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5日 星期五

世界的盡頭——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二)﹐涉冰之旅 The World's End -- Glaciers National Park of Argentina (2), Mini-trekking

涉冰之旅﹐就是在冰河上行走。既然這已經是個旅遊項目﹐想必是不可能有什麼危險的。但我在註冊的時候﹐仍然對安全還是有個疑問。冰河由於每個點位移的速度不一﹐因此會形成大小深淺不同的隙罅。新落的冰雪會累積在這些隙罅之上﹐漸漸和周邊的冰分不清了。探險家在冰河上行走的時候﹐也無法區別鬆雪和厚冰﹐於是可能一腳落下﹐踩的是深淵﹐陷於萬劫不復。

我們的冰河健行﹐是不是也潛在著這般危險呢﹖為了經歷這一生一次的經驗﹐沒有人在意這些了。

我們的旅遊車將我們載到了碼頭。這碼頭就在著名的莫雷諾冰河(Glaciar Perito Moreno)對岸。莫雷諾冰河往下位移﹐抵觸了有冰河湖環繞而成的麥哲倫半島﹐將這兒的冰河湖劃開成兩個不相連的水道。北邊的叫田帕諾(Canal de los Tempanos)﹐南邊的叫里口(Brazo Rico)。涉冰的碼頭是在南水道。船沿著冰河的前緣﹐將我們載到了對岸。在那兒﹐我們展開涉冰之旅。

在一個小屋前﹐嚮導為我們簡報。比較重要的有兩件事。第一﹐千萬別求快﹐要緊的是踏穩步伐。冰河因為多年壓縮﹐所以表面平滑﹐加上地勢崎嶇﹐稍一失足﹐雖然不至於成千古恨﹐但跌落谷底﹐呼喊救命卻不無可能。第二﹐我們行經的區域是經過調查的﹐安全無慮。好萊塢式的災難是不可能發生的。我想﹐眾人此刻才真正地安心了。

在登臨冰河之前﹐嚮導為我們穿上釘鞋。釘鞋站是最接近冰河的點。從原處看冰河﹐像是靜止的河﹐河水與河岸等高。但在冰河的身旁﹐才真正感覺到它壓根兒不是河。沒有河水的水平線﹑也不是與岸齊高。它受到數百萬年不斷的壓擠﹐形成無數個如刃的峰頭﹐欲自旱地拔起﹑插入蒼穹。我們在它的腳下﹐只覺它上天下地﹐唯它獨尊﹐不可一世。在陰霾籠罩﹑在狂風伏襲﹐冰沙勢如龍捲﹐加上冰河本身的巨碩﹐天和冰是無法識別的。與其去識別冰天雪地﹐不如想像自己置身於一個大冰窖﹐暫不理會窖外的風雪如誨﹐看緊眼前的步伐﹐將自身安危交給嚮導。我實在很難想像﹐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這龐然大物將被我們征服於腳下。這冰窖也不全然是想像出來的。由於陰霾的籠罩﹐天感覺就像是從冰河峰頂伸出的屏幕﹐她兩之間﹐是沒有間隙的。

我們的腳踏上冰河之後﹐的確見到了許許多多隙罅。這些隙罅有些確實不小。如果真一失足﹐還是有跌落深淵的可能。嚮導還特別讓我們參觀了其中一個頗具規模的洞穴。我撐著嚮導的手﹐站在旁邊的高台﹐俯身向下探望﹐如寶石般湛藍的「河」水﹐深不可測﹐讓人不敢多看。此外﹐還有個人可以走進的冰窖。冰窖在冰河的下方﹐卻抗拒了冰河的壓力﹐從未坍方。冰窖內呈現寶藍色﹐是四周透明的牆所折射出來的。裡頭出奇地安靜﹐讓我們拖著的疲憊的身軀﹐暫時獲得了休養。

涉冰接近尾聲﹐在冰河床一片雪白之中﹐工作人員早就安排好了一張方桌﹐威士忌﹑巧克力﹐這些文明的享受﹐出乎意料地等待著我們。待我們補養完畢﹐也就回到了先前出發的小屋。我看著巨碩的冰河前緣﹐冷峻而又威嚴。在這世界的盡頭﹐風勢難當﹐走一步路似乎都成了挑戰。可是冰河的前緣卻抗拒球自轉所造成的氣流的力量﹐紋風不動。它們列陣成冥府之門﹐真的成了世界的盡頭﹕門前是有著綠樹和平湖點綴成的人的世界。門後卻真是陰曹地府﹐天地混沌﹑冰雪飛天﹑扼殺一切生機。我們這涉冰之旅﹐讓我們真接近了世界的盡頭﹐那是人間和另一個空間交會之處﹐是生生不息和一片死寂的分界點。我們踏著有百萬年歷史的層層冰封﹐冒險的欲望無法更獲滿足。但是在嚮導的帶隊之下﹐卻也始終沒有離開文明的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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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旅遊資訊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旅行社的基本配套中是不包括遊艇或是涉冰的。旅客可以就在布宜諾斯先訂好﹐但那樣可能貴一些。一般說來﹐到了當地再訂第二天和第三天的行程﹐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不過當地的旅行社晚上八點關門﹐所以千萬要在此之前抵達。早一點抵達還是保險些。我就是在接近八點的時候到的﹐結果第二天的涉冰之旅就已經都賣完了。涉冰之旅如此熱門﹐是因為只有一家經營﹐而且一般人是不能私自涉冰﹐一定要有嚮導的。否則好萊塢冰河遇難的情節就會發生在你的身上了。

涉冰之旅包括觀看莫雷諾冰河﹐而在布市訂的行程中﹐是會包括觀看莫雷諾的。你可以在抵達卡拉法特之後告訴導遊﹐不要莫雷諾之旅﹐這樣也就省個二三十披索。不過莫雷諾極其壯觀﹐涉冰之旅只讓你在那兒待上一個小時﹐而且冰河區陰晴不定﹐所以﹐如果有時間﹐參訪兩次也不為過。

涉冰每天分多梯隊舉行﹐每個梯隊分為兩團﹐一英文﹐一西班牙文﹐可別跟錯。如果喜歡攝影﹐建議選擇愈早愈好﹐這樣在涉冰結束欣賞莫雷諾的時候﹐太陽或許還是直射冰河。

世界的盡頭——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一)﹐遊艇之旅

在阿根廷旅遊有兩個地方是一定要去的。一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另一就是帕塔哥尼亞(Patagonia)﹐而帕塔哥尼亞最值得探訪的﹐就是冰河國家公園(Parque Nacional Los Glaciares﹐英文為 Glaciers National Park)。

阿根廷位於南半球﹐因此春夏秋冬剛好和北半球相反。帕塔哥尼亞的旅遊季節是當地的夏天﹐也就是十一月到四月之間。到了冬天﹐那兒冰天雪地﹐真正成了世界的盡頭﹐是沒有任何活動的﹐更別提旅遊活動了。

要知道冰河形成的原因﹐我們得先了解南美洲的地理環境。地圖上的南美洲狹長得像一把匕首﹐直指南極大陸。這匕首的頂端接近南極﹐氣候自然是泠洌蕭條。太平洋在接近南極之處﹐形成一個龐大的水冷卻場﹐受到地球自轉和大氣層氣旋的影響﹐冷空氣在太平洋之上﹐自西向東呼嘯。吹到了南美洲﹐在智利登陸。智利是這南美匕首尖端的一道利刃。冷空氣劃過利刃﹐在智利登陸後不久﹐就遇上了分開智利和阿根廷兩個國家的安地斯山脈。安地斯山脈距離海岸線不遠﹐頂多一百公里﹐可是卻拔高三千公尺。因此﹐冷空氣不但沒有機會讓陸地晾乾﹐反而強大的氣流﹑過飽和的氣團﹐強勢地攀越安地斯﹐在安地斯山上更進一步接受高山冷空氣的沖刷﹐在阿根廷境內直沖而下。於是﹐這些充滿水氣﹑不﹐充滿雪絮的氣團﹐就堆積在阿根廷境內﹑安地斯山的山腳下。自上一次冰河時期起﹐累積數百萬年﹐形成許許多多冰川。

冰川的移動當然不像江水一般﹐它到底有多慢呢﹖一九九一年﹐兩個德國的登山者在阿爾卑斯歐玆(Otzi)地方發現了一個冰河時期遺留的木乃伊。經過了五千兩百年﹐大約和現代人種歷史等長的時間﹐他從不知多高的地方﹐終於抵達了阿爾卑斯山的半山腰。他在冰河裡旅行的時間﹐從簡單的海拔高度來判斷﹐最多三千公尺。然而﹐冰河往下緩緩移動﹐速度以千年為單位﹐可是二十世紀的溫室效應﹐卻使得冰河往後退縮。以一九四六和九七年比較﹐國家公園裡的烏撒拉冰河(Glacier Upsala)﹐向後退卻了十公里。

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位於西南部毗鄰智利的帕塔哥尼亞地區。這個地方有個暱稱——世界的盡頭﹐因為再也沒有比這兒更接近南極的地方了。在過去﹐要到這地球的盡頭﹐只有公路。二○○○年十二月﹐最接近冰河國家公園的城鎮卡拉法特(El Calafate)建成了一個可以供七三七飛機降落的機場﹐到冰河國家公園﹐頓然成了阿根廷人民最時髦的旅遊項目。據估計﹐二○○五年來此旅遊的人數﹐可達五十萬。

冰河國家公園是由十三個大小不等的冰河所組成。大多數的冰河深藏不露﹐只有烏撒拉﹑歐內利湖(Lake Onelli)周圍的冰河﹑斯佩嘎齊尼(Glacier Spegazzini)﹑莫雷諾(Glacier Perito Moreno)﹐像石敢當般地做為眾家冰河的前哨﹐已經不知好幾千百萬年了﹐此刻就等待著人類揭露它們神秘的面紗。這些冰河的前緣融化成水﹐而水則蘊積成湖﹐名為阿根第諾湖(Lake Argentino)。阿根第諾湖和冰河之間形成湖灣﹐像個臂膀連接著冰和水。

第一天是遊艇之旅﹐會經過除了莫雷諾之外的所有據點。船在湖上航行﹐周圍是尖削的山峰﹐山坡明顯地為已經消失的冰河切割﹐只有在向陽處﹑水份可以沉積的幾塊區域﹐成長出也不算高的小樹。這些山峰有些地段崎嶇地像是岩漿冷卻。可以想像﹐在冰河撤退的剎那﹐它們仍然是彳亍不定﹑猶豫不決﹐一來一往地拉鋸﹐連地表都刮出厚厚的傷痕了。

冰河的剎那﹐卻是人類的滄海桑田。

至於湖水﹐則是綠得結晶﹐結晶到了裡頭礦物質的含量﹐如同乳汁般豐富。人們稱這種營養豐富的冰河水為「冰河奶」﹐Glacier Milk。它甚至真的可以做為營養品食用﹐乃至於還有食譜。這冰河奶想當然耳是取之不盡的﹐但是沒有任何人在此取樣﹐因為湖岸的風景早已將我們的魂魄吸引了。就算暫時收魂﹐也立刻就警覺到不知是雪還是冰的風雨。我穿著件防雨﹑防風的夾克和褲子﹐裡頭還有層一般的夾克﹐可是仍然不敵這些刺骨的箭雨﹐不時還是得往艙內取暖。我自信不怕冷﹐可是凍僵的手指可不是意志或是體格的問題。手指一旦凍僵﹐照像機的快門根本無力按下﹐甚至連接觸快門的知覺也不存在。那時﹐也只有向自然認輸﹐讓室溫恢復手指的知覺。

當湖道變窄時﹐特殊的景觀出現了。一個個從冰河斷裂開來的冰堡﹐因為結晶緊密﹐加上日光折射﹐就顯現湛藍的色彩。如果鑽石的價值和它的大小成等比級數正比﹐那麼這阿根第諾湖就擁有了世界上價值最高的寶藏﹐而且源源不斷。他們像是嚴陣以待的衛士﹐守衛著這冰天的疆土。帕塔哥尼亞冰原面積有一萬七千平方公里﹐大小僅次於南極大陸和格陵蘭﹐是人口兩千萬的台灣一半大。北美洲著名的哥倫比亞冰原是旅遊聖地﹐也只有三二五平方公里﹐只是此地的零頭。這兒又是世界的盡頭﹑人類的前哨﹑加上冰雪連天﹐守禦這兒是名符其實的天職。這些衛士最致命的武器﹐就是隱藏著的身軀。科學家說﹐這些冰堡只有百分之十五露出水表。一九一二年四月十四﹐泰坦尼號就是被這隱藏的危險所欺瞞。在水面下狀如利刃的冰堡﹐橫剖面地將這正進行處女航的﹑號稱永不沉沒的豪華郵輪切割﹐所有精心設計的絕緣防水艙全數破裂﹐船也就沉了。總共一五二三人遇難﹐超過百分之六十以上。

我見到冰堡的第一個反應﹐便是不安。然而﹐我也知道﹐自從冰河國家公園開放旅遊以來﹐從來也沒有發生類似的災難﹐我只有從歷史中結論﹐我們不會有事的。撞擊泰坦尼號的冰堡﹐應該說是冰山﹐是在五千年前形成的。這兒的冰堡﹐應該不至於如此長壽吧。

越過重重冰雕的衛士﹐我們抵達烏撒拉冰河的前緣。船就停在冰河的前方。引擎停了﹐船身搖晃。我們成了朝聖者﹐朝拜這無神的自然神殿。在雅典的衛城我看到了帕德嫩神殿﹐為那壯觀而啞口無言。但是這些古代的文明締造者﹐當然是沒見過這冰河。若是﹐他們定會重新設計﹐將神殿加大十倍﹑百倍。冰河是有坡度的﹐源頭雲深不知處﹐所以這冰河就像李白的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在這前緣所形成的神殿大門背後﹐感知到的是一望無際﹑並肩接踵的天兵神將﹐呼之欲出﹐要搞個奪門之變。也是。冰河前緣承受不了壓力﹐就會發生冰崩。冰河座落於狹長湖灣的最深處﹐所以即使只是一小塊石頭掉落﹐也造成轟隆聲響﹐更別提斷裂的是沿途所見衛士的身軀了。我在想﹐如果此時有人從高空為我們照像﹐一定是個多麼懾人的對比。照片的大部分是半個台灣大的冰原﹐伸出許多魔爪。只有一小角是乘船的遊客﹐在魔爪前魂飛魄散﹐如同螻蟻般地渺小。

