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5日 星期五

世界的盡頭——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二)﹐涉冰之旅 The World's End -- Glaciers National Park of Argentina (2), Mini-trekking

涉冰之旅﹐就是在冰河上行走。既然這已經是個旅遊項目﹐想必是不可能有什麼危險的。但我在註冊的時候﹐仍然對安全還是有個疑問。冰河由於每個點位移的速度不一﹐因此會形成大小深淺不同的隙罅。新落的冰雪會累積在這些隙罅之上﹐漸漸和周邊的冰分不清了。探險家在冰河上行走的時候﹐也無法區別鬆雪和厚冰﹐於是可能一腳落下﹐踩的是深淵﹐陷於萬劫不復。

我們的冰河健行﹐是不是也潛在著這般危險呢﹖為了經歷這一生一次的經驗﹐沒有人在意這些了。

我們的旅遊車將我們載到了碼頭。這碼頭就在著名的莫雷諾冰河(Glaciar Perito Moreno)對岸。莫雷諾冰河往下位移﹐抵觸了有冰河湖環繞而成的麥哲倫半島﹐將這兒的冰河湖劃開成兩個不相連的水道。北邊的叫田帕諾(Canal de los Tempanos)﹐南邊的叫里口(Brazo Rico)。涉冰的碼頭是在南水道。船沿著冰河的前緣﹐將我們載到了對岸。在那兒﹐我們展開涉冰之旅。

在一個小屋前﹐嚮導為我們簡報。比較重要的有兩件事。第一﹐千萬別求快﹐要緊的是踏穩步伐。冰河因為多年壓縮﹐所以表面平滑﹐加上地勢崎嶇﹐稍一失足﹐雖然不至於成千古恨﹐但跌落谷底﹐呼喊救命卻不無可能。第二﹐我們行經的區域是經過調查的﹐安全無慮。好萊塢式的災難是不可能發生的。我想﹐眾人此刻才真正地安心了。

在登臨冰河之前﹐嚮導為我們穿上釘鞋。釘鞋站是最接近冰河的點。從原處看冰河﹐像是靜止的河﹐河水與河岸等高。但在冰河的身旁﹐才真正感覺到它壓根兒不是河。沒有河水的水平線﹑也不是與岸齊高。它受到數百萬年不斷的壓擠﹐形成無數個如刃的峰頭﹐欲自旱地拔起﹑插入蒼穹。我們在它的腳下﹐只覺它上天下地﹐唯它獨尊﹐不可一世。在陰霾籠罩﹑在狂風伏襲﹐冰沙勢如龍捲﹐加上冰河本身的巨碩﹐天和冰是無法識別的。與其去識別冰天雪地﹐不如想像自己置身於一個大冰窖﹐暫不理會窖外的風雪如誨﹐看緊眼前的步伐﹐將自身安危交給嚮導。我實在很難想像﹐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這龐然大物將被我們征服於腳下。這冰窖也不全然是想像出來的。由於陰霾的籠罩﹐天感覺就像是從冰河峰頂伸出的屏幕﹐她兩之間﹐是沒有間隙的。

我們的腳踏上冰河之後﹐的確見到了許許多多隙罅。這些隙罅有些確實不小。如果真一失足﹐還是有跌落深淵的可能。嚮導還特別讓我們參觀了其中一個頗具規模的洞穴。我撐著嚮導的手﹐站在旁邊的高台﹐俯身向下探望﹐如寶石般湛藍的「河」水﹐深不可測﹐讓人不敢多看。此外﹐還有個人可以走進的冰窖。冰窖在冰河的下方﹐卻抗拒了冰河的壓力﹐從未坍方。冰窖內呈現寶藍色﹐是四周透明的牆所折射出來的。裡頭出奇地安靜﹐讓我們拖著的疲憊的身軀﹐暫時獲得了休養。

