘈雜的鳥叫聲﹐就順著聲音的方向找去。沒想到那鳥巢就在頭頂的高度﹐我一墊起腳尖﹐就看到了母鳥在餵著雛鳥。」

「是嗎﹖」棠秋有著見到新生的喜悅。那天下午﹐他們就連袂到了商學院的後面。三人都墊起了腳尖。母鳥不在﹐小鳥們極富安全感地睡著。透過皺皺的眼皮﹐還看得見圓滾滾的黑眼珠。其中一隻好奇地撐開了眼皮﹐看到不是母親﹐就又沉沉地睡過去了。

「奇怪﹐這麼低的鳥巢﹐怎麼沒有人去驚擾他們﹖」英華問。另外兩人看得入神﹐忘了回答。

四月﹐山茱萸開花了﹐上完了課﹐棠秋和英華送馬克到了公車亭。公車亭修得像是個小木屋﹐讓還沒到家﹑或是沒有家的人﹐先嘗到家的感覺。那棵一直就吸引著棠秋的山茱萸就長在亭畔。等車的時候﹐馬克向他們說了山茱萸的故事。首先﹐這樹是象徵著活下去的印第安納鄉巴佬( Hoosier )之樹。在後院種上一棵山茱萸﹐就是向鄰居炫耀著﹐「我們做到了﹐我們讓樹活下來了﹗」這也是有著宗教情懷﹑有著同情心的樹。耶穌的十字架﹐就是山茱萸做的。當基督流著他的寶血﹐山茱萸也隱隱啜泣。這當然被耶穌聽到了﹐所以耶穌諭示﹐自此以後﹐山茱萸的花將成為大而厚實的十字形﹐在每個花瓣的外圍有著釘子的印痕﹐花的中央是刺繡成的皇冠﹐讓每一個見過他的人都不會遺忘。

「是啊﹐有生命力的事物是無法讓人忘記的。不知道為什麼﹐去年生平第一次看到山茱萸之後﹐就一直有著強烈的欲望再看它一次。」棠秋說。

「希望明年的春天﹐我們可以再次一起看到山茱萸。」馬克以溫柔的微笑回答。英華在旁邊聽著﹐也泛起了微笑﹐但嘴角卻明顯地顫抖著。棠秋也不知該做什麼表情。只有馬克的笑﹐依舊是那麼自然。

在公車亭前是如同半個足球場大的草坪。此刻開滿了蒲公英。蒲公英慢慢地從滿山遍野的小黃花﹐變成像水晶球般的花絮。有時不管風是怎麼吹﹐水晶球就算是怎麼搖晃﹐也不離開。但有時卻放棄得徹底﹐水晶球一下子就迸裂了﹐向著風吹的方向散開﹐一會兒就不見了。這會風強﹐一大片的花絮吹向了艾馬克的身上。他穿著和棠秋第一次見面的毛夾克﹐頭上圍著厚厚的圍巾。他微蜷著身子﹐雙手在胸前緊緊地交叉著﹐他別過身子﹐但反應還是慢了些﹐花絮還是沾上了夾克。英華他們幫忙把花絮撢走。

「噢﹐真是謝謝你們。你們真好。」

五月﹐艾馬克的病情有顯著的惡化﹐他不能上課了。棠秋他們到他的住所探望。馬克臥在床上﹐看到他們來了﹐精神抖擻了起來。簡單聊了幾句之後﹐馬克說﹕

「我要給你們看一樣東西。」

馬克請護士把擺在窗櫺上的一張獎狀拿給棠秋他們看。

「這幾個月社區大學邀請我擔任義工﹐為年輕人宣導愛滋病的防預工作。社區大學的校長給了我這個獎狀。」馬克完全像個小孩一樣﹐驕傲地說著﹑稚氣地笑著。

棠秋接過來看了看。獎狀很普通。中小學的時候﹐他也得過不少類似的獎狀﹐現在也不知道在那兒了。上了大學之後﹐他就從來沒有留意以前曾經得過的獎狀﹐可是這會﹐棠秋卻覺得好像是自己曾經得過﹑最讓自己驕傲的﹑唯一應該保留的一張。