離開烏撒拉﹐船開到了歐內利湖。這個小湖是由三個冰川沖積而成﹐而湖的另一旁則是森林。帕塔哥尼亞一般而言降雨很少﹐加上冬季酷寒﹐少有植被﹐但是這兒卻始終濕潤﹐也有森林。那天天色陰沉﹐這湖﹐就像是魔戒世界裡魔鬼妖怪的孵化場。一個個斷裂的迷你冰堡﹐星羅棋布於湖中﹐加上溫度的變化和風蝕﹐於是平滑如卵。我在湖邊攝影﹐忖度著最佳視界的同時﹐似乎也是在等著這些巨卵會孵出什麼新奇的生靈。遊艇之旅的最後一站是斯佩嘎齊尼。這冰川的特點和烏撒拉相似﹐正因如此﹐許多遊客就在遊艇上睡了。也有些拿出阿根廷的招牌飲料——馬黛茶啜飲。而我﹐則期待這照出來的照片是否可以反映出這些自然奇景的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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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旅遊資訊

如前所述﹐這兒的旅遊季節最多只有五﹑六個月﹐因此旅遊季節的人潮讓機位一票難求。如果為了確保機位﹐可能只有跟團﹑或是在網上訂購。然而﹐網上的報價都比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當地安排要貴出三到四成。我是在美國感恩節期間﹐也就是十一月底到阿根廷自助旅行的﹐所以只要有一張機票空缺﹐就可以成行﹐於是沒有事先安排﹐計劃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再找旅行社。果不期然﹐旅行社和我說﹐我非常地幸運﹐因為我選的日子只剩下一張機票。由於冰河國家公園現在是阿根廷國民旅遊的熱門點﹐因此費用不貲。機票和三星住宿﹐四天三夜﹐不含在地的旅遊項目﹐至少需要一千五百披索。到了卡拉法特﹐需要再和當地的旅行社安排每日的旅遊活動。一天的旅遊活動大約在三百披索左右。

一般到冰河國家公園的行程大同小異﹕一天坐船到烏蘇拉冰河﹐一天乘車看莫雷諾冰河。也可以其中一天參加冰河健行﹐包括看莫雷諾。如果還有兩天的時間﹐可以到另外一個據點﹐察田(El Chalten)﹐看著名的費玆若伊峰(Mount Fitz Roy)。如果只剩下半天或一天﹐可以到附近的牧場參觀﹑或參加吉普車越野。

帕塔哥尼亞俗稱世界的盡頭﹐這兒太陽看似不強﹐但紫外線極為惡毒﹐因此﹐防晒油﹑帽子﹐是必需的用品。如果要在卡拉法特購買﹐價格可能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兩到三倍。至於其他日常用品﹐這兒非常方便。餐廳的水準也都不錯﹐價格也不算貴。此地雖然一直都是世界知名﹐但真正大量開發也是機場建成之後(二○○○年十二月)的事﹐所以旅館大都是新蓋好的﹐只是價格不低。建議還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由旅行社安排﹐因為既比較方便﹐而且價錢不會比自己安排高。

布宜諾斯艾利斯每天都有班機飛往卡拉法特﹐直飛時間約三小時。飛機是在市區北方的國內空港(Aeroparque)起降﹐而不是南方的國際機場(Ezeiza)﹐千萬別搞錯了。卡拉法特機場距離市區還有二十公里。如果已經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安排好行程﹐會有專車接送。除非想在國家公園到處亂逛﹐否則沒有必要租車。

世界的盡頭——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三)﹐莫雷諾冰河 The World's End -- Glaciers National Park of Argentina (3), Glacier Perito Moreno

涉冰結束之後﹐我們回到了碼頭﹐在那兒坐上遊覽車到莫雷諾(Glacier Perito Moreno)冰河參觀。冰河是以十九世紀的阿根廷探險家命名的。不過﹐他終其一生﹐卻沒有緣分見到這壯觀的冰河。

這冰河有多大呢﹖它是有半個台灣大的帕塔哥尼亞冰原的一隻臂膀﹐這臂膀就有二五七平方公里大。長度不長﹐有三十公里﹐可是卻有四公里寬。中國長江最寬處為一公里﹑美國的密西西比河在聖路易也是一公里寬。埃及尼羅河在阿斯萬(Aswan)和入海口開羅﹑亞歷山卓港之間的平均寬度為二點八公里。至於歐洲的萊因河﹑多瑙河﹐那就真只有蹚乎其後﹑畢恭畢敬如小巫見大巫的份了。如果長江是多少歷史英雄人物不得不卻步的天塹﹐那光這冰河的寬度﹐就可以讓人咋舌了﹐遑論其他。

江河縱然寬闊﹐但河面是水平的﹐江水平足以踏歌行﹐高度是零。但是﹐莫雷諾冰河的前緣卻從河面拔高六十米。雅典的帕德嫩神殿平均高度是十米﹐中國長城的最高高度也是十米。大概古希臘人和中國人都認為九是至高無上的數字。易經文言傳說﹐「乾元用九﹐乃見天則。」大概只要越過了九﹑到了十﹐就可以與天齊了。可是﹐這莫雷諾冰河可不管人為的臆想﹐它有區隔華夏和蠻夷的長城六倍之高﹐古希臘崇拜至尊無上的神衹之神殿﹐也無可比擬。所以﹐它做為眾神之神的神殿﹐自是當之無愧。道德經上說﹐天法道﹐道法自然。所以這冰河是自然的神殿﹐可謂恰如其分。

冰河之為河﹐但移動之慢﹐是在抗拒時間的滴水穿石。按照這種速度﹐我所看到的冰河可能是數千年前從幾公里遠處﹐如同泰山壓卵般地正步而來的。只不過說是「如同」﹐但如果古人真的見著了這冰河景觀﹐泰山壓卵就不過是不可形容萬一的﹑了無意義的囈語。

冰河不斷地往前推移﹐抵觸到了觀景臺所在的半島尖嘴還不停歇﹐於是就累積成為一道嚴峻的冰牆。這緩慢但有力的前行﹐看似不動聲色﹐但要翻天覆地﹐則勢如摧枯拉朽。在人類的歲月無法識別的動態之中﹐冰牆因為各個點的力道不一﹐終於自我毀滅﹐崩塌傾圮。我在高地上﹐明顯地可以看到傾圮的遺跡﹕亂石崩雲﹐捲起千堆雪。

這冰牆的壯碩﹐是古今無論多少英雄人物﹑寫盡多少詩詞歌賦無法比擬的。「北國風光, 千里冰封, 萬里雪飄。 」冰河的封凍絕不是梟雄霸主憑著英雄氣概想像出來的。倒是「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卻可以形容任何人站在這觀景臺的自慚形穢。只是﹐望見長城尚且如此﹐這冰河所帶給任何人的震撼﹐就更不是任何沒有見過冰河的古人所可以想像的了。看到了長城﹐梟雄霸主不免奮起曰﹐「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註一)看到天地的無邊﹐帝王豪傑也打油地說﹐「天為羅帳地為氈,日月星辰伴我眠,夜半不敢伸長足,深怕踏破海底天。」(註二)看到大河的壯闊﹐詩人騷客不免興嘆曰﹐「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但看到了這冰河﹐我只有瞠目結舌﹐一切感情和理想封凍﹐甚至一切生命的幻想﹐不知伊於胡底﹔如同冰河的堅峭﹐其介如石﹐而上下皆溺(註三)。螻蟻撼樹尚且惹人笑柄﹐那我在這冰河前的一切理想思維﹐恐怕也將讓會我心的神衹﹐在冰河的另外一端﹑也就是三界五行之外﹐發噱不已。

壯碩的冰牆不過是這萬里冰封的前緣。它的身後﹐更是讓人膽顫心驚。我所在的觀景臺位置﹐太陽像珍珠般地閃爍﹔但碩大的冰河之上﹐天色晦暗﹐雨霧繚繞﹐冰河與天空﹐形成混沌。碩大得可以吞噬時間的冰河﹐給了我們置身黑洞的經驗﹐將我們吊開現實﹐置身冰河時期﹐甚至是混沌初開。因此﹐極目遠望﹐這二五七平方公里的冰河﹐是見不著邊際的﹐像是萬劫不復的陰曹冥府。是定格的千軍萬馬﹐蟄伏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殺機﹔是紋風不動的海嘯﹐將在地動山搖之際噬人於瞬息。威武不能屈﹐脅迫不能移﹐只有自身的推擠﹐才可以亦步亦趨。而這亦步亦趨﹐是以千禧為單位。我們的生命短暫地如同莊子筆下的朝菌﹐是無法想像﹑更無法看見它的勢如破竹﹑一瀉千里﹑所向披靡。

混沌初開是什麼狀況呢﹖有位科學家寫了首詩形容﹕「霹靂一聲天地開,日月星辰出塵埃;核火燒盡引力在,大千世界或重來。」這就是混沌——宇宙的起源和再生。科學家即使實事求是﹐但為了修辭﹐也不得不將數兆億年的變化﹐說成是「一聲」。但是﹐莫雷諾卻真讓我體會到了這修辭背後的想像和驚嘆。你說冰河移動之慢﹐是在抗拒時間的滴水穿石﹐但前緣不時發生冰崩﹐聲聲霹靂﹑聲聲雷霆萬鈞﹐卻又像是與時間競速﹐快得讓人心慌。這是冰河自身導致的悲劇﹕前緣不敵身後千軍萬馬的推擠﹐只有縱身跳入湖水﹐沒有李白撈月的雅興﹐沒有王國維的以身相殉﹐只有悲壯的氣勢聲響﹐成為霹靂。讓人看到﹑也聽到宇宙的生生滅滅﹐周而不息。佛家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而冰河呈現的佛法﹐則是一霹靂﹑一宇宙。讓人知道在視覺之外﹐聲覺也蘊涵著世界的無窮無極。所以佛家有「聲聞乘」。「維摩詰所說經‧佛國品第一」﹕「佛攝神足。於是世界還復如故。求聲聞乘三萬二千天及人。知有為法皆悉無常。」聲音所傳達的正等正覺﹐正是大自然要讓這冰河存在的意義。

談到電影「英雄」的配樂﹐作曲家譚盾說﹐音樂是無法書寫的文字藝術﹐他的作品是要讓觀眾用視覺欣賞的。所以他的音樂是聽得見的美感。這冰河的霹靂聲響﹐帶給人的正是視覺的震撼。心理學家說﹐如果耳朵接上了腦部主管視覺的部位﹐那麼聲音的刺激就會產生幻覺。人類的意識活動﹐卻可以將生理可能產生的錯亂﹐成為奇情綺想﹐無須科學儀器。但沒有冰河千禧年來的迷惑﹑沒有這二五七平方公里的大音箱﹐我們精彩的意識活動﹐也無處萌芽。

老莊思想﹐一切崇法自然。「莊子‧齊物論」說﹕「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不聞天籟夫!」對方想了想﹐還算可以體會莊子的深意﹕「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他知道什麼是人籟﹐那是各種樂器發出的音韻。他也知道地籟﹐那是自然界的各種洞穴﹐經過風吹所發出的自然聲響。但是﹐他卻百思不解天籟是怎麼回事。莊子藉著古代智者回答﹐「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天籟是導致地籟﹑也就是風吹自然洞穴所形成不同聲響的本源。當萬竅怒號﹐但卻沒有其他東西來發動﹐就是天籟。莊子的想像﹐到了冰河﹐一語成讖。沒有風的吹奏﹐冰河自身無法辨識的移動﹐推擠出無數尖銳插天的風管。芒刺在背﹐冰河前緣只好落花墜樓﹐所成就的﹐卻不只是琮琮玉碎(註四)﹐而是不能只用聽覺驚嘆的霹靂﹑是在風聲颼颼之外的咆哮。欣賞人籟﹐用的是靈敏的聽覺。欣賞地籟﹐用的是心領神會。至於天籟﹐聲聞和視明的界限全然泯滅。「莊子‧大宗師」說﹐「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唯獨聽覺與視覺兩忘﹐剩下來的是回歸自然最原始﹑最根本的感覺﹐天籟才可能欣賞。甚至﹐那時視覺﹑聽覺﹑乃至各種感覺﹐既是合而為一﹐也是一無是處﹐人的心神已經全然地融入音韻之中﹐成為天籟的一部分 。物我兩忘﹑天地混沌﹐一切虛化成道。

蘇軾的「前赤壁賦」說﹕「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千萬年遺留 下來的冰河﹑這陰曹地府在地球上開的一道門檻﹑這宇宙誕生時殘存的霹靂聲響和影像﹑這天籟﹗莫雷諾冰河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在此地﹐我看的不止是涵攝五行三界的風景﹐而且還是兆億年的時間。聽的不只是霹靂聲響﹐而且是大千世界的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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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在此不免廢話一番。據說這首人人必須歌頌的毛澤東「沁園春」﹐是出於毛澤東的文膽胡喬木之手。而當初胡喬木寫這首詞﹐是獻給他當時的上級劉少奇的。後來劉少奇才將它轉獻給毛澤東。請見京夫子「毛澤東和他的女人們」。

註二。朱元璋。

註三。取自「周易本義」﹕「上下皆溺于豫而獨能以中正自守,其介如石也。」蔣中正的名字即出於此。

註四。引用晉代石崇的寵妾綠珠的典故。

2014年5月29日 星期四

Monument Valley

他們是擎天之柱﹐守衛著印第安人的莊嚴﹔他們是讓地平線認輸的孤立巨石﹔他們是在天命威嚴﹑孤夜寂寥的環境裡不屈的貞節牌坊。他們血染的風采揮灑了幾百萬年。他們每一個都看盡了滄桑﹐而群居一處﹐形成一個巨石的群落﹐於是﹐我們給了這地方一個象徵性強烈的名字﹐Monument Valley。