涉冰接近尾聲﹐在冰河床一片雪白之中﹐工作人員早就安排好了一張方桌﹐威士忌﹑巧克力﹐這些文明的享受﹐出乎意料地等待著我們。待我們補養完畢﹐也就回到了先前出發的小屋。我看著巨碩的冰河前緣﹐冷峻而又威嚴。在這世界的盡頭﹐風勢難當﹐走一步路似乎都成了挑戰。可是冰河的前緣卻抗拒球自轉所造成的氣流的力量﹐紋風不動。它們列陣成冥府之門﹐真的成了世界的盡頭﹕門前是有著綠樹和平湖點綴成的人的世界。門後卻真是陰曹地府﹐天地混沌﹑冰雪飛天﹑扼殺一切生機。我們這涉冰之旅﹐讓我們真接近了世界的盡頭﹐那是人間和另一個空間交會之處﹐是生生不息和一片死寂的分界點。我們踏著有百萬年歷史的層層冰封﹐冒險的欲望無法更獲滿足。但是在嚮導的帶隊之下﹐卻也始終沒有離開文明的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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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旅遊資訊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旅行社的基本配套中是不包括遊艇或是涉冰的。旅客可以就在布宜諾斯先訂好﹐但那樣可能貴一些。一般說來﹐到了當地再訂第二天和第三天的行程﹐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不過當地的旅行社晚上八點關門﹐所以千萬要在此之前抵達。早一點抵達還是保險些。我就是在接近八點的時候到的﹐結果第二天的涉冰之旅就已經都賣完了。涉冰之旅如此熱門﹐是因為只有一家經營﹐而且一般人是不能私自涉冰﹐一定要有嚮導的。否則好萊塢冰河遇難的情節就會發生在你的身上了。

涉冰之旅包括觀看莫雷諾冰河﹐而在布市訂的行程中﹐是會包括觀看莫雷諾的。你可以在抵達卡拉法特之後告訴導遊﹐不要莫雷諾之旅﹐這樣也就省個二三十披索。不過莫雷諾極其壯觀﹐涉冰之旅只讓你在那兒待上一個小時﹐而且冰河區陰晴不定﹐所以﹐如果有時間﹐參訪兩次也不為過。

涉冰每天分多梯隊舉行﹐每個梯隊分為兩團﹐一英文﹐一西班牙文﹐可別跟錯。如果喜歡攝影﹐建議選擇愈早愈好﹐這樣在涉冰結束欣賞莫雷諾的時候﹐太陽或許還是直射冰河。

世界的盡頭——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一)﹐遊艇之旅

在阿根廷旅遊有兩個地方是一定要去的。一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另一就是帕塔哥尼亞(Patagonia)﹐而帕塔哥尼亞最值得探訪的﹐就是冰河國家公園(Parque Nacional Los Glaciares﹐英文為 Glaciers National Park)。

阿根廷位於南半球﹐因此春夏秋冬剛好和北半球相反。帕塔哥尼亞的旅遊季節是當地的夏天﹐也就是十一月到四月之間。到了冬天﹐那兒冰天雪地﹐真正成了世界的盡頭﹐是沒有任何活動的﹐更別提旅遊活動了。

要知道冰河形成的原因﹐我們得先了解南美洲的地理環境。地圖上的南美洲狹長得像一把匕首﹐直指南極大陸。這匕首的頂端接近南極﹐氣候自然是泠洌蕭條。太平洋在接近南極之處﹐形成一個龐大的水冷卻場﹐受到地球自轉和大氣層氣旋的影響﹐冷空氣在太平洋之上﹐自西向東呼嘯。吹到了南美洲﹐在智利登陸。智利是這南美匕首尖端的一道利刃。冷空氣劃過利刃﹐在智利登陸後不久﹐就遇上了分開智利和阿根廷兩個國家的安地斯山脈。安地斯山脈距離海岸線不遠﹐頂多一百公里﹐可是卻拔高三千公尺。因此﹐冷空氣不但沒有機會讓陸地晾乾﹐反而強大的氣流﹑過飽和的氣團﹐強勢地攀越安地斯﹐在安地斯山上更進一步接受高山冷空氣的沖刷﹐在阿根廷境內直沖而下。於是﹐這些充滿水氣﹑不﹐充滿雪絮的氣團﹐就堆積在阿根廷境內﹑安地斯山的山腳下。自上一次冰河時期起﹐累積數百萬年﹐形成許許多多冰川。