棠秋交給了英華﹐看了看馬克﹐馬克充滿稚氣與驕傲的笑容依然掛在臉上。

六月﹐英華和棠秋和幾千個其他的畢業生一般﹐把方帽拋向了空中﹐他們相擁而泣﹐兩年來的苦讀﹐總算有了成果。數分鐘之後﹐棠秋牽著英華的手﹐穿過重重的人群﹐驅車趕往馬克的家。這一天﹐馬克的生父母都來了。

棠秋推開了門﹐他看到馬克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的手露在床單外面﹐手上長著好幾個﹑像蚊蟲咬的紅色疙瘩﹐但更醒目些。這房間並不安寧﹐屋裡有很多人﹐棠秋一眼就認出馬克的父親華德﹐他正在興高采烈地講著他么兒發生的幾個逗人的故事。華德用美國上流社會人士慣用的語態﹑很客氣地向這兩個外國人打招呼﹐接著對其他的客人繼續他的話題﹐

「小史帝夫叫我去選總統。他說像我這麼棒的人應該統治美國。我和他說﹐美國的總統必須生下來就是美國人﹐不能是歸化的。他不懂什麼是歸化」

「你可不可以停止﹗」馬克的身軀輾轉扭曲著﹐哀求地說﹐「我已經是快死的人了﹐就給我一點安靜好嗎﹖」

華德皺皺眉頭﹑聳聳肩﹑雙手一攤﹐不再往下說了。

馬克微睜著眼皮﹐看到了棠秋兩人。

「噢﹐嗨﹐Tom﹑Angela。」

「嗨﹐Marc。」棠秋並沒有問他好一點﹑或是舒服一點沒有。

「我一直很想把你們介紹給我的父母。」馬克說﹐「我也向我母親提過﹐我在這兒遇到兩位優雅的年輕人﹐氣質和他們那麼地像。你們真的應該認識認識。」馬克的笑容還是那麼地熟悉﹐完全沒有因為病重而有絲毫的改變。

棠秋和英華對著珊卓打招呼。面對兒子的即將死亡﹐她仍保持著自然大方。堅毅的表情﹐仍然掩不住慈祥。說也奇怪﹐馬克雖然說要他們認識﹐可是卻又似乎不希望棠秋他們和父親說句話。在馬克的示意下﹐棠秋兩人和珊卓走出了屋外。珊卓坐在那張搖椅上﹐連那坐姿﹐都雍容華貴地讓人覺得安詳。

「謝謝你們來看我的孩子﹐馬克同我提起過你們﹐很謝謝你們對他的友情。」

英華握住珊卓的手﹐沒有答話。

「我很慶幸有馬克這樣的孩子﹐他一直都是那樣地善良。在得了愛滋病之後﹐他仍舊懷著對生活的喜悅﹑對生命的尊重。」

「他在得到病之後﹐還跑來看我﹐勸我不要難過﹐就和他小時候一樣。」

珊卓沒有提到馬克小時候為什麼會勸她不要難過﹐但同樣是女人的英華心裡卻非常明白。她蹲下來給珊卓一個輕輕的擁抱。珊卓接著說﹕

「他的一生沒有浪費﹐他對人的感情﹑對人的愛﹐在他周圍的人都可以感受得到﹑享受得到。我為他而驕傲」珊卓的堅毅此時已經敵不過心中的酸楚。她流出了淚﹐說不下去了。

這時護士告訴棠秋﹐馬克希望他進去。馬克見到棠秋從屋外進來﹐就招呼他走近自己的跟前。這時﹐棠秋發現﹐馬克的一隻眼睛已經不能張開了。馬克伸出羼弱而布滿紅色斑點的右手﹐棠秋克服了內心的恐懼﹑鼓起勇氣﹑雙手緊緊地握住了馬克。馬克用他僅剩下的一隻眼睛﹐脈脈地看著棠秋﹐片刻﹐連那剩下的眼睛也閉起來了。馬克又恢復了沉寂。