只要關於美國西部的照片﹐總缺少不了Monument Valley﹐但是這兒在地圖上卻沒有明顯的標誌﹔每個人到了這兒一定讚嘆﹐可是這兒卻是美國政府不能介入的化外之地﹐也就沒有國家公園的設置了。印第安人總算可以在美國的西進主義下﹐保有這分祖產﹐我們這些侵略者﹐把這種地方叫做「印第安保留區」。印第安人的祖先不是別人﹐是千萬年來不變的大自然。所以﹐這兒應該稱之為印第安人對自然的保留﹐是他們做為子孫的責任。

在美國十幾年的時間﹐我漸漸發現美國是個紅色的國家。中國人的紅是思想上的意涵﹐也許是政治﹑也許是喜氣﹐但美國的紅卻是上帝的傑作—東部和中西部是楓樹染成的紅﹐而西部則是大地的奇蹟。尤其我孤單地開車到 Monument Valley 的時刻﹐已經是黃昏。原本就已經是紅色的巨岩﹐在夕陽的探照下﹐紅得靈魂出竅了。你無法不相信﹐這些巨石是有生命的。

我羨慕這些巨石﹐他們的友情維持了百萬年﹔我也同情他們﹐因為他們永遠不能貼近。我正在矛盾的時候﹐又注意到了身旁的烏鴉﹐這會卻是兩隻。它們親熱﹐可是終究一死。烏鴉還是巨石﹖就連大自然也無法擺脫感情的矛盾。

Monument Valley 的地勢稍低﹐所以從南往北接近時﹐只可以看到遠處孤丘的頂端。一直要到這山谷的邊緣﹐景觀才豁然開朗。「柳暗花明又一村」﹐中國人的山水離不開人﹑中國人的豁然是有著人的生氣。然而﹐此刻眼前的豁然﹐卻有著巨石壓倒了一切人氣﹐若不是旁邊成群的﹑興奮的日本遊客﹐這化暗為明的巨石村谷﹐只會讓人更覺蕭蕭。

日本遊客替我和巨石合影。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如照片上那樣弱小。拍罷﹐趁餘暉仍在﹐我隻身走向谷底﹐想不到這百尺的落差﹐竟形成兩種不同的溫帶。帶著寒氣的巨石﹑將暗的天色﹐我決定還是早早離開﹐前往下一個目標。

滿地可植物園﹐Botanical Garden of Montreal

從加拿大多倫多往滿地可﹐一切都革了命。從安大略省越過省界到了魁北克﹐路是一條﹐但原來的公路路標不見了﹑路名也換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串法文。滿地可的旅遊景點不少﹐然而讓我感受最深的卻是一座花園。那不是普通的花園﹐而是依照蘇州網師園建造的中國園林﹐名為夢湖園。滿地可又名蒙特婁﹐而上海簡稱滬﹐是以名之。

時為一九九一﹐我來美國滿一年。而夢湖園﹐想當然耳不是為我所建﹐但在時間上卻巧妙地就在那年的夏天剛建成。對一個身無分文的遊子而言﹐蹇居在地球的另外一邊﹐那夢寐中「大名湖的泉水飛揚﹐還有那家山晴爽」﹐心想是無緣見到了﹔即使是台北市那水溝發出的熟悉的味道﹐都不知道何時可以再聞。沒有過去﹑斷了夢想﹐而這夢湖園的適時出現﹐就是一種無奈的補償。但卻也讓我原本都決定遺忘﹑準備斷線單飛的憨勁﹐又陷入三思﹔那原本似乎無所關聯的﹑在台灣和在美國的兩個生命﹐似乎又找到了除了軀體之外﹐若即若離的銜接。我不知這是好事﹕是心靈的滿足﹔還是壞事﹕是矛盾的再度逼我掙扎。

在大學時候常與寶恆﹑會昌在一起﹐在人煙稠密的台北﹐我們不懂什麼是分離﹑什麼是孤獨。畢了業﹑服完兵役﹐我們繞啊繞的﹐彼此竟不知互相的狀況﹐那時我才知道﹐人生的一切﹐都有結束。我先到了美國﹐先他們一步知道什麼是孤獨﹔而一年後﹐突然我們在這加拿大的都市重逢了。這一年間隔了我們﹕我所想的是一年孤獨的生活如何繼續﹐而他們剛到美國﹐想的是前程如何似錦。

夢湖園的一磚一瓦都是先在上海組裝﹐然後再海運到滿地可。這熟悉的庭院﹐成了現代的宋玉。「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我陷於流沙太深﹐所以招魂不成。於是悲智雙修的建築師﹐讓這些磚瓦承載最大可能的中國靈魂﹐來這美利堅和我們相伴。只不知這樣安排﹐是讓我們有著文化的歸宿﹐還是讓這些磚瓦和我們一起﹐同傷春心﹑同哀江南﹖

兩年之後﹐我真的到了蘇州﹐特別要求朋友帶我到網師園一遊。他很驚訝地問我﹐怎麼會知道這個乏人問津的庭園﹐又說其實網師園是蘇州庭園的經典。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在北美曾經去過。」任何人聽了﹐都覺得我在開玩笑吧。

註﹕魂兮歸來﹑傷春心﹑哀江南等語﹐俱出於《楚辭》「招魂」。

旅遊資訊﹕

滿地可 Montreal﹐又譯做蒙特婁﹐位於加拿大東方﹐美國紐約州毗鄰於下。各大航空公司均有班機前往﹐交通極為方便。滿地可植物園位於該市東北方﹐除了中國庭院外﹐還有日本庭院﹐和一般的花卉區﹐尤其荷花池最為別致。

2014年5月19日 星期一

馬林岬角﹐Marin Headlands

對一心想事業有成﹑不得不忍受交通之苦的科技新貴而言﹐金門大橋是每天清晨和黃昏的詛咒。但是﹐我從馬林岬角俯視那宏偉的大橋﹐流動的車水﹐讓金山灣的冰寒海水﹐有著沸騰的表面。一八六一年在灣心的 Alcatraz 島上蓋著監獄﹐海水成了兩個世界的鴻溝。有些罪犯﹐包括美國政府有意滅種的 Hopi 印第安人﹐試圖泅水離開那島﹐但皆盡封凍於灣底。 馬林岬角也是雄踞在兩個世界的分野。左手邊紅色的金門橋﹐把視線拉向層層疊架的舊金山市區高樓﹐此外則海天俱為湛藍﹔右手邊是無盡的海洋﹐在陽光潑灑下﹐蔚為永不磨損的大金盤。也因此﹐只要我的頭一轉﹐世界就換了顏色﹑溫度﹑和動靜之態。

馬林岬角的環山公路高低起伏﹐路旁的停車位讓人們可以在不同的高度俯瞰金門大橋。在最近的一點﹐金門大橋就在腳下﹐橋柱上下完全撐起了視野。我既有和這龐然大物為伍﹑所有車輛盡成我階下囚的豪氣﹐卻也驚恐不安﹐深怕一失足﹐就成了這條車馬之龍的祭品。到了岬角的最高點﹐整個金山灣盡在眼底﹐舊金山成了海面上一小團綿絮。此刻才發現﹐活現的巨龍﹐堵住了從太平洋進入金山灣狹窄的水道﹐也困住了千萬條勞碌的生命﹐在海灣的三面造就了一個新的世界。「灣區」這個名字不脛而走﹐代表了某種人類﹑某種文明。

順著坡道更往太平洋的方向遠離﹐我到了柏妮塔燈塔﹐也就是整個灣區最突出海洋的岬角。步伐是不能再往前踏了﹐就算是有比海深的情意。太陽的好意是心領了﹕它愈接近地平線﹐像我身影般的情思就可以愈長。但就算是天助﹐那浩瀚的太平洋還是冷酷無情﹐不讓情思的影子再向前行﹐抵達彼岸。

那天萬里無雲﹐是舊金山灣區難得的好天氣﹐所有的人都指著太陽的方向﹐五十公里外海的法拉倫群島 Farallon Islands﹐被我們身後的庸碌投射成蓬萊仙島。太陽緩緩地落下太平洋底﹐最後一道霞光﹐會讓人把心貼上﹑不忍流逝。但隨著蓬萊仙島和黯淡的天幕分不清時﹐我們也終究回歸到金門橋圈起的牢籠裡。

旅遊資訊

Marin Headlands 屬於美國金門國家旅遊區(Golden Gate National Recreation Area)的一部分﹐在金門大橋的北岸。從舊金山市沿著一○一號公路﹐越過大橋﹐在第一個交流道下往西行可達。

楓紅

文華﹕

楓紅﹐對你們而言﹐一定不再是讓人驚奇的美景了。還記得高中的時候﹐我們讀著留美作家和學者面對楓紅的感動﹐當時我們只能在他們的筆觸下想像著楓紅。而今不同了。那天昭胤告訴我準備到京都賞楓﹐還問了我一些關於京都的住宿資料。是啊﹐台北到京都﹐即使有著東海的浩瀚﹐但也只不過是三個小時的飛行時間。我還在想﹐十三年前﹐我漂洋過海先到了洛杉磯﹐稍作安頓﹐又千里迢迢地飛到了錦花城﹐所得到的﹐不就是你們在台灣三個小時就可以達成的﹑賞楓的願望﹖然而﹐對那個初次到美國的年輕學子﹐一切是那樣的新鮮﹐楓紅不僅僅是欣賞。她意想不到地牽引出另一種相思。

我已經忘了錦花城的第一片楓紅是什麼時候了﹐只記得有天醒來﹐晨霧還沒消散﹐在那十一層樓高的學生宿舍往外看﹐那原本翠綠的樹海﹐已經成了自然的調色盤。只在剎那生存的彩虹﹐其七種色彩﹐森林完全記錄了下來。呵呵﹐連錦花城的森林都知道我念舊。可是森林不知道的是﹐她把色彩留得愈久﹐我的懷舊也變得愈深了。

時節再往前推移﹐到了深秋﹐錦花城真正成了火紅的鳳凰﹐一切都是紅的﹐連學生的運動休閑裝也都是一身的紅。我剛到錦花城住的地方三面是教堂﹐正對面是小學。教堂是用石灰岩蓋成的﹐有路德派﹑福音派﹑長老會。你也知道﹐基督教各派之間是有些些微的差別的。然而蕭颯的秋風將楓葉沒有選擇性地吹著翻飛。她們自由自在地落向她們想落腳的地方﹐毫不矯柔﹑毫不掩藏。這時﹐無論是路德派的理性反思﹑福音派的自由開朗﹑還是長老會嚴格奉獻﹐在蕭瑟的秋意之中﹐竟然渲染著火紅的潑墨﹐無一例外。此刻﹐一切沒有了界限。我想到了老子的「道法自然」﹐這先知的哲學家﹐早已有了藝術家的洞察。

記得一個週末﹐和曉文還有我們的美國朋友馬克﹐騎著單車在楓葉間徜徉。錦花城丘陵起伏﹐藉著下坡的御風而行﹐那與楓葉競賽瘋狂的滋味﹐馬上讓你忘記了上坡時的疲憊。我們騎到那條通往研究生宿舍的路﹐路旁的楓樹自然也是給染紅了﹐而且﹐路上也舖滿了楓葉編織成的地毯。颼颼的秋風把楓葉吹得飄揚起舞﹐不是零星地散落﹐而是成群成堆﹑不畏生人地在你的周遭狂舞。有時﹐還撲向你的臉龐﹐有生命似地親吻你臉上的每一吋肌膚。此刻大自然譜成的旋律已經分不清是風聲﹑還是楓葉的摩擦聲了﹐也許更像是這兩種樂器譜成的交響詩﹔當她們交錯的時候﹐你所屈服的﹐不僅是秋的涼意﹐而且是兩種天籟的怒吼。

錦花城畢竟還是個小鎮﹐楓葉對她們所可以展現的力量還是保有些餘地。到了近郊的柏蘭公園可就不同了。那年十月﹐還是和曉文與馬克到了那座州立公園。車子駛在山路﹐就像是潛入了深海﹐我們完全看不到天空﹐因為楓葉把一切都遮掩了。我們唯一可以感到還在白晝的蒼穹之下﹐是因為透過楓葉所氾濫的紅光。紅光照到他兩人的臉上﹐那些源於我們成長背景和膚色所造成的不同全部消解了﹐一切變得那麼直觀﹑那麼詳和。

後來搬到了美國西南的亞利桑那﹐那兒的氣候和印第安納完全不同﹐楓葉自然是看不到了。有一天﹐曉文從朋友那兒知道﹐在郊區的山上有著徒傷市唯一的一株楓樹。當時恰也是深秋時分﹐我們沒有猶豫﹐就開往了那株楓樹的所在。眼前所見自然不是在錦花城看到的一片楓海﹐而是楓樹孤寂﹑落葉飄零﹔這殘敗的景象﹐更讓人覺得錦花城的秋天是不復再來了。在錦花城念了兩年書之後﹐我開車轉往這徒傷小城攻讀博士。那已經有十年歷史的 TOYOTA TERCEL 小車塞滿了家當﹐即使一片楓葉的間隙也無。正看著這株離群索居﹑在一個似乎完全不屬於他的世界終老一生的楓樹﹐突然間有片完整的楓葉﹐像找到知心一樣地飄飄然落在我的跟前。我把楓葉帶回了家﹐夾在筆記本裡﹐上面寫著﹐錦花城最後的楓葉。

十年之後﹐我和你們相反的方向﹐到了京都﹐一方面來開會﹐一方面也和你們一樣﹐賞楓。不同的是﹐你們到京都是追尋那從照片上嚮往已久的楓葉詩情﹐而我則是對那闊別十年的楓海舊情﹑再度地橫越太平洋。京都的楓葉比起錦花城的小多了。因為是在市區﹐櫛比排開﹐為的是點綴那古老的秋城。然而﹐錦花城的不一樣。那座小城為的是點綴那無垠的大自然。楓葉在那兒是自然的使者﹑是導演﹕所有稚嫩的心靈到了它那兒﹐都接受了它所安排的一生。