冰川的移動當然不像江水一般﹐它到底有多慢呢﹖一九九一年﹐兩個德國的登山者在阿爾卑斯歐玆(Otzi)地方發現了一個冰河時期遺留的木乃伊。經過了五千兩百年﹐大約和現代人種歷史等長的時間﹐他從不知多高的地方﹐終於抵達了阿爾卑斯山的半山腰。他在冰河裡旅行的時間﹐從簡單的海拔高度來判斷﹐最多三千公尺。然而﹐冰河往下緩緩移動﹐速度以千年為單位﹐可是二十世紀的溫室效應﹐卻使得冰河往後退縮。以一九四六和九七年比較﹐國家公園裡的烏撒拉冰河(Glacier Upsala)﹐向後退卻了十公里。

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位於西南部毗鄰智利的帕塔哥尼亞地區。這個地方有個暱稱——世界的盡頭﹐因為再也沒有比這兒更接近南極的地方了。在過去﹐要到這地球的盡頭﹐只有公路。二○○○年十二月﹐最接近冰河國家公園的城鎮卡拉法特(El Calafate)建成了一個可以供七三七飛機降落的機場﹐到冰河國家公園﹐頓然成了阿根廷人民最時髦的旅遊項目。據估計﹐二○○五年來此旅遊的人數﹐可達五十萬。

冰河國家公園是由十三個大小不等的冰河所組成。大多數的冰河深藏不露﹐只有烏撒拉﹑歐內利湖(Lake Onelli)周圍的冰河﹑斯佩嘎齊尼(Glacier Spegazzini)﹑莫雷諾(Glacier Perito Moreno)﹐像石敢當般地做為眾家冰河的前哨﹐已經不知好幾千百萬年了﹐此刻就等待著人類揭露它們神秘的面紗。這些冰河的前緣融化成水﹐而水則蘊積成湖﹐名為阿根第諾湖(Lake Argentino)。阿根第諾湖和冰河之間形成湖灣﹐像個臂膀連接著冰和水。

第一天是遊艇之旅﹐會經過除了莫雷諾之外的所有據點。船在湖上航行﹐周圍是尖削的山峰﹐山坡明顯地為已經消失的冰河切割﹐只有在向陽處﹑水份可以沉積的幾塊區域﹐成長出也不算高的小樹。這些山峰有些地段崎嶇地像是岩漿冷卻。可以想像﹐在冰河撤退的剎那﹐它們仍然是彳亍不定﹑猶豫不決﹐一來一往地拉鋸﹐連地表都刮出厚厚的傷痕了。

冰河的剎那﹐卻是人類的滄海桑田。

至於湖水﹐則是綠得結晶﹐結晶到了裡頭礦物質的含量﹐如同乳汁般豐富。人們稱這種營養豐富的冰河水為「冰河奶」﹐Glacier Milk。它甚至真的可以做為營養品食用﹐乃至於還有食譜。這冰河奶想當然耳是取之不盡的﹐但是沒有任何人在此取樣﹐因為湖岸的風景早已將我們的魂魄吸引了。就算暫時收魂﹐也立刻就警覺到不知是雪還是冰的風雨。我穿著件防雨﹑防風的夾克和褲子﹐裡頭還有層一般的夾克﹐可是仍然不敵這些刺骨的箭雨﹐不時還是得往艙內取暖。我自信不怕冷﹐可是凍僵的手指可不是意志或是體格的問題。手指一旦凍僵﹐照像機的快門根本無力按下﹐甚至連接觸快門的知覺也不存在。那時﹐也只有向自然認輸﹐讓室溫恢復手指的知覺。