接下來好幾天﹐棠秋和英華都在準備畢業和搬家的事。傢具一個一個地賣掉。咖啡壺三塊錢﹑茶几十塊錢﹑就算最值錢的沙發﹐也只能湊得三十元賣掉了。不過這些當初拼拼湊湊﹑半買半要的家當﹐居然還讓兩人攢得了兩百元。不想賣的東西﹐就全塞到了那輛親戚淘汰掉﹑送給他們的老爺車裡﹐準備開到加州。忙碌的工作﹐使得他們無暇顧及馬克。好不容易忙完了﹐棠秋和英華開著那老爺車再往馬克的屋子﹐想向馬克道別。他們也知道﹐這一別﹐恐怕再也見不到面了。他們實在不忍心向馬克說聲 good bye﹐但一時也想不到該說什麼更貼切的話。到美國之後﹐無論駕車多遠﹐都沒有這一段短暫的路程沉重。車子到了馬克的家門口﹐眼前所見卻出乎預料﹕馬克的窗戶緊閉著﹐窗戶除了反光以外﹐看不到其他的東西﹐他心愛的獎狀也不見了。棠秋和英華趕緊上樓。樓梯吱咯吱咯的聲音﹐此時聽起來更是沉甸擾人了。他們同時看到了那搖椅﹐靜靜地﹐像是已經很久沒動了。棠秋推了它一下﹐它也是沉甸甸地應了兩聲。他不支地坐到搖椅上。

「今天該是七月十六吧﹖」棠秋問。

「對。」

棠秋開始顫抖﹐突然之間把頭扒在膝蓋之間嚎啕痛哭了。英華也撐不住蹲了下來﹐跟著哭了。他們明白﹐兩年前的這一天﹐是他們搭上西北航空﹑開始他們美國之旅的日子。那時﹐他們完全不知道在這新大陸將會發生什麼

2013年2月13日 星期三

阿靈頓國家公墓

阿靈頓國家公墓(Arlington National Cemetery)是只要稍微了解美國的人都知道的。英雄戰士政治家﹐在這兒棲息是畢生的榮耀。

公墓位於隔著波多馬克河(Potomac River)和華府相望的山丘上﹐葬有二十五萬人。在這塊山丘還沒有規劃成國家公墓之前﹐是南北戰爭時期南軍統帥羅拔李(Robert Lee)家族的莊園。羅拔李先前是聯邦政府的將領﹑西點軍校的校長﹐但南方分裂之後﹐身為維吉尼亞居民的他選擇跟隨維州加入南方陣營。他離開了這莊園﹐到南方供職。這塊莊園於是就為聯邦政府沒收。聯邦後勤司令美格斯(Montgomery Meigs)謀畫﹐將這莊園改造成陣亡戰士公墓﹐如此讓羅拔李無法回府﹐做為背叛聯邦的懲罰。這莊園之上有著他們家族的別墅﹐稱為阿靈頓公館(Arlington House)﹐也被聯邦政府充做戰爭時期華府的衛戍司令部。這懲罰確實也奏效﹐終其一生﹐羅拔李再也沒能見到他的故居了。即使死後﹐他也沒能在這兒安葬。

阿靈頓所安葬的人士當中﹐最有名的應該是甘迺迪(John Fitzgerald Kennedy)總統。這塊墓園除他之外﹐還有在他遇刺之後改嫁希臘船王的賈桂琳歐納西斯(Jacqueline Kennedy Onassis)﹑兩個早夭的小孩﹑後來也遇刺的弟弟羅拔甘迺迪(Robert Kennedy)。在甘迺迪和賈桂琳墓碑之後是一盞長明火炬﹐象徵甘迺迪的精神不死。墓碑前方﹐則是半圓矮牆﹐鐫刻著他總統就職的名言﹕「我的美國同胞們﹐不要問國家可以為你做什麼﹐問問你可以為國家做些什麼。我全世界的同胞們﹐不要問美國可以為你做什麼﹐而是我們一起可以為人類的自由做些什麼。」

在甘迺迪墓的上方就是阿靈頓公館。在公館前﹐可以眺望華盛頓紀念碑﹑國會山莊。而眺望的最佳位置﹐就是龍風(Pierre Charles L’Enfant)的墓—華府都市設計的總工程師。龍風出生在法國﹐隨著拉法葉將軍來到美國參加獨立革命﹐職供軍事工程師。然而﹐由於龍風脾氣暴戾﹐他的設計藍圖只執行了一半﹐就被政府解僱。在忿怒之下﹐他將藍圖帶走。不過﹐另外一位參與計劃的人士班內克﹐卻記得藍圖﹐華府於是就遵照他的記憶建設。龍風自己卻沒有因為設計而得到任何報酬﹐晚年在貧困中死去。