2014年5月15日 星期四

我不知道人一生是否只能享受一次老的感覺﹐這世界上有很多玩意想讓人再嘗試﹐可是卻又怕去嘗試。“老”就是其中一種。其實我也不老﹐但心老的感覺早在二十琅璫﹑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就已經斷斷續續地盤踞在心內了。只不過當時不曉得真正的老是欲語還休的﹔人過了三十﹐就更明白﹐「老」是一種致命的遊戲﹑人永遠是輸家。

一直到現在﹐我還記得自己正悠閑地在台大法學院踱步﹐那女同學慌慌張張地從女生宿舍﹐跩着一大疊厚厚的筆記和講義快步走向教室的樣子。她的眼睛永遠朝着路前頭﹐目光向下投射大約四十五度﹐跟隨着她身體的腳步也均勻地向前方直線前進。腦後大約和胸部齊高的頭髮﹐本來可以瀟灑飄逸﹐但卻選擇了配合腳步的節奏﹐一搖一擺地不知道該怎麼停下來。無論天氣多麼的熱﹐她總是穿着一件長袖襯衫和一條牛仔褲﹐深怕別人多看到她一塊肉似的。我對他的印象特別清楚﹐倒不是她長得特別出眾﹐而是因為他的眼睛從來不會因為左右兩旁發生的事而改變既定的行程﹐因此對當時一心一意只想到能多看女人一眼﹑又怕被看見的我而言﹐她無疑地是個很理想的目標。說他的長相不出眾也不盡然﹐因為她總會讓人聯想到當年板橋林家花園裡頭跟着夫子勤學苦練的模樣。後來聽人說﹐她是台中林家的後代﹐不過她比較有名的稱呼還是校園裡的 K 棍。

坦白地說﹐這是我對她的唯一印象。大四開始過着翹課的日子﹐以後當兵﹑出國﹐就更不知道她的去向了。大約是兩年前吧﹐我參加一個研討會﹐遇到一群在美國唸書的台灣人﹐和他們聊着﹐倒發現了彼此還有學長學弟的關係。其中一位燙着短髮﹑手上抱着三個月大嬰兒的女子用略帶台灣口音﹑但字字清晰的國語問我是不是某某某﹐我好奇地問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他只說在校園看過我﹐又恭維了我幾句。算算﹐就算她在我仍然是大學生的最後一天見到我﹐距離當時也已經有八年了﹐想不到八年前的模樣仍然可以讓她有信心地喊出我的名字。接著她說了她的名字﹐我深蹙着眉頭﹐大約十來秒鐘才拾起藏在這名字背後﹑對那個女同學的印象。這時候有三件東西在我的心中盤繞﹕她的名字﹑學生時代的她﹑現在的她﹐他們彼此之間都存在着關係﹐但三樣東西在一起﹐對我而言卻一點也沒有共同交集。這位新朋友邀請我到家裡坐坐﹐在他家聊天的時候﹐看到他不時地忙着嬰兒的事﹐一點也不像是個孜孜矻矻的學生。

老﹐就是有這種神秘的力量。他可以讓同樣一個人以兩個人的形象在你的心裡活着。對那女同學而言﹐大學時代已經是過去了﹐可能連她自己都不太能說得清楚她那個時候的氣質。但她在大學四年的某一刻鐘﹐卻永遠地以一個完整的人格在我的記憶裡鮮活着。說是“永遠”可能有些牽強﹐隨着人的死去﹐那些以為是可以永遠的東西﹐什麼愛呀﹑情的﹐也總得放棄﹔人生中有許許多多理想﹐年輕的時候沒法完成﹐本來還信誓旦旦地以為有朝一日可以實現﹐到了那時也只有“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了。說伴隨一生倒是比較中肯。不過有什麼是真的可以在一生一世長相左右的﹖愛情嗎﹖愛情經過婚姻的不斷沖洗﹐剩下的可能只有熟悉和方便。友情嗎﹖友情隨着事業的蒸蒸日上﹐就顯得微不足道了。親情嗎﹖這倒說得過去﹐不過你不覺得﹐這個世界上最不了解你的人﹐往往是就是你周邊﹐一天到晚對你嘮叨的家庭成員﹖你的親人總是說﹑無論如何都會在背後支持你﹐但隨着你的成家立業﹐幼年時擁有的親情總是最先被犧牲的。這麼說來﹐仿佛一切實實在在的事物﹐別說是永遠了﹐就連相伴一生都未必盡然﹐所以真要找些什麼可以一生擁有﹐只剩下用心編織的虛幻的東西﹐虛幻的東西在心中存在久了﹐用神把它凝定住﹐也就實在了。於是我想像眼前這位母親八年前的模樣﹐不花多少工夫﹐一個熟悉﹑但又遙遠﹑和現實不能銜接的生命就被創造出來了。我還算滿意這點微不足道的藝術才華﹐然而很遺憾﹐創作者和欣賞者只能是同一人。

兩個月前趁着到台灣開會的空檔﹐回到了接納我三年的法學院﹐又重新沿着宿舍到教室的那段路走了一遍。零零落落的學生正為我這個不速的觀眾﹐上演重覆再三﹑但卻看不膩的學院戲。為了怕別人發現﹐我坐在研究所大廳的椅子上﹐大約五﹑六分鐘﹐所有的行人都是那麼熟悉﹐我差點和其中幾位長得像我同學的打招呼。我很留神地看﹐但卻沒看到存在在我心中那麼鮮活的長髮和凝視的雙眼。我在想﹐可能時間不巧﹐他沒來上課﹐沒多久就回旅館了。我想第二天再去找她﹐但有個聲音對我說﹐她不會回來了。

布宜諾的咖啡廳和早年艾薇塔

在布宜諾斯愛利斯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咖啡廳﹐ Confiteria。這些咖啡廳富麗堂皇﹐有著挑高的屋頂﹐大理石地板﹐主要集中在市中心的可利恩特街(Corrientes)。比較著名的包括衣黛阿(Ideal)和托爾托尼(Tortoni)。這些咖啡廳的歷史幾乎和阿根廷的國家歷史一樣長久。阿根廷在一八一○年從西班牙的統治中獨立﹐而托爾托尼則是在一八五八年﹐由一個從法國杜昂(Touan)地區來的移民建立。今天的托爾托尼依然保持著過去的裝璜。這一方面要感謝阿根廷人懷舊的性格﹐另外一方面則是阿根廷在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國運江河日下﹐只能維護輝煌的祖產﹐沒錢修繕﹐更別提重建了。

這世界上有許多小店﹐卻代表著一個都市或國家的文化。譬如說法國巴黎的布荷柯普餐廳(Cafe Le Procope)﹐於一六八六年創立﹐不僅文學家如雨果﹑巴爾扎克﹑思想家伏爾泰﹑廬梭曾經光顧﹐但敦(Danton)和馬哈(Marat)也在這兒聚會﹐掀起法國大革命﹑推翻專制王朝。托爾托尼情況類似﹐這兒成了阿根廷的文化中心。知名的藝術家﹑文學家﹑政論家是這兒的常客。而此處最著名的客人﹐則是鋼琴家魯賓斯坦﹐還有在阿根廷無人不知的探戈彗星卡德雷(Carlos Gardel)。

至於衣黛阿歷史稍晚﹐在一九一二創立﹐但立即成為布宜諾斯愛利斯重要的聚會場所。男女老少﹑不分貴賤﹐到衣黛阿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參加幾乎每晚舉行的探戈舞會——Milonga。今天如此﹐一九三○年代更是如此。而在那個年代的一個重要的客人就是艾薇塔。電影「艾薇塔」其中有一段就是在衣黛阿實地拍攝。在以雙雙對對的探戈舞伴為背景之下﹐艾薇塔和她男友哈彭(Jabon)在圓桌旁聊天。此時走來了英伯特(Anibal Imbert)將軍﹐他主管當時廣播時段分配。正在舞台和廣播界發展的艾薇塔﹐在他的權力掌握之下。艾薇塔見到機會來臨﹐便捨棄哈彭﹐轉而投靠英伯特。電影中﹐艾薇塔在舞池中一個轉身﹐換了舞伴﹐也換了命運﹐電影的戲劇效果十足。英伯特個性孤僻﹐一般人很難接近。因此艾薇塔會運用些特殊的手段和英伯特建立起不尋常的關係﹐讓人不得不信以為真。此外﹐她當時正在策劃一個新的廣播節目「歷史上的英雌」——所介紹的著名女性包括拿破崙的皇后約瑟芬﹐也包括蔣介石夫人。在認識英伯特之後﹐這個節目順利地在全國播出。之後﹐艾薇塔又慫恿英伯特帶她參加各種宴會﹐終於遇上了當時權力蒸蒸日上的裴隆將軍﹐最後成為裴隆的情婦。

電影的腳本是基於一直在今天都廣為流傳的傳說。這傳說在當時更是甚囂塵上﹐以至於艾薇塔在意大利訪問的時候﹐民眾竟然公開稱呼她妓女﹐而在旁接待的退休將軍竟然輕描淡寫地說﹐「別在意﹐我已經卸下軍職幾十年了﹐可是人們還是稱我為將軍。」

然而﹐這些醜聞都無法證實。即使他和裴隆﹐也不是在什麼宴會上認識的﹐而是在為一九四四年一月聖煌(San Juan)大地震的賑災義演的場合中。有些人認為拉丁民族本來就沒有貞操觀念﹐艾薇塔以性為手段一步步攀升不會不可能。在三○年代﹐衣黛阿確實是想在演藝界出頭的女孩們經常出入的場所。她們千方百計想要見的人之一﹐是長得腦滿腸肥的蘇埃若(Pablo Suero)。當時﹐艾薇塔是他旗下的一名配角。大約在一九三七年﹐艾薇塔求見蘇埃若﹐希望他能夠給些工作。當時蘇埃若正在指導一齣新的舞台劇﹐現場除了演員﹐還有不少人在台下觀摩。他見到艾薇塔﹐卻氣沖沖地直接侮辱她﹐「我已經結婚了﹐你幹嘛還來煩我。」艾薇塔一臉無辜﹐說只是希望能夠多些工作機會。蘇埃若變本加厲﹐告訴艾薇塔﹐跟他睡一個晚上並不代表什麼。此刻的艾薇塔臉色蒼白﹐啞口無言。

艾薇塔是在一九一九年五月七日生於一個叫做洛斯托鐸斯(Los Toldos)的小地方。母親是個印第安人﹐是一個叫做煌杜瓦得(Juan Duarte)的人的情婦。當時的阿根廷是個墾荒時期。像煌杜瓦得在墾荒之處養著情婦﹑甚至組成家庭的男人太多了。可是這些男人在墾荒結束之後﹐就都回到了自己的原配那兒。在艾薇塔還不滿周歲的時候﹐父親就回去了。之後﹐她再也沒有見到父親活著的樣子﹐而母親則獨自承擔養兒育女的責任。連同艾薇塔﹐他們總共有四女一男。艾薇塔下一次見到父親﹐他的父親已經躺在靈柩了。她母親帶著所有的兄弟姐妹離開家鄉﹐前往一個也不算大的城鎮參加父親的喪禮。出乎艾薇塔預料的是﹐他們遭到父親原配一家人的刁難和羞辱。她的母親竭力要求探視父親最後一面﹐可是這點小小的願望卻被那家人全然拒絕。她當時已經感受到﹐她生長在卑微的家庭裡﹐而且一直有人憎恨著她們。她一心想的﹐只有如何改變她的命運﹑和所有和她出身類似的人的命運。艾薇塔在她的自傳裡提到﹐這次參加父親的喪禮﹐她油然生出了對人世間不公平和不正義的憤怒。「我依然記得﹐類似在社會上所存在的種種不正義﹐深深地刺痛我的內心﹐如同針扎。在我的人生當中﹐這分刺痛一直不斷地折磨著我﹐讓我崩潰。」

成為大明星是許多少女的夢想。童年的艾薇塔也是如此。她之後是如願地走在這條路上﹐可是一路上卻盡是類似的屈辱。可以這麼說﹐艾薇塔雖然有著人人稱羨的名利﹐可是在名利背後﹐她的一生卻未必快樂。艾薇塔的出身﹐似乎就已經註定了她悲慘的一生。也正因為她的出身﹐在她得到名利之後﹐她永遠不會忘記和他背景相同的貧窮百姓。她要充分發揮她的生命﹐即使提早死去也不足為惜。因為她知道﹐她出身卑微﹐只有不斷地散發生命的光芒﹐她才可以褪去這些與生俱來﹑卻不是她可以自由選擇的污點。她後來幾乎偏執狂似地愛著裴隆﹐也許正是因為裴隆也是個非婚生之子﹐完全靠著自己的努力獲致成就。她在裴隆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出於強烈的感情投射﹐愛﹐也就自然發生了。曾有個美國記者形容他們之間的愛﹐他說﹐「在今天的阿根廷﹐一切都是愛﹑愛﹑愛。愛讓裴隆和艾薇塔形影不離。愛是他們一切行動的本源。他們持續性地﹑瘋狂地﹑熱情地﹑甚至遍布全國地愛著。他們無所忌憚地在全國人民面前表露他們的愛。他們是完美的戀人﹕愛得大方﹑愛得親切﹑愛得永遠替對方著想﹑沒有商量。」

未曾享受過愛的人﹐才真正知道愛的可貴。這大概是艾薇塔瘋狂地愛著裴隆的原因﹐也可以解釋艾薇塔為什麼會對貧窮的百姓愛得偏執。艾薇塔說﹐她愛裴隆﹐因為他愛著人民。曾經有個天主教詩人到艾薇塔的慈善基金會﹐看到艾薇塔如常地工作。基金會當時躺著一個小女孩。她的嘴幾乎被梅毒病菌噬去了一半。而詩人卻看到艾薇塔將要就身親吻小女孩的嘴唇。他阻止艾薇塔﹐可是艾薇塔卻說﹐「你知道我親她代表什麼意義嗎﹖」這個場景﹐讓那天主教詩人深深體會到了宗教的愛﹐是沒有貴賤之分的。