當湖道變窄時﹐特殊的景觀出現了。一個個從冰河斷裂開來的冰堡﹐因為結晶緊密﹐加上日光折射﹐就顯現湛藍的色彩。如果鑽石的價值和它的大小成等比級數正比﹐那麼這阿根第諾湖就擁有了世界上價值最高的寶藏﹐而且源源不斷。他們像是嚴陣以待的衛士﹐守衛著這冰天的疆土。帕塔哥尼亞冰原面積有一萬七千平方公里﹐大小僅次於南極大陸和格陵蘭﹐是人口兩千萬的台灣一半大。北美洲著名的哥倫比亞冰原是旅遊聖地﹐也只有三二五平方公里﹐只是此地的零頭。這兒又是世界的盡頭﹑人類的前哨﹑加上冰雪連天﹐守禦這兒是名符其實的天職。這些衛士最致命的武器﹐就是隱藏著的身軀。科學家說﹐這些冰堡只有百分之十五露出水表。一九一二年四月十四﹐泰坦尼號就是被這隱藏的危險所欺瞞。在水面下狀如利刃的冰堡﹐橫剖面地將這正進行處女航的﹑號稱永不沉沒的豪華郵輪切割﹐所有精心設計的絕緣防水艙全數破裂﹐船也就沉了。總共一五二三人遇難﹐超過百分之六十以上。

我見到冰堡的第一個反應﹐便是不安。然而﹐我也知道﹐自從冰河國家公園開放旅遊以來﹐從來也沒有發生類似的災難﹐我只有從歷史中結論﹐我們不會有事的。撞擊泰坦尼號的冰堡﹐應該說是冰山﹐是在五千年前形成的。這兒的冰堡﹐應該不至於如此長壽吧。

越過重重冰雕的衛士﹐我們抵達烏撒拉冰河的前緣。船就停在冰河的前方。引擎停了﹐船身搖晃。我們成了朝聖者﹐朝拜這無神的自然神殿。在雅典的衛城我看到了帕德嫩神殿﹐為那壯觀而啞口無言。但是這些古代的文明締造者﹐當然是沒見過這冰河。若是﹐他們定會重新設計﹐將神殿加大十倍﹑百倍。冰河是有坡度的﹐源頭雲深不知處﹐所以這冰河就像李白的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在這前緣所形成的神殿大門背後﹐感知到的是一望無際﹑並肩接踵的天兵神將﹐呼之欲出﹐要搞個奪門之變。也是。冰河前緣承受不了壓力﹐就會發生冰崩。冰河座落於狹長湖灣的最深處﹐所以即使只是一小塊石頭掉落﹐也造成轟隆聲響﹐更別提斷裂的是沿途所見衛士的身軀了。我在想﹐如果此時有人從高空為我們照像﹐一定是個多麼懾人的對比。照片的大部分是半個台灣大的冰原﹐伸出許多魔爪。只有一小角是乘船的遊客﹐在魔爪前魂飛魄散﹐如同螻蟻般地渺小。

離開烏撒拉﹐船開到了歐內利湖。這個小湖是由三個冰川沖積而成﹐而湖的另一旁則是森林。帕塔哥尼亞一般而言降雨很少﹐加上冬季酷寒﹐少有植被﹐但是這兒卻始終濕潤﹐也有森林。那天天色陰沉﹐這湖﹐就像是魔戒世界裡魔鬼妖怪的孵化場。一個個斷裂的迷你冰堡﹐星羅棋布於湖中﹐加上溫度的變化和風蝕﹐於是平滑如卵。我在湖邊攝影﹐忖度著最佳視界的同時﹐似乎也是在等著這些巨卵會孵出什麼新奇的生靈。遊艇之旅的最後一站是斯佩嘎齊尼。這冰川的特點和烏撒拉相似﹐正因如此﹐許多遊客就在遊艇上睡了。也有些拿出阿根廷的招牌飲料——馬黛茶啜飲。而我﹐則期待這照出來的照片是否可以反映出這些自然奇景的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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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旅遊資訊