公墓另外一個有名的墓﹐卻屬於無名—無名戰士之墓(Tomb of the Unknown Soldier)。早先這兒埋的是一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陣亡的無名戰士﹐但後來一些無名的戰爭服務人員﹐包括第二次世界大戰﹑韓戰﹑越戰﹐也在此立碑安葬。因此﹐這墓又稱為無名之墓(Tomb of the Unknowns)。他們無名﹐但卻享有最高的榮耀﹐因為這是阿靈頓國家公墓唯一有衛兵站崗的墓地﹐即使甘迺迪總統也沒有享受如此殊榮。美國的民主精神﹐由此又得印證。負責站崗的是美國第三步兵師。

無名戰士之墓的對面﹐是公墓的半圓形劇場。公墓每年在此有三次的紀念儀式﹕復活節﹑國殤日﹑退伍軍人紀念日各舉行一次﹐每次有五千人參加。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挑戰者號太空梭發射不久後爆炸﹐機組人員全數遇難。現場發現的零散屍塊就集中安葬在此﹐並且立了一個紀念碑。二○○三年二月一日﹐哥倫比亞號返回地球時失蹤﹐一年之後﹐阿靈頓公墓也立碑紀念。

2013年2月11日 星期一

阿拉伐伊帕峽谷(Aravaipa Canyon)

仙人掌相信並不陌生。幾乎所有的西部片都有那如人身軀的沙漠植物。不過﹐這種高大的仙人掌其實在美國分佈得並不廣泛﹐主要是在亞利桑那州南部。除此之外﹐就不容易見到了。

被稱做沙瓦若 Saguaro 的仙人掌﹐要長到像西部片裡那樣的大小﹐需要兩百年。因為沙漠沒有多少植物﹐所以每株惹人注目的沙瓦若都是不用訓練就可以登臺的模特兒﹐神色自若﹐而姿態各異。它們深植在土地裡﹐卻十足地欲想著要插入天際﹐十分招搖﹑十分耀眼。就像是在這阿萊伐帕峽谷(Aravaipa Canyon)高峰上的幾株﹐危險是擋不住它們對我們的招徠﹐臨風不屈﹐誘人遐想。

阿萊伐帕峽谷不是國家或是州立公園﹐它屬於國家土地局(Bureau of Land Management)管轄﹐意思就是﹐這兒不是一般的觀光旅遊區﹐而是沒有開發的生態保護區。那時﹐我們幾個男留學生﹐在沙漠的高溫裡﹐決定涉水征服這個峽谷。高及胸部的水位﹐確實有點令人擔心。不過一旦上岸﹐高溫不多時就將衣服晾乾了。建廷是我們這些人裡年齡最小的﹐我們手腳並用﹐而他不時就在隊伍的最後喊著「等等我」。十年之後﹐建廷也成了系裡最老的博士生了。那時就算是我﹐也不過離大學畢業沒多久﹐滿腦子想的﹐就是足跡踏遍北美﹐呵呵。

年輕就是義無反顧﹑年輕就是奔放不羈。然而﹐年輕也有著些許的哀愁—是憂慮離別﹑也是對希望是否能夠實現的惶恐。而成長呢﹖彷彿就是這些哀愁的不斷擴大﹑和不斷成真。

旅遊資訊﹕

首先要說明的是﹐阿萊伐帕峽谷 Aravaipa Canyon 需要翻山涉水﹐並不適合一般旅行。所有登山者都必須向土地管理局申請許可。該局的地址為﹕

Bureau of Land Management

Safford District Office

711 14th Avenue

Safford, AZ 85546

+1 (520) 428-4400 隱藏文章的部份

2013年2月10日 星期日

羚羊峽谷(Antelope Canyon)

開車在亞利桑那和猶他州邊境的荒原﹐「遼闊」二字已經超越了心曠神怡的意涵﹐因為﹐一旦在那深夜的廣袤中漫行﹐我寧願沒有成吉思汗般的英雄氣概﹐而只想做井底之蛙﹐面對可以碰觸到呼吸回響的那一畦小天地﹐安全無慮。人的志向再大﹐恐怕也無力面對這最簡單而原始的「大」。大而不可言之﹐謂之神﹐我們豈可造次。原始的印第安人早就明白了﹐所以﹐他們本分地在這無垠的土地上﹐不求發展﹐只求心安。