今天的衣黛阿依舊是阿根廷人熱愛的聚會場所。年輕人忘卻白天勞累的工作﹐晚上來此沉浸在探戈的氣氛裡。也許﹐類似艾薇塔的故事﹐隨時都有可能在此再度發生。我在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來到衣黛阿﹐眼前所見卻有如時空錯置﹐因為在白天﹐來此光顧的多是白髮蒼蒼的老人。這些人﹐想必在數十年前也和艾薇塔一樣﹐抱著幻想來到此地。如今﹐他們卻是是藉由探戈懷舊傷感的音樂﹐緬懷艾薇塔的那個時代吧。

黃河大合唱

那天朋友寄來了一盤CD﹐“黃河大合唱”﹐殷承宗演奏。 這個名字在當年多麼讓我欽羨﹕柴可夫斯基鋼琴比賽二獎﹐中國人的榮耀。不過沒聽到他的名字已經多年了﹐也不知道這些年來自己過的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的生活。在家都講中文﹐可是中文僅僅只成了一種溝通的工具﹐那種因為自己的語言而產生的生命與共的感情﹐似乎都成了認不出字跡的故紙堆了。我看著那CD﹐還沒想去聽它﹐就想起自己好像也有一卷“黃河大合唱”﹐是從店裡買來的﹐可是卻不知道是從哪兒翻錄的。當時的影印技術還沒有像現在那麼先進﹐所以影印的品質讓人更覺得錄音帶的陳舊。

記得大約十二﹑三年前從中國音樂書房買了幾卷大陸的錄音帶﹐其中有胡笳十八拍﹑梁祝﹑黃河大合唱﹑黃河協奏曲。才開始聽到大合唱開頭的男生朗誦﹐我就被超拔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雖不曾聽見黃河壯﹐澎湃洶湧在夢裡。

這個嶄新的世界卻是那樣地熟悉﹕有黃河﹑高梁﹑大豆﹐有百姓﹑鬼子﹑怨女。那真是我第一次有種與生命契合的熟稔﹑相互共振共鳴的感動。這幾年來因為一些錯綜複雜的人生際遇﹐能夠聽到黃河的機會少了﹑也慢慢失去年輕時那分求道的執著﹐就算偶爾有幾次機會斷斷續續地聽到黃河的旋律﹐也不太能夠再在我的心底激盪出什麼波瀾了。

在家人都安睡的這個靜謐的時光﹐我再一次仔細聆聽黃河協奏曲﹐沒錯﹐是殷承宗演奏的。此時此刻﹐他的鋼琴所帶領我去的地方﹐已經不只是夢迴的故國河山﹐而是青年時代曾經有過的夢想﹑和鑿出這夢想的點點滴滴。它還是那樣熟悉﹐但卻熟悉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知道那曾是我的﹐但我現在卻無權擁有。

而我熟悉的你和你所熟悉的我呢﹖

很想趁着大家都酣睡不醒的時候高歌一首黃河頌﹐大聲地唱﹐才能讓歌聲迎拒太平洋的波濤﹐傳到正在和股票市場的驚濤駭浪搏鬥的親人朋友們的耳朵中。然而在這美利堅合眾國的土地上﹐這個只屬於我們這一代的歌聲﹐恐怕會被人誤會成新銷售的饒舌吧。

2014年5月14日 星期三

希爾伍德博物館 Hillwood Museum

華府另外一個鮮為人知的寶藏﹑也座落在喬治城這個有特色的小鎮附近﹐是波思忒夫人(Marjorie Merriweather Post)的私宅﹕希爾伍德博物館(Hillwood Museum and Gardens)。 波思忒夫人的父親研發出了一種咖啡的替代品——不含咖啡因的波思登(Postum)﹐因此賺了大錢。波思忒是獨女﹐銜著金湯匙出生﹐也在家庭的訓練之下有著對藝術的熱愛。後來經過家族聯姻﹐她所繼承的公司改組為通用食品公司﹐財富日隆﹐於是開始了她嚴謹的收藏。起初﹐她對法國藝術較有興趣。一九三七年﹐他隨著身為駐蘇聯大使的第三任丈夫居住在莫斯科﹐從此開啟她對俄羅斯藝術的狂熱。一九五五年﹐她買下了位於希爾伍德的這間宅邸﹐內部完全由她所收藏的俄羅斯藝術和工藝品裝璜。她於一九七三年去世﹐享年八十六歲。一九七七年﹐她的私宅由基金會託管﹐開放參觀。

希爾伍德博物館以工藝品和傢具為主﹐不過也有些值得一提的﹑歷史上著名畫家的繪畫作品。譬如說布格侯(William-Adolphe Bouguereau)的「夜(La Nuit)」﹑樂波潤(Elizabeth Vigee Lebrun)的一幅人物畫「Marrie Antoinette and Her Children」。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則是巨幅「俄羅斯貴族婚宴(A Boyar Wedding Feast)」﹐作者為馬可維斯基(Konstantin Makovskii)。馬可維斯基透過以黃色系為主的色彩﹑柔軟而有動感的筆法﹐畫出了這兩戶十六﹑十七世紀貴族人家婚禮。這是只有俄羅斯人才有的﹑結合奢華和質野的盛宴。畫家不僅表現了古典的浪漫﹐並且誇張了戲劇效果﹐使得四百年前的婚禮﹐彷彿家鄉最熱鬧的一樁大事。這幅畫的標題用的是 Boyar ﹐專門指傳統上次於王公的俄羅斯貴族。這貴族階級為彼得大帝所廢。身處沙皇時代後期的馬可維斯基是否也蓄意表現懷古的幽情﹐不得而知了。

美國的資本主義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達到頂峰﹐也造就了無數的資本家。雖說富人附庸風雅﹐未必真懂藝術﹐但是在美國確實有許多資本家將他們私人的藝術古董收藏和莊園宅邸開放參觀﹐成為文化資產。波思忒夫人的希爾伍德博物館就是最好的例子﹐它是俄羅斯之外﹐收藏俄羅斯藝術最豐富的地方。此外波士頓的加德納博物館(Isabella Steward Gardner Museum)﹑洛杉磯的杭廷頓圖書館(Huntington Library)﹑紐約的佛立克收藏館(Frick Collection)都是值得一提的。而洛杉磯的蓋提博物館(Getty Center)更是資本家以私人資金成立的正式博物館和研究中心﹐就更讓人肅然起敬。

加州一號公路北段 California Highway 1, North

加州有南北之分﹐指的是洛杉磯和金山灣區。但這南北之分其實反映了人們的武斷。因為地理位置上﹐舊金山在加州中部稍北。在舊金山北方﹐還有一大段都屬於加州。那兒人煙稀少﹐大自然遭遇了人們刻意的忽略﹐始終不置一詞﹐反而享受了天賦的寧靜﹐避免人類的違逆。人類的偏執﹐自然已經看累﹑看煩了。對這真正的北加州而言﹐它有足夠的自信嚇阻人們的狂妄﹐讓人不敢冒進。它所憑藉的﹐是它的詭譎﹑奇幻﹑還有不安。

出了金門大橋﹐馬上就疏離了人跡稠密的灣區。也沒多久﹐一號公路就沒法自在了﹐於是乎就局限在海岸線蜿蜒﹐任由自然陰險的地勢擺布。那還是夏天。人們說舊金山最好的旅遊季節是冬季﹐因為灣區四季均冷﹐到了冬天﹐和四周其他地區相比﹐反而暖些。夏天的金門大橋經常被霧籠罩﹐總有寒意。我本以為氣候的矛盾以此為最﹐但在這一號公路的北段﹐才發現這兒的陰冷和濃霧﹐才真正讓夏天成為一個天方夜譚。籠罩在霧中行車﹐我本埋怨何以陷自己於沒有方向的不安全感。但等到有些段落沒有了霧﹐才知道大霧中在此處行車﹐是心靈最大的保護。當一切可以看清時﹐眼前的懸崖峭壁直教人膽寒。車子向上坡行﹐每一寸都是賣命地掙脫大海的魔爪﹔向下行﹐我只有豁出去了﹐若因為失速而被大海吞噬﹐也是追求美的代價。

這一段海岸線讓人銷魂﹐但我非得戰戰兢兢地專心開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古人說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我正就面臨著深淵。可是﹐海岸和流動的霧形成的奇幻無常的大千世界﹐卻以剎那為單位﹐快速地向我招手。我完全被大自然籠罩。海浪拍岸﹐迴旋亂舞的清脆﹐憑藉著穹廬造成無數回音。浪花宛延不斷﹐劃破了視野﹐我已無法追尋。颼颼的風﹐張滿了弦﹐如箭的雨非刺穿我的臟腑而不甘心。濃霧時而包絡我的身軀﹐我被自然監禁﹔時而在海面上翻騰﹐模糊了海天的分際。壯碩的山崖不讓奇險﹐和汪洋拉鋸﹐斷裂出無數孤丘﹐不知是山的前哨﹐還是海的兒女。我孤絕地臨崖而立﹐看這山海的搏鬥﹐連向自然臣服﹐都是種狂妄的要求﹐當然不會為自然所理睬。我希望他接納我在他的保護下立足﹐可是自己的夜郎自大﹐讓這要求形同奢侈。我於是羨慕孤丘上的鳥﹐得到了山海的眷顧。

在海岸上﹐有時會撞見一些別致的民宿(Bed & Breakfast)。我走進一間名為 Harbor House 的民宿﹐原木的建築﹑壁爐裡熊熊的焰火﹐驅散了不少寒意。這民宿的早餐室外有著一排陽臺﹐遊客可以在陽臺上用餐﹐而面對著就是孤丘﹐和山崖間形成一個小海灣﹐在這山海的搏鬥間﹐卻有著出奇的寧靜。類似的寧靜在一號公路北段也不只一處。但在霧的障蔽下﹐連人的視線都少干擾這些寧靜的海灣。我不經意在一處停車﹐卻透過霧看到了這大海織成的曠野﹐是由沙灘形成的天然屏障圍成的海灣。沙灘不像孤丘那麼突兀。它漸入海裡﹐和淺灣裡的海水調和色彩。於是﹐一幅英國Turner的畫便在自然的畫室內鋪成了。畫中的孤舟卻將中國「野渡無人舟自橫」那冥冥渺渺的意境帶了進來。不管國界的海豹卻早已取得先機﹐在沙灘上慵懶地享受這千里難得的舒坦。

我一直北行﹐過了門德西諾(Mendocino)﹐雖見著不少旅館﹐但仍不厭足﹐一直到了布來格寨(Fort Bragg)﹐才因為天色不允許﹐從白晝的夢幻中﹐走入了夜晚的夢境。

旅遊資訊

加州一號公路緊臨加州的海岸線。作者以舊金山為界﹐將之分為南北段。從舊金山金門大橋往北開﹐就是北段。這兒氣候多變﹐四季均冷。沿岸有些民宿﹐可以入住﹐但一般價格均不便宜。住宿費用有些包含兩人分的早餐和晚餐。

回家的路上

文華﹕

雖然已經隔了那麼多年﹐但還是要謝謝你在出國前﹑幫我整理行李。累積了二十二年的舊物﹐整理起來是很辛苦的。航空公司只准兩口箱子﹐箱子就算再大﹐也無法裝下二十多年來﹑有形還有無形的一切。若不是你願意收下些我的舊物﹐要看它們只有往垃圾桶裡面扔﹐那真教人心酸。以前在台灣的時候﹐東西能留的就留﹐一切都是回憶﹑一切都是記錄。而搬家到美國﹐一切能扔的都得扔了。那幾隻鳥﹐伴隨了我四年的大學生活﹐是不能扔的﹐也不忍心就打開鳥籠﹑讓它們飛走﹔再說它們也未必肯走。有一回那隻公文鳥不小心飛走了﹐還不是就又找回家了。還好你收留了它們﹐主人換了﹐但總還是留在台灣。在整理家當的時候﹐我還在想﹐那種為了搬家不得不扔東西的日子﹐應該不會再發生吧﹐但怎麼也沒想到﹐現在竟然成了常態。美國本來就是異邦﹐在異邦漂泊﹐大概也是極正常的事吧。

我在錦花城就搬了不下六﹑七次家﹐最後總算在名為「鬱金香樹」的學生公寓安定了。在這兒的留學生大多真的是留學﹐心態是短暫的﹐然而我卻真的是搬家了。從台灣的﹑舊的家搬走﹐但卻還不知道新的家在哪。只知道到了美國﹐台灣的一切是不忍回頭了。因此﹐從商學院下課回到鬱金香樹﹐每天總是深切地盼望著。雖然﹐那只是宿舍。

這條路不滿一英里吧﹐可是你可以見到的﹐卻是世界的無窮無極。那是初春時節﹐剛離開商學院﹑從後門回到宿舍﹐我總是被雛鳥的叫聲吸引。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探頭往樹林裡找了一找﹐竟然發現就在伸手可及的前方﹑與眼睛平行的高度﹐有著一個美洲山紅雀的鳥巢。小鳥吱吱喳喳地叫著﹐等著母鳥帶來的食物。我稍微墊起腳尖﹐睜大了眼對著那些淘氣的鳥兒們看著﹐沒想到他們停止了叫聲﹐也睜著眼﹐嚴正以待地看著我。我深怕我的惡行被母鳥逮到﹐不敢觀看太久﹐就懷著僥倖走了。另外有一回﹐曉文﹑馬克和我一起到了這鳥巢旁。那時三個人都墊起了腳尖﹐探頭探腦地看著巢裡的世界。那一次﹐幾隻雛鳥正安詳地睡著﹐透過皺皺的眼皮﹐還看得見圓滾滾的黑眼珠。其中一隻好奇地撐開了眼皮﹐看到不是母親﹐就又沉沉地睡過去了。我們等到了所有的鳥繼續沉甸甸地睡著之後﹐才又相視而笑。