如前所述﹐這兒的旅遊季節最多只有五﹑六個月﹐因此旅遊季節的人潮讓機位一票難求。如果為了確保機位﹐可能只有跟團﹑或是在網上訂購。然而﹐網上的報價都比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當地安排要貴出三到四成。我是在美國感恩節期間﹐也就是十一月底到阿根廷自助旅行的﹐所以只要有一張機票空缺﹐就可以成行﹐於是沒有事先安排﹐計劃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再找旅行社。果不期然﹐旅行社和我說﹐我非常地幸運﹐因為我選的日子只剩下一張機票。由於冰河國家公園現在是阿根廷國民旅遊的熱門點﹐因此費用不貲。機票和三星住宿﹐四天三夜﹐不含在地的旅遊項目﹐至少需要一千五百披索。到了卡拉法特﹐需要再和當地的旅行社安排每日的旅遊活動。一天的旅遊活動大約在三百披索左右。

一般到冰河國家公園的行程大同小異﹕一天坐船到烏蘇拉冰河﹐一天乘車看莫雷諾冰河。也可以其中一天參加冰河健行﹐包括看莫雷諾。如果還有兩天的時間﹐可以到另外一個據點﹐察田(El Chalten)﹐看著名的費玆若伊峰(Mount Fitz Roy)。如果只剩下半天或一天﹐可以到附近的牧場參觀﹑或參加吉普車越野。

帕塔哥尼亞俗稱世界的盡頭﹐這兒太陽看似不強﹐但紫外線極為惡毒﹐因此﹐防晒油﹑帽子﹐是必需的用品。如果要在卡拉法特購買﹐價格可能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兩到三倍。至於其他日常用品﹐這兒非常方便。餐廳的水準也都不錯﹐價格也不算貴。此地雖然一直都是世界知名﹐但真正大量開發也是機場建成之後(二○○○年十二月)的事﹐所以旅館大都是新蓋好的﹐只是價格不低。建議還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由旅行社安排﹐因為既比較方便﹐而且價錢不會比自己安排高。

布宜諾斯艾利斯每天都有班機飛往卡拉法特﹐直飛時間約三小時。飛機是在市區北方的國內空港(Aeroparque)起降﹐而不是南方的國際機場(Ezeiza)﹐千萬別搞錯了。卡拉法特機場距離市區還有二十公里。如果已經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安排好行程﹐會有專車接送。除非想在國家公園到處亂逛﹐否則沒有必要租車。

世界的盡頭——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三)﹐莫雷諾冰河 The World's End -- Glaciers National Park of Argentina (3), Glacier Perito Moreno

涉冰結束之後﹐我們回到了碼頭﹐在那兒坐上遊覽車到莫雷諾(Glacier Perito Moreno)冰河參觀。冰河是以十九世紀的阿根廷探險家命名的。不過﹐他終其一生﹐卻沒有緣分見到這壯觀的冰河。

這冰河有多大呢﹖它是有半個台灣大的帕塔哥尼亞冰原的一隻臂膀﹐這臂膀就有二五七平方公里大。長度不長﹐有三十公里﹐可是卻有四公里寬。中國長江最寬處為一公里﹑美國的密西西比河在聖路易也是一公里寬。埃及尼羅河在阿斯萬(Aswan)和入海口開羅﹑亞歷山卓港之間的平均寬度為二點八公里。至於歐洲的萊因河﹑多瑙河﹐那就真只有蹚乎其後﹑畢恭畢敬如小巫見大巫的份了。如果長江是多少歷史英雄人物不得不卻步的天塹﹐那光這冰河的寬度﹐就可以讓人咋舌了﹐遑論其他。

江河縱然寬闊﹐但河面是水平的﹐江水平足以踏歌行﹐高度是零。但是﹐莫雷諾冰河的前緣卻從河面拔高六十米。雅典的帕德嫩神殿平均高度是十米﹐中國長城的最高高度也是十米。大概古希臘人和中國人都認為九是至高無上的數字。易經文言傳說﹐「乾元用九﹐乃見天則。」大概只要越過了九﹑到了十﹐就可以與天齊了。可是﹐這莫雷諾冰河可不管人為的臆想﹐它有區隔華夏和蠻夷的長城六倍之高﹐古希臘崇拜至尊無上的神衹之神殿﹐也無可比擬。所以﹐它做為眾神之神的神殿﹐自是當之無愧。道德經上說﹐天法道﹐道法自然。所以這冰河是自然的神殿﹐可謂恰如其分。