亞﹑猶交界處有個大峽谷﹐名聞遐邇﹐無須贅言了。此外﹐還有幾個小峽谷﹐卻是攝影者的天堂。美國人叫它們 SLOT CANYON﹐其中最大的就是照片上的羚羊峽谷前後不過兩百公尺。羚羊峽谷有名之處﹐就是它那鬼斧神工的紅岩。聽說那是遠古時代﹐大水被包羅在峽谷中出不去﹐所以就在裡面盤旋沖刷﹐於是畫出了層次分明的線條圖。陽光如注﹐把這自然畫面用夢幻的螢幕呈現出來了。峽谷外是熾熱的沙漠﹐但峽谷內卻是沁心地涼。這是沒有水的綠洲﹐沒有用水潑出來的瀟灑﹐卻有著安靜迴旋的空氣﹐讓人誤以為這是永恆的心靈歸宿。二小時後﹐嚮導告訴我們時間到了﹐於是我們驅車又經過一樣的沙漠﹐一切恢復現實的無情。

在往羚羊峽谷的路上﹐盡是寫著各國語言﹑掛著各國國旗的商家。有趣的是﹐其中德國國旗最為頻繁。我進去峽谷之後﹐才知道﹐這兒在德國赫赫有名﹐好像這小小天堂是德國人夢想之境﹐而不屬於美國。也許全世界都是如此﹐都會在別的國家上﹐種植心中嚮往的夢﹐也許現實沒有夢那麼美。許多人為了圓夢﹐不惜爬山涉水。劍河的倒影﹑巴黎的左岸﹐不也是我們中國人的外國夢幻嗎﹖而美國呢﹐是種夢的藍田。一波又一波的異鄉學子﹐在這新大陸追逐他們的夢﹐不知是否盡圓了﹐又不知是否已醒了。一生過去之後﹐不知他們會以為﹐到底是夢裡的﹑還是現實裡的美國比較美。

旅遊資訊﹕

羚羊峽谷 Antelope Canyon 位於亞利桑那州正北方的佩吉市(Page)﹐與猶他州毗鄰。由亞利桑那州首府鳳凰城往北約兩百公里﹐可達旗手市(Flagstaff)﹐再兩百公里﹐就到了Page。羚羊峽谷不大﹐一般的地圖是不會顯示的。在 Page 向東幾公里之後﹐就可以抵達。在路邊會有印第安人設置的入口﹐遊客需在這兒聘請嚮導。費用根據照相機的大小而有不同。

佩吉市也是遊覽格冷峽谷水壩的中心地區。關於格冷峽谷﹐請另看專文介紹。 隱藏文章的部份

2013年2月9日 星期六

愛琴海的相遇

蔚藍的海面

是綿延的鞦韆,

我在拓荒者的土地上﹐不知盡頭地留連;

你在鄉愁的源頭﹐和弦。

直到有一天﹐

太平洋匯流到了

愛琴海上的神殿﹐

女神才打破他們千年的無言﹐

陽光劃破烏雲﹐

接引浮在海上的祝願。

我從西邊的加利福尼亞越過大西洋﹐而她從台灣飛越歐亞大陸。我們到了希臘這個古國﹔之前﹐我們誰也不認識對方。台灣是座承載著鄉愁的島﹐承載著在美利堅共和國拓荒者的鄉愁。從台灣來的人﹐也就是帶著這個鄉愁﹐和我這個正在「另外一個異地」旅行的拓荒者和弦的。

希臘最有名的當然是愛琴海和雅典的衛城了。我們在愛琴海的游艇上相遇﹐之後又在衛城感嘆古代文明的偉大。突然間﹐陽光劃過了天際﹐從烏雲隙縫裡映上了幾千年的衛城。那隻烏鴉﹐似乎是從希臘神話裡飛出來的﹐駐足在那斷垣殘壁﹐不走了。

每當旅行的時候﹐少不了就會有人問我是從那兒來的。說是台灣吧﹐但已經離開十年了﹔說是美國吧﹐是的﹐機票的啟程地是美利堅的一座城市﹐但是我又不像美國人。於是我說自己是中國人﹐可是﹐我在中國的土地上﹐還只能算是個旅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