經過那個小山坡之後﹐順著大路就看到了那幾株山茱萸。冬天掃盡了山茱萸的葉子﹐因此當山茱萸的花盛開的時候﹐竟然沒有一片綠葉相襯。好在山茱萸用它自己的壯碩花瓣﹐硬是把春天突顯了出來。在錦花城最後的那年春天﹑在宿舍前的山茱萸下﹐我們對著初春尚有的寒風﹐送馬克搭車回家。馬克那時就像是錦花城的春天一般﹐天真而充滿盼望地說﹐希望下一年可以再看到山茱萸。然而﹐他卻在夏天去世了﹐沒有任何的出乎意料。醫生說﹐他的愛滋病已經末期﹐只有六個月的生命。而我呢﹖後來再見到山茱萸﹐那也等上了十一年。地點不再是錦花城﹐而是波士頓了。那一年波士頓的初春也有些涼意﹐有時還颳起大風。可是棵棵山茱萸挺立在樹梢﹐那碩大厚實的花﹐讓你一點也不擔心﹑它們會經不起這新英格蘭泠冽的風。山茱萸送走了馬克﹑自己在經過夏日的蒸騰也化為塵泥﹐但是只要它存在﹐就可在寒意給人春天﹑給人生命力。然而﹐我想﹐我還是再也不忍心看到錦花城的山茱萸了﹐因為即使是在波士頓﹑那樣頑強的山茱萸都牽起了我對馬克的思念。那棵看盡人的生死﹑送走馬克的山茱萸﹐我面對它的堅強﹐卻會更讓我為馬克﹑乃至人們的脆弱而心碎。

山茱萸這個名詞在台灣就聽過了﹐可能這名字本身帶著點浪漫色彩吧﹐一聽到它﹐就有著奇情的幻想。這樹是象徵著活下去的印第安納鄉巴佬( Hoosier )之樹。在後院種上一棵山茱萸﹐就是向鄰居炫耀著﹐「我們做到了﹐我們讓樹活下來了﹗」這也是有著宗教情懷﹑有著同情心的樹。耶穌的十字架﹐就是山茱萸做的。當基督流著他的寶血﹐山茱萸也隱隱啜泣。這當然被耶穌聽到了﹐所以耶穌諭示﹐自此以後﹐山茱萸的花將成為大而厚實的十字形﹐在每個花瓣的外圍有著釘子的印痕﹐花的中央是刺繡成的皇冠﹐讓每一個見過他的人都不會遺忘。

順著這櫛比的山茱萸往前走﹐你就會經過幾間商家﹑和前方的提款機。這兒平時熱鬧得很。在美國的第一年冬天﹐因為也沒有個真正的家可以回去﹐就待在錦花城了。好幾個晚上﹐我來到這提款﹐卻是四下無人。那時候﹑遠離台灣的寂寞是清楚地嚇人。在台灣﹐你從來不會知道什麼是四下無人的感覺﹐相反地﹐有時還嚮往著遠離塵囂。然而﹐在這個真正遠離塵囂的夜晚﹐我開始覺得自己並非主動地離開台灣﹑也不是為了理想而奔赴遠方﹐反而是被那個我生長的地方拋棄了﹐鄉愁已被壓抑﹑理想已被剝奪﹐我是個流放者。在這個靜謐的夜晚﹐已經沒有能力﹑膽量﹑和自信心﹐想任何屬於自己和國家的事了。青年熱血澎湃的理想﹐竟然經不起這夜。

離開了這幾戶商家﹑經過鐵軌﹐就到了鬱金香樹之前的草坪了。如果剛才大路旁的山茱萸是靜悄悄地暗示著四時的推移﹐那麼在這草坪旁的所有動物﹐可就沒有那分耐心了。新生的知更鳥剛從熟睡中蘇醒﹐迫不及待去體驗這新春。在錦花城的這兩年﹐初春時的殘雪未消﹐但雛鳥的活力卻巧妙地將冰冷的殘雪化成生動的背景﹐襯托這完完全全為你一人而上演的遊樂圖。所有的母鳥﹐因為它們的雛鳥而顯得睥睨一切。當初照顧小鳥時的忙亂神情﹐此刻全然消失。你別說﹐母鳥也會不耐煩的。好幾回我就看到母鳥沒有了食物﹐可是她那群孩子們還吃不夠﹐於是就更為嘈雜地想要吸引母鳥的注意。母鳥不在乎﹐神氣地避開它們。小鳥窮追不捨﹐那母鳥就避得更遠了。呵呵﹐還有隻雛鳥一不小心﹐跌到了水窪裡﹐翻了好幾個滾﹐惹了一身泥﹐喘了口氣﹐連忙又站了起來﹐怕沒有了母親﹐就沒得吃了。

有時候﹐母鳥和雛鳥的角色竟然互換了。有時候我也免不了淘氣﹐躡足接近它們﹐不過這一切行動完全在母鳥的掌握之中﹐等我靠近了它們﹐鳥家庭有了危機感﹐小鳥們就慌張地逃竄。本來是追著母親的﹐此刻就由母親在後面追趕著顛撲的雛鳥。對鳥而言﹐那是生命攸關的逃命行為﹐但在我的眼裡﹐卻是小生物所展現的﹑對生命的真摯熱情。一切是那麼嚴肅﹐但表現得卻是那麼地優美﹑天真。這齣自然天成的戲劇﹐在初春時分由好幾群鳥的家庭賣力地上演著。在台北是不會知道什麼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即便是台灣的鄉下﹐恐怕也無法想像那一群一群的鳥家庭﹐爭著向你展現自然的神奇。然而﹐錦花城卻有這個魔力。你完全被自然吸納﹐可是你卻覺得自然與你並生﹔你膽怯於夜的孤寂﹐可是一旦天亮﹐你又覺得擁有一切。

我絕對是愛上這有著二十多畝大的草坪。草坪略為起伏﹐到了鬱金香樹就是它的最高點﹔而草坪的另外一端﹐是兩個寬廣的亭子﹐旁邊還有些烤肉架。九二年暑假的國殤日﹐我們在這兒有著烤肉大會。要離開錦花城的暑假﹐和兩年前的暑假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九?年的暑假﹐在錦花城的第一個夜晚﹐我和曉文那兒也不敢去。在我們的生命裡﹐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空矌的都市。聽了許多在美國都市半夜遭人搶劫的故事﹐我們那晚沒吃晚飯﹑寧願餓著肚皮也不敢出門去買點吃的。就這樣﹐熬過了第一個晚上。第二天把我們的經驗說與學姐聽﹐自然是被笑話了一番。九二年的暑假卻不一樣了。剛來時的好奇﹑羞澀﹐經過兩年四季的洗禮﹐成熟自然是形成了﹐不過更確切的說﹐我的生命已經形成了錦花城才有的人格和思想。現在要離開﹐好像又是另外一場漂泊的開始﹑是對過去生命的另一次割捨。有時想想﹐為什麼當初不就到一個庸庸碌碌的大都市留學﹐那我的記憶中就沒有詩意的美國﹑一個以往生命裡沒有的契合﹐而有的是和台北可以充分銜接﹑感覺一模一樣的車水馬龍﹑還更繁華﹑方便﹑好玩﹑便宜﹐就像我在洛杉磯的朋友說的。這兩年下來﹐似乎奠定下了我對一切事物的思念。我被思念絆住﹐人生﹐好像從此再也無法往前了。因此﹐雖然烤肉的場合是那樣地熱鬧﹐我卻昏眩呆滯了﹑卻不知該如何應對進退﹑卻突然間有著和剛到美國時不一樣的﹑另外一番羞澀。那興高采烈的黑人朋友﹐總是在適當的場合出現﹐無時不表現出一副蠻不在乎。當時他也在場﹐叼著一塊肉﹐熱情地邀請大夥分享。然而﹐看到我的沉默﹐他的熱情洋溢﹐竟也成了簡短的問候。

春天的時候﹐草坪上的蒲公英是替秋天的楓葉代言了。這蒲公英的花謝得早﹐在繁茂的春末﹐卻開啟了秋的序幕。它的花不大﹐可是它的花開花謝﹑倒也是驚心動魄。蒲公英的花是黃色的﹐但是當花謝了時﹐卻成了一團像水晶球般的絲絮。剛開始﹐無論風怎麼吹﹐就是不離它的梗。但是﹐小小的蒲公英又怎奈得自然的淫威呢﹖沒多久﹐就整體地迸裂﹐走得突然﹑乾脆﹐像行刑的烈士﹐只留下焦黃的梗子﹐讓和蒲公英已經產生天長地久般的感情的人﹐思念一生。

滿布草坪的蒲公英﹐沒有了楓葉席卷天下的氣勢﹐卻是用它們纖細的身軀﹐吹出了滿天的粉嫩。最後那一年的春天﹐馬克的病情已經到了末期﹐纖細但成群的蒲公英﹐卻也讓他睜不開眼﹐在他風乾龜裂的臉上﹐又生起了少年的皺紋。看著蒲公英在馬克的身旁亂舞﹐無論他的臉多麼地讓人同情﹐他那從來沒有失去的笑容﹐依然綻放出對自然天真的喜悅之花。看著﹐我竟然覺得他和蒲公英形成了天衣無縫的結合。而我﹐卻恐懼著﹐恐懼他終究在不久之後﹐會像蒲公英一般﹐走得突然。我們的友情無論多麼地濃烈﹐對於他即將消逝的生命﹐完全無助。

美國人不喜歡蒲公英﹐因為它們一長﹐綠茵茵的草坪馬上就失去了它的純粹﹑就不得不從大地的主角﹐變成蒲公英翻飛的舞台。草坪是人工維護的﹐而蒲公英是自然生長的﹐堅信人定勝天的美國人﹐怎會甘心他們的努力被自然剝奪呢﹖還是學生的我﹐當然無法體會美國人整理庭院的辛苦﹐所以﹐一直埋怨他們的不解風情。以後有了自己的庭院﹐在加州的風和日暖﹐照顧它的辛苦是體會到了﹐但我一直期待的蒲公英﹐卻再也沒有飄落在我的跟前。

哈佛大學的佛格和塞克勒博物館

過去幾次介紹世界博物館的收藏﹐我都沒有多加文字說明﹐然而哈佛大學的佛格和塞克勒博物館(是兩個博物館﹐Fogg和Sackler)﹐卻有介紹的必要。哈佛大學不僅是世界第一流的學府﹐它的三個藝術博物館收藏也在世界有著極重要的分量(另外一個是Busch-Reisinger)。譬如說﹐他的中國青銅器收藏和研究﹐一直執學術界之牛耳。 著名的考古學大師張光直先生一直在哈佛任教﹐應該對博物館的青銅收藏﹐有著舉足輕重的貢獻。即使今天﹐雖然新的青銅文物不斷出土﹐有地利之便的上海博物館已經是世界青銅收藏的翹楚﹐Sackler Museum 和美國Washington DC 的 Freer Gallery of Art﹑法國巴黎的 Museum of Cernuschi﹐仍然是中國土地以外最重要的﹑收藏青銅器的博物館。

Sackler Museum 以它的東方藝術品自豪。在它的網站特別提到﹐它世界一流的收藏中﹐包括中國的玉器和石窟的壁畫和雕刻。這「石窟的壁畫和雕刻」其實正是值得我們推敲的﹐而這裡指的石窟﹐不是別的地方﹐正是著名的敦煌莫高窟。大家都知道﹐發現敦煌價值的是英國人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他在一九○七年到敦煌﹐之後透過當時守窟的王圓籙﹐買走了許多在藏經洞裡的經卷。後來第二年﹐法國人伯希和(Paul Pelliot)接著來﹐因為伯希和通曉中國古文﹐所以搬走了學術價值最高的六千卷經卷和繪畫。斯﹑伯二人雖然給中國人的印象極差﹐一般以為他們把本來屬於中國的寶藏﹐私自搬運到了外國﹐但是藏經洞裡的文物在英﹑法兩國受到了高度的關照﹐也避免日後多次的危難﹐並且把敦煌的重要性傳播到了世界﹐也算是將功抵罪了。真正以犯罪行為盜竊莫高窟文物的﹐則是美國人華爾納(Langdon Warner)。他在一九二三年抵達敦煌﹐由於當時莫高窟的藏經洞大概都被搬空了﹐剩下石窟的壁畫和雕刻是搬不了的﹐華爾納一開始真是一籌莫展。然而﹐他倒是有著旺盛的企圖心﹐非得帶點什麼回去不可。於是他將一些雕塑從基座上鋸下﹐並且用特殊的膠水﹐將二十六幅最上乘的壁畫剝離取下。不過可笑的是﹐因為他的膠水不夠﹐但他又貪心﹐所以他就將這些壁畫最菁華的部分取下﹐留下缺頭缺角的壁畫留在莫高窟﹐做為他犯罪行為的罪證。這些被破壞的文物﹐是永生永世都無法復原了。在今天的中國盜賣國家保護文物是唯一死刑﹐華爾納的行為早就大大地超越了所有法律最嚴峻的處分。然而﹐他的犯罪行為卻得到了一定的庇廕﹐因為他所盜走的許多文物﹐正為這兩個哈佛大學的博物館所收藏。其中最有名的一個就是在第三二八號洞的供養菩薩。這洞本來有四尊供養菩薩﹐但左手前方的那尊﹐就被華爾納硬生生地鋸下帶走了。所有塞克勒博物館的收藏都註明來源﹐只有華爾納盜來的文物﹐博物館只說明﹐「First Fogg Expedition to China」。我兩個月前到了塞克勒博物館﹐日前又在敦煌。面對塞克勒博物館那獨立靜坐的菩薩像﹐又在地球的另外一端﹐看到在敦煌原本屬於他的位置﹐不知道它在北美的棲息﹐是暫時﹑還是永遠。

說來也很弔詭﹐二次世界大戰時﹐向來不懂尊重別國文化的美軍﹐原本要轟炸京都和奈良﹐是這個華爾納加以阻止的。一九八○年﹐一本名為 Foreign Devils on the Silk Road 的書出版﹐也是美國人自己披露了他們當初所犯下的罪行。