冰河之為河﹐但移動之慢﹐是在抗拒時間的滴水穿石。按照這種速度﹐我所看到的冰河可能是數千年前從幾公里遠處﹐如同泰山壓卵般地正步而來的。只不過說是「如同」﹐但如果古人真的見著了這冰河景觀﹐泰山壓卵就不過是不可形容萬一的﹑了無意義的囈語。

冰河不斷地往前推移﹐抵觸到了觀景臺所在的半島尖嘴還不停歇﹐於是就累積成為一道嚴峻的冰牆。這緩慢但有力的前行﹐看似不動聲色﹐但要翻天覆地﹐則勢如摧枯拉朽。在人類的歲月無法識別的動態之中﹐冰牆因為各個點的力道不一﹐終於自我毀滅﹐崩塌傾圮。我在高地上﹐明顯地可以看到傾圮的遺跡﹕亂石崩雲﹐捲起千堆雪。

這冰牆的壯碩﹐是古今無論多少英雄人物﹑寫盡多少詩詞歌賦無法比擬的。「北國風光, 千里冰封, 萬里雪飄。 」冰河的封凍絕不是梟雄霸主憑著英雄氣概想像出來的。倒是「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卻可以形容任何人站在這觀景臺的自慚形穢。只是﹐望見長城尚且如此﹐這冰河所帶給任何人的震撼﹐就更不是任何沒有見過冰河的古人所可以想像的了。看到了長城﹐梟雄霸主不免奮起曰﹐「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註一)看到天地的無邊﹐帝王豪傑也打油地說﹐「天為羅帳地為氈,日月星辰伴我眠,夜半不敢伸長足,深怕踏破海底天。」(註二)看到大河的壯闊﹐詩人騷客不免興嘆曰﹐「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但看到了這冰河﹐我只有瞠目結舌﹐一切感情和理想封凍﹐甚至一切生命的幻想﹐不知伊於胡底﹔如同冰河的堅峭﹐其介如石﹐而上下皆溺(註三)。螻蟻撼樹尚且惹人笑柄﹐那我在這冰河前的一切理想思維﹐恐怕也將讓會我心的神衹﹐在冰河的另外一端﹑也就是三界五行之外﹐發噱不已。

壯碩的冰牆不過是這萬里冰封的前緣。它的身後﹐更是讓人膽顫心驚。我所在的觀景臺位置﹐太陽像珍珠般地閃爍﹔但碩大的冰河之上﹐天色晦暗﹐雨霧繚繞﹐冰河與天空﹐形成混沌。碩大得可以吞噬時間的冰河﹐給了我們置身黑洞的經驗﹐將我們吊開現實﹐置身冰河時期﹐甚至是混沌初開。因此﹐極目遠望﹐這二五七平方公里的冰河﹐是見不著邊際的﹐像是萬劫不復的陰曹冥府。是定格的千軍萬馬﹐蟄伏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殺機﹔是紋風不動的海嘯﹐將在地動山搖之際噬人於瞬息。威武不能屈﹐脅迫不能移﹐只有自身的推擠﹐才可以亦步亦趨。而這亦步亦趨﹐是以千禧為單位。我們的生命短暫地如同莊子筆下的朝菌﹐是無法想像﹑更無法看見它的勢如破竹﹑一瀉千里﹑所向披靡。