敦巴頓橡園和希爾伍德博物館 Dumbarton Oaks and Hillwood Museum

在華府的西北方是一個世外桃源的小鎮—喬治城﹐而倘若沒有喬治城大學﹐這小鎮大概也不會吸引任何外人注意﹐更不要提附近的敦巴頓橡園希爾伍德博物館。然而﹐敦巴頓橡園是聯合國憲章的誕生地﹐希爾伍德博物館則有豐富的俄羅斯藝術收藏。它們的價值不容忽視。

對於歷史有著感情的人﹐對敦巴頓橡園應該是最有興趣的。一九四四年的八月﹐二次大戰的結束已有眉目﹐中美英蘇四國認為有必要在戰後成立一個國際性的組織﹐於是在該年的八月到十月之間﹐就在敦巴頓橡園舉行一連串的會議﹐商討這個未來的國際組織種種細節問題。如大家所知﹐這個組織就是後來的聯合國。

一九四四年八月廿一日﹐美英蘇三國開始在敦巴頓橡園集會。中國雖然在羅斯福總統的堅持之下﹐成為四強之一﹐但是英國和蘇聯卻始終不樂意中國和它們平起平坐。二次大戰之始﹐中國即為四大戰區之一﹐然而﹐英國﹑蘇聯﹑還有美國的左派人士﹐始終蓄意輕視中國戰區的重要性。譬如說哈佛大學著名的漢學家﹑桃李滿天下的費正清(John K. Fairbank)就說﹐大戰開始﹐中國政府根本就沒有在抗日。費正清的觀點如今早已被史家所認﹐是他個人學閥作風下的囈語﹐不足為訓。但類似輕忽中國抗日的言論﹐在當初卻始終籠罩在華府和其他國家政治圈裡。一九四三年十月﹐美英蘇三國的外長在莫斯科集會﹐開始商討戰後重建的問題﹐會後發表聲明。在羅斯福的堅持下﹐莫斯科會議的聲明包括了中國﹐所以就成了四強宣言(Joint 4-Power Declaration)。蘇聯和英國對此十分不甘。蘇聯害怕和中國發表共同宣言會導致日本對蘇聯遠東地區的入侵。而英國則始終認為中國是豬尾巴﹐不屑與之為伍。到了十一月底﹐開羅會議舉行﹐中美英蘇四國領袖集會﹐中國才能夠在世界外交舞台上和其他三國平起平坐。然而﹐正是這開羅會議﹐導致羅斯福總統開始對中國的支持無能為力。歷史學家公認﹐開羅會議是中美關係江河日下的濫觴。所以﹐敦巴頓橡園集會討論戰後國際組織問題﹐中國竟然不在受邀之列。一直到蘇聯態度軟化﹑美國堅持﹐中國才可以參與討論。不過蘇聯堅持不與中國政府溝通﹐所以會議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由美英蘇三國討論﹐在第二階段才輪到中國和美英兩國會談。當時美國代表是斯特提尼厄(Edward Stettinius)﹐英國是卡朵甘(Alexander Cadogan)﹐蘇聯為葛羅米柯(Andrei Gromyko)﹐而中國代表則是著名的外交家﹑當時的英國大使顧維鈞(Vi Kyuin Wellington Koo )。

敦巴頓橡園會議之後﹐發表了提案﹐基本上奠定了之後聯合國憲章的基礎。提案已經明確地規定了聯合國的目的﹑組織章程﹑和會員權利義務。其中第六章為安全理事會﹐規定美利堅合眾國﹑大不列顛和北愛爾蘭王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中華民國﹑還有法國﹐享有永久席次。(Representat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Northern Ireland, the Union of Soviet Socialist Republics,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in due course, France, should have permanent seats. )一九七一年中華民國的席次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但憲章的名稱並未更改。

與其說橡園會議是四強合作的結果﹐不如說是美英蘇三國權力的角逐和妥協。其中蘇聯始終和美國作對﹐而英國居中﹑態度模棱兩可。這也是為什麼美國那麼希望中國參與國際討論的原因之一﹐因為當時的中國政府始終和美國立場一致﹐但中國國力衰微﹐大戰期間甚至如同一個十九世紀的國家﹐加入討論﹐只是聊備一格罷了。其中最好的例子就是四強對於人權問題的看法。美國首先提出人權成為聯合國憲章的可能性﹐但是馬上被蘇聯代表否決。葛羅米柯認為﹐人權問題和聯合國的主要工作沒有關聯。不過這個問題卻被中國代表顧維鈞再度強調﹐而且同時將人權平等的觀念普及到種族平等。然而﹐蘇聯和英國代表對顧維鈞的提議﹐毫無保留地拒絕﹐美國見狀﹐也無法繼續堅持。

另外一個表現大國之間權力角逐的例子是否決權(Veto)問題。美國為了自身的利益﹐並不希望安理會常任理事國擁有否決權﹐但蘇聯對此卻是十分堅持。最後美國讓步﹐但是堅持如果是對常任理事國本身的討論﹐否決權不可使用。美國的本意也許是針對蘇聯﹐但是眾所周知﹐一九四九年以後﹐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中華民國成為中國大陸的主權政府﹐聯合國自此年年討論中華民國的會員問題。而因為這是對中華民國—五大常任理事國之一的討論﹐所以它無法使用否決權。終於在一九七一年﹐這常任理事國的席次由大陸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而台灣的中華民國由世界的四強之一﹐成為一個蕞爾小邦﹐世界孤兒。

敦巴頓橡園今天已經成了哈佛大學的博物館﹐也是研究拜占庭文化和哥倫布之前美洲文化的重鎮。當初橡園會議的一切﹐均已蕩然無存。四強之一的蘇聯已經解體﹔英國地位已無足輕重﹐成了美國的應聲蟲﹔而中華民國﹐不用多說﹐早已失去大陸江山﹐乃至於還能夠存在多久也不知所以。歷史的滄海桑田﹐如電如霧﹐如夢幻泡影﹐我們後人﹐只有任憑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吧。

華府另外還有一個雙橡園(Twin Oaks)﹐在一九七六年之前是中華民國的大使館。雙橡園經歷了無數中美﹑還有世界外交的折衝撙阻﹐自然也應該是對歷史充滿感情的人嚮往一看的景點。不過﹐今天的雙橡園已經從過去的風雲會場﹐成了媚俗政權痞子外交的傳達兵﹐看了不如不看。

2014年5月9日 星期五

華府國家大教堂 Washington National Cathedral

華府的許多景點﹐要不是激發愛國精神﹐就是壯麗得讓人讚嘆。而只有這個位於北方聖阿爾班山丘(Mt. St. Albans)上的國家大教堂﹐讓人的靈魂激濁揚清。

國家大教堂是歌德式的建築﹐意在表現它的雄偉。和其他歐洲的歌德式教堂一般﹐華府的國家大教堂經歷了許多年才正式完工。事實上﹐它的工程時間幾乎和二十世紀相當﹕一九○七年老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總統破土開工﹐到了一九九○年老布希總統才主持完工儀式。

這所教堂是世界十大教堂之一﹐在美國也僅次於紐約的聖約翰大教堂(St. John the Divine)。它有一百七十公尺長﹐相當於華盛頓紀念碑。為了保持它那歌德式的風格﹐許多設計都和歐洲的歌德大教堂相似。遊客如果也去過巴黎的聖母院(Notre Dame)﹐就會發現這兩座大教堂不僅外觀極為相似﹐他們也都採用了飛簷(Flying Buttress)的設計﹐來支持構成教堂主體的圓頂穹廬(Vault)。教堂的內部一如外觀讓人讚嘆﹐尤其是西廂的彩繪玻璃窗(Rose Window)。在陽光反射之下﹐五彩繽紛。

從老羅斯福總統開始﹐所有的美國總統都曾蒞臨此地。國際聯盟的創始人威爾遜總統葬於此﹐而民權領袖金恩博士則在此宣講他最後的周日佈道。

(作者不敢掠人之美﹐這篇短文大體採用在以下網站的英文原稿﹕

http://www.exploredc.org/index.php?id=179)

倒淌的淚

站在這日山和月山的山坳﹐你將面對的不僅是草原的壯麗﹐而是七﹑八世紀的兩個女人的辛酸﹐和她們所拯救的無數生靈。如果說嘉峪關是男人的不歸路﹐幾人能回﹐那麼這日月山所造就的則是女人的驕傲﹐是從歷史厚重的沉積裡﹐掬出無數淚水所換來的驕傲。

公元六四一年﹐唐太宗詔命﹐文成公主下嫁吐蕃贊普(首領)松贊干布。在此之前﹐吐蕃數度侵犯唐帝國的邊境﹐唐朝和吐蕃的決戰一觸即發。就在此時﹐吐蕃國王請求迎娶中國公主。唐太宗知道﹐漢武帝沿用了婁敬的和親政策﹐將細君公主下嫁烏孫﹐達到孤立匈奴的目的﹐換取了和平。但﹐他又不是不知道﹐細君公主到了烏孫之後﹐不僅思鄉情切﹐胡人的生活更是日日夜夜枯竭她的生命。她用琵琶細述她的哀怨﹕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託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旗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思土兮心內傷,願為黃鶴兮歸故鄉。」

細君的願望﹐在漢朝廷的政治目的下﹐不過是草芥。在青春之年﹐這位漢朝公主就客死他鄉了。

然而身為天可汗﹐唐太宗所想的﹐無不是英雄事業﹐他所看到的不是一個宗室女的青春﹐而是以如此低廉的代價所可以換來的吐蕃的臣服﹐以及所避免的戰爭。於是他找了刑部侍郎﹑精於繪畫的閻立本﹐將松贊干布遣使迎接文成公主的場面記錄下來﹐永垂其赫赫昭業。畫中卻無主角文成公主。

不知是唐太宗依舊心有不甘﹐還是只想向祿東贊表示﹐大唐公主不是那麼輕易就可以娶得﹐據說他想出了六道難題﹐刁難祿東贊。祿東贊毫不費力地解決的前五個難題﹐可是卻對第六個問題傷透了腦筋。這最後一個問題是讓文成公主夾雜在五百個宮女中。所有的人穿著一致﹐面遮頭蓋﹐讓祿東贊辨認。祿東贊最後買通了公主的奶媽﹐知道公主身散異香﹐會吸引蜜蜂。於是祿東贊藏了隻蜜蜂﹐蜜蜂一聞到公主的香味﹐便飛向她那兒。於是﹐祿東贊完成使命﹐將文成公主帶往西藏。

文成公主出發前﹐唐太宗召見。他特別問了文成公主是否知道為什麼要將她下嫁吐蕃﹐又問是否會埋怨他﹖文成公主識得大體﹐告訴唐太宗﹐她的生命已經獻給了大唐。

文成公主雖然如此通曉大義﹐但是兒女情長﹐誰又能忍受離鄉之苦呢﹖李商隱詩「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但吐蕃﹑蓬萊如同天壤﹐諒青鳥殷勤﹐也無可探看。張祜詩「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文成知道﹐她這一生一世﹐連垂淚君前﹐訴說思鄉之苦的機會也沒有了。

文成公主在祿東贊的護送下﹐從長安出發。沿途看到的是熟悉的小麥田。出了蘭州﹑到了西寧﹐小麥田成了油菜花。景觀的改變﹐促使了文成公主意識到﹐家鄉是愈來愈遠了。祿東贊告訴文成﹐國王松贊干布就在不遠的日月山等著她。祿東贊不辱君命﹐內心的喜悅是不言可喻的。而文成公主即將見到新夫婿﹐人雖然距離吐蕃尚有千里之遙﹐生命的轉折卻提早到來。

文成公主一行到了日月山。山海經說﹐這日月山是天的樞紐﹕「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日月山﹐天樞也。」(大荒西經卷十六)上古時代寫神話的善知識早就看出來了﹐這日月山東西兩邊﹐有著完全不同的自然景觀。也許他們不了解為什麼﹐也許古人比我們現代人少了科學的僵硬﹑多了美感的想像﹐於是就說那兒是天的樞紐。樞紐向右﹐油菜花鋪成的地毯迎向中原的帝王家。樞紐向左﹐一望無際的草原﹐指向西王母的瑤池﹐卻是遙遠的神話故鄉。

這日月山自大地崛起﹐從山坳回頭往下看﹐油菜田颺得更遠﹐更讓人覺得是被拋棄了。而在她的前方﹐則是前來迎接的松贊干布。他的身後﹐是文成公主從未曾想像到的草原景觀﹐成群的牛羊﹐構成了另一個世界。在文成公主之前﹐這兒已經是唐人和藏人交易﹑以茶換馬的要道﹐人稱「茶馬互市」﹑「唐蕃古道」。青藏高原騎馬來的藏人﹐到此下馬﹔而從黃土高原來此的漢人﹐則必得下轎。若要越過此山﹐到達對方的地盤﹐就得換乘對方的工具。下轎﹑上馬﹐文成公主意識到﹐這對她而言不是簡單地換了騎乘﹐而是了斷過去的生命﹐面對一個過去是遙不可及的奢侈品的未來。她無法改變這個命運﹕天子之命難違。即使是天﹐也毫不留情地在這樞紐畫下了鴻溝﹕兩種地形造就兩種文化﹐兩種氣候孕育兩種人民。跨過日月山一步﹐就是隔世。一如熟悉的轎子﹐過了這山坳﹐就成了馬匹。

在日月山的另外一端﹐有條小河。中國人說大江東去﹐可是這倒淌河卻孤單地向西流﹐流向瑤池﹐也就是今天的青海。文成公主自然是觸景生情。她今日就像那倒淌河一般﹐而那青海﹐原本是上天憐憫見不到海的游牧民族所創造的內陸海﹐此刻再度憐憫﹐成了盛淚水的池塘。於是文成公主絕望了。她知道無論他多麼地沉湎在過去的時光﹐個人的願力仍然無法改變天命。就像日月山的兩邊﹕兩個世界就是兩個世界﹐上天讓這兩個世界分離得多麼徹底﹐沒有含糊的灰色地帶。你不瞧那倒淌河嗎﹖兩千多萬年前就試圖跨越雷池﹐還不是讓上天搞了個喜馬拉雅造山運動﹐硬將它擠回了青藏高原。文成公主終於放棄了一切回家的念頭﹐甚至不去思鄉懷舊。就在這日月山﹐她將帶來的那把梳妝明鏡砸碎。明鏡一分為二﹐無法重圓。一如眼前的日月山。如此地近﹐卻永不相連。它們分屬不同的文明領域﹐事實上是如此地遠。