混沌初開是什麼狀況呢﹖有位科學家寫了首詩形容﹕「霹靂一聲天地開,日月星辰出塵埃;核火燒盡引力在,大千世界或重來。」這就是混沌——宇宙的起源和再生。科學家即使實事求是﹐但為了修辭﹐也不得不將數兆億年的變化﹐說成是「一聲」。但是﹐莫雷諾卻真讓我體會到了這修辭背後的想像和驚嘆。你說冰河移動之慢﹐是在抗拒時間的滴水穿石﹐但前緣不時發生冰崩﹐聲聲霹靂﹑聲聲雷霆萬鈞﹐卻又像是與時間競速﹐快得讓人心慌。這是冰河自身導致的悲劇﹕前緣不敵身後千軍萬馬的推擠﹐只有縱身跳入湖水﹐沒有李白撈月的雅興﹐沒有王國維的以身相殉﹐只有悲壯的氣勢聲響﹐成為霹靂。讓人看到﹑也聽到宇宙的生生滅滅﹐周而不息。佛家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而冰河呈現的佛法﹐則是一霹靂﹑一宇宙。讓人知道在視覺之外﹐聲覺也蘊涵著世界的無窮無極。所以佛家有「聲聞乘」。「維摩詰所說經‧佛國品第一」﹕「佛攝神足。於是世界還復如故。求聲聞乘三萬二千天及人。知有為法皆悉無常。」聲音所傳達的正等正覺﹐正是大自然要讓這冰河存在的意義。

談到電影「英雄」的配樂﹐作曲家譚盾說﹐音樂是無法書寫的文字藝術﹐他的作品是要讓觀眾用視覺欣賞的。所以他的音樂是聽得見的美感。這冰河的霹靂聲響﹐帶給人的正是視覺的震撼。心理學家說﹐如果耳朵接上了腦部主管視覺的部位﹐那麼聲音的刺激就會產生幻覺。人類的意識活動﹐卻可以將生理可能產生的錯亂﹐成為奇情綺想﹐無須科學儀器。但沒有冰河千禧年來的迷惑﹑沒有這二五七平方公里的大音箱﹐我們精彩的意識活動﹐也無處萌芽。

老莊思想﹐一切崇法自然。「莊子‧齊物論」說﹕「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不聞天籟夫!」對方想了想﹐還算可以體會莊子的深意﹕「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他知道什麼是人籟﹐那是各種樂器發出的音韻。他也知道地籟﹐那是自然界的各種洞穴﹐經過風吹所發出的自然聲響。但是﹐他卻百思不解天籟是怎麼回事。莊子藉著古代智者回答﹐「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天籟是導致地籟﹑也就是風吹自然洞穴所形成不同聲響的本源。當萬竅怒號﹐但卻沒有其他東西來發動﹐就是天籟。莊子的想像﹐到了冰河﹐一語成讖。沒有風的吹奏﹐冰河自身無法辨識的移動﹐推擠出無數尖銳插天的風管。芒刺在背﹐冰河前緣只好落花墜樓﹐所成就的﹐卻不只是琮琮玉碎(註四)﹐而是不能只用聽覺驚嘆的霹靂﹑是在風聲颼颼之外的咆哮。欣賞人籟﹐用的是靈敏的聽覺。欣賞地籟﹐用的是心領神會。至於天籟﹐聲聞和視明的界限全然泯滅。「莊子‧大宗師」說﹐「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唯獨聽覺與視覺兩忘﹐剩下來的是回歸自然最原始﹑最根本的感覺﹐天籟才可能欣賞。甚至﹐那時視覺﹑聽覺﹑乃至各種感覺﹐既是合而為一﹐也是一無是處﹐人的心神已經全然地融入音韻之中﹐成為天籟的一部分 。物我兩忘﹑天地混沌﹐一切虛化成道。

蘇軾的「前赤壁賦」說﹕「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千萬年遺留 下來的冰河﹑這陰曹地府在地球上開的一道門檻﹑這宇宙誕生時殘存的霹靂聲響和影像﹑這天籟﹗莫雷諾冰河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在此地﹐我看的不止是涵攝五行三界的風景﹐而且還是兆億年的時間。聽的不只是霹靂聲響﹐而且是大千世界的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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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在此不免廢話一番。據說這首人人必須歌頌的毛澤東「沁園春」﹐是出於毛澤東的文膽胡喬木之手。而當初胡喬木寫這首詞﹐是獻給他當時的上級劉少奇的。後來劉少奇才將它轉獻給毛澤東。請見京夫子「毛澤東和他的女人們」。

註二。朱元璋。

註三。取自「周易本義」﹕「上下皆溺于豫而獨能以中正自守,其介如石也。」蔣中正的名字即出於此。

註四。引用晉代石崇的寵妾綠珠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