後來人們傳說﹐日山和月山就是文成公主的兩半明鏡變成的。老百姓也無法改變天意﹐於是創造了傳說﹐用傳說表達同情﹑讓這已經讓人垂淚的故事﹐留下可以憑弔的痕跡。

半個世紀以後﹐吐蕃再度請婚。在公元七一○年﹐唐中宗將養女金城公主嫁予當時的贊普墀德祖贊。金城公主沿著和文成公主一樣的路線﹐越過日月山﹐望見倒淌河。她知道﹐她的命運將和文成一般﹐沒有回頭路。當初文成公主來到西藏﹐帶了一批工匠﹐和一尊佛像。工匠們建造了小昭寺﹐佛像就供奉在那兒。金城抵達拉薩﹐將佛像移駐大昭寺﹐是松贊干布第一夫人﹐尼泊爾墀尊公主的佛寺。金城總算讓文成公主的犧牲﹐至少有了應得的回報。至於金城自己呢﹖隨著大唐國力的削弱﹑隨著吐蕃不再向唐朝進貢﹑隨著經過日月山的使者和商旅愈來愈少﹐她將消失在歷史之中﹐沒有明鏡成為日月山的故事﹐沒有倒淌的淚供人同情。

2014年5月3日 星期六

刀郎的音樂

在西部的土地上﹐我和當地人一起﹐坐著擁擠的班車﹐車上充斥著西藏的味道。我還沒喝過酥油茶﹐「那應該是酥油茶的味道吧﹖」我猜。車窗外是無止境的草原﹐如同汪洋。

六月﹐那應該是熱情奔放的季節﹐但若兒蓋的草原依舊滲著初融的雪。大地最後的一道嚴峻﹐拼死一搏的箭雨﹐正襲擊著我們的車。在泠洌中行駛﹐班車就是在汪洋中的一條破船。我們的命運﹐只有一條。我從來沒有想像到﹐自己會與中國邊疆的藏民命運與共。

我生長在台灣﹐和他們隔著海峽。現在在美國﹐隔著太平洋。但是﹐那皺紋已成層層波浪的老婦人﹐卻讓我熟悉地覺得﹐幾天前從太平洋彼岸登上的﹐是回家的班機。

這是不是一種同情呢﹖中國人說的同情有著憐憫的意思﹐英文解釋卻是感情交融。我是不是因為憐憫著她的貧窮﹐而竟然覺得我們是一體了﹖是不是她的貧窮﹐交融了我內心一直存在的貧窮的結﹖可是﹐我又覺得她是她﹑我是我。我是旅人﹐她屬於這土地。你沒見到草原上的藏寨﹐升著炊煙﹔牧羊人的裝束﹐和這老婦人是一樣的﹖這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我們不同﹐但也意味著我在這兒不會孤獨。因為老婦人的世界﹐就在這千里的曠野。同樣是曠野﹐蒙他那卻全然不同。那兒沒有藏寨﹑沒有炊煙﹐也沒有牧羊人。於是﹐就真的是陌生孤獨的國度了。

老婦人連接了車的內外﹐把我這外來旅人也包絡在這西部的情調裡了。倘若老太太可以將我這冥頑不靈的靈魂放置在草原大地﹐那麼司機放出的刀郎音樂﹐就將我種在那兒了。

「這是什麼音樂﹖」

「刀郎的。」

「刀郎是誰﹖」

我的問題沒有任何回答。

這個讓我無法離開西部草原的歌者﹐那讓我看著草原會流淚的歌聲﹐卻那麼神秘。沒什麼人知道他到底是誰。那位上海來的姑娘﹐也不知道這個在中國西半邊老幼傳頌的歌聲是怎麼產生的﹑怎麼紅的。

刀郎的音樂是無意中進入我的世界。甚至可以說﹐是一路上所有的司機強迫我接受的。也許他們並不知道﹐乘客中有個外人﹐對中國西部的了解全部來自書本﹐而不是生活。對他們而言﹐刀郎已經是西部的一部分。只要有西部的老百姓﹐就有刀郎。西部有刀郎﹐而刀郎代表了西部。就像是任何一座漢人的都市——上海﹑台北﹑香港﹐都離不開港台的流行音樂。可是﹐刀郎的崛起﹐就是這一年的事啊。是西部人民在這一年間﹐頓然發現刀郎的音樂表現了中國大西部﹐還是刀郎發掘了西部人從前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心靈特質﹖

我想起九三年從南寧坐火車到桂林。車上放著旋律十分熟悉的聲樂——被大陸政權捧起的中國民族音樂﹐和學生時候所學的中國民族音樂﹐是那麼的相似﹐可是卻絕對不會是同一首。旋律熟悉﹐但沒有一首聽過。而當音樂播放到主旋律的時候﹐火車上所有的乘客竟然都高歌起來了。似乎在展現那個地方早就心照不宣的規律﹐這個規律有著它特殊的整體性﹐外人是沒有機會切入的。

這就是我的矛盾。做為旅行者的矛盾。沒有一個旅行者不希望融入當地﹐可是如果永遠只是匆匆別過﹐那是不可能的。

刀郎的音樂是給旅行者聽的﹐是給異鄉人沉湎的。有人說他的音樂俗﹑俗氣﹑俗不可耐。但正是他的音樂俗到公車的路名和站名都成了歌詞﹐沒有流行音樂家刻意彫琢出的浪漫﹐才能讓旅行者﹑異鄉人﹐在外在一切都無所歸屬的單純之中﹐聽到故鄉最細致的回聲。

此刻﹐車上也突然有兩三位乘客跟著刀郎唱了起來。但是沒有人膽敢放聲﹐因為刀郎的聲音是學不來的。他的聲音讓人想起趙傳。然而和趙傳不一樣的是﹐他無須控訴命運的悲慘﹐也無須哭泣於愛情的無奈。他那沙啞得委屈的聲音﹐給人的不僅是聽覺﹐而且是視覺——看到了一個西北大漢﹐滴下眼淚﹐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有著委屈﹑有著樸拙﹑有著打破門牙和血吞也不吭一聲的固執和硬朗。

後來才知道﹐刀郎是四川人。早年駐唱﹐一天經常只能掙到二十塊人民幣。後來認識了一位新疆姑娘﹐到了烏魯木齊。二○○一年出過一張專輯﹐總共只賣出兩千張。今天他的「二○○二年的第一場雪」﹐盜版市場據說卻賣出八百萬張。

郎木寺的羅讓達吉

「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以妄想執著,而不證得。」

——華嚴經‧如來出現品

是在攝影網站上知道郎木寺的。一般的旅遊書不會介紹這個地方﹐即使會﹐也是輕描淡寫。倒是老外﹐這兒成了他們的香格里拉。原來的中甸﹐在改名為香格里拉之後﹐這名字成了宣傳詞﹐實質已經變了。因此﹐他們不得不另外尋訪。

郎木寺只有一條路﹐全是沒有路面的泥土路。到郎木寺的第一天﹐天是陰的﹐路是濕的。路上沒什麼車。偶而有車經過﹐便濺起一灘泥。起先我對這種落後感到失望﹐不過沒多久就習慣了﹐何況從物質上來說﹐郎木寺也不虞匱乏。因此﹐路是不是會惹上泥﹐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外國人把這兒叫做小瑞士﹐人說瑞士是人間仙境。那天黎明從山上往這山谷中的小鎮看﹐天光在樸拙的屋瓦上飛舞﹐納摩寺映著天光﹐顯現佛光莊嚴。自然的美如同此地的人心。這特色﹐無可取代。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倒應該說瑞士是商業化的郎木寺。

成長在都市的人﹐照說就是商業化的一部分。可是我卻嚮往沒有都市般疏離的小鎮。這離世的郎木寺﹐卻有著與自然合而為一的緊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和都市一樣﹐有著生活的規律﹐緊湊得讓人覺得熟悉。

達吉的出現﹐也是那麼熟悉。在網路上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沒見過相片。當我們走到納摩寺的售票口時﹐一位風度翩翩的喇嘛向我們走來。

「喂﹗買票啊你們﹗」要是在中國別的風景區﹐你只要越過了售票員施展權力的臨界點﹐一定會以投機分子看待。可是﹐達吉給我們的態度卻不一樣。

「對不起﹐你們要買票。」他那可掬的笑容﹑和善的音調﹑和緩的節奏﹐把這個總是會讓人「不爽」的要求﹐柔化成初次見面的親切﹐消融那因為陌生而有的防衛。論誰也料不到﹐去年十月才學的漢語﹐他卻把漢語的口語之美﹐以最謙虛的方式表現出來了。

我問他是不是達吉﹐他很驚訝的看著我。那表情像是被逗樂的孩子。

「你怎麼知道﹖」笑容﹑音調﹑節奏如同先前那樣給人以春風﹐但在驚喜中﹐又多了些稚氣和傻勁。

我解釋了一下﹐是在網路上看到他的名字。達吉是納摩寺的導遊。後來在他家交談之後才知道﹐他開始並不想接下這工作﹐因為擔心這會讓他在佛法的修行上分神。師父勸他許久﹐告訴他這是份利他的工作﹐讓遊客對納摩寺有基本的了解﹐同時也有機會讓遊客對寺院做些回餽﹐他才接下。納摩寺也許還有其他令人激賞的僧侶﹐但達吉為這寺院塑造了一個清新的第一印象﹐為遊客打開了一扇通往純淨的大光明門。

我們跟著達吉繞了寺院一圈﹐聽了他對寺院的介紹。他的笑容永遠在那兩眼照會的剎那﹐自然但卻準確地從心裡浮起﹐沒有停滯或猶豫﹐等著我的心去接納﹐等著以心做成的鏡頭去捕捉。

納摩寺全名是安多達倉納摩格爾登寺。身為三大藏區的安多﹐雖然是最接近漢人的區域﹐但知名度在漢人中也可能是最低的。在納摩寺的背後有個峽谷﹐峽谷從前常有老虎出沒﹐藏文的老虎音譯達倉。那老虎後來被寺院的活佛制服了﹐成了不動的山頭﹐突出崖壁﹐成了寺廟的守護。這峽谷裡有個洞穴﹐有尊自然形成的仙女石像﹐稱做納摩﹐於是寺廟也就順之命名了。納摩本來也是惡魔﹐被佛降伏﹐就在那兒永生永世護佑寺院。洞穴外有著經幡﹐祈禱著人類的和平。這讓我想起了在台灣和美國許多公園可以見到的﹑以日文寫成的碑﹕「我們祈禱世界人類的和平」。經幡卻沒有刻意祈求和平的字樣﹐和平卻盡在此「聖默然」之中。西藏人愛好和平是天性﹐至少在文成公主將佛法傳入西藏之後就是如此。這天性是不需要從發起戰爭的罪惡中學習的。相反地﹐西藏人受到佛教的影響﹐不認為世間有不可改過的罪惡。老虎﹑惡女﹐經佛的降伏﹐盡成護法。

接著我們到了大殿﹐那兒有第五世格爾登活佛的肉身。黃教創始人宗喀巴七大弟子之一的格爾登﹐在一四一三年創立了這座寺院﹐世世代代庇護這香格里拉﹐直到一九五九年。那一年﹐十一格爾登活佛隨著達賴流亡到了西藏。自那以後﹐寺院不得對外開放。二○○○年﹐因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這座寺院的重視﹐促成格爾登活佛短暫地回到他的家園﹑也因為外國遊客頭上沒有那條政治緊箍咒﹐可以用他們的步伐實踐他們對這香格里拉的嚮往﹐「偉大的中共中央﹐在改革開放的正確思想領導之下」﹐更在商業的考量之下﹐終於讓這寺院開放給一般民眾參觀了。

活佛的神龕上放著功德箱。「像達吉那樣的好人﹐最多會說隨意奉獻﹐而不勉強人的話。」我猜。然而﹐他對它一眼也不瞧﹐什麼話也沒提﹐沒有任何讓人窘迫的暗示。

在這窮鄉僻壤的川北甘南﹐郎木寺一切的所得﹐都是寺院自己想辦法的﹐其中也有信徒的奉獻。

離開佛堂﹐一些藏民主動地向達吉問好﹐他也同藏民們聊了幾句。每個人都屬於這草原的大家庭﹐僧俗是大地的手足。在達吉的家裡﹐他告訴我們﹐郎木寺除了寺院的開銷以外﹐另外還要照顧隸屬郎木寺的一所小學的全部支出。當比較清寒的學生畢業了﹐寺院就會請求鎮上每四﹑五戶人家負責一個學生的學費和生活費。

達吉的家就在這殿旁。也許當我在網路上看到達吉名字的那一刻﹐我們就已結緣﹔也許他那天真的本性﹐超越了後天的一切掩蔽和扭曲﹐讓人一見如故。我們似乎有著默契﹐下一步是進入他的屋子再聊。達吉的房舍是個小小的四合院﹐中庭正曬著被褥。他引領我們進入一個房間﹐沒有椅凳﹐只容下兩張床。我們人多﹐頓時沒有空間讓人轉身了。待我們坐下之後﹐達吉祥和平靜地捧著哈達﹐套在我們的頸上﹐倒是沒有接待員的那種熱絡﹐反而更顯真誠。

這家是達吉的父母親戚合力出錢幫他蓋的。雖然寺院准許六級以上的學生有房子﹐但蓋房子的費用還是要僧侶自行張羅。達吉是八級的學生﹐不僅可以自己有房﹐還可以收徒弟。達吉就與四個徒弟一齊住在這小小的四合院﹐也難怪他的房間﹐就只容得兩張床了。四個徒弟中﹐兩個家境不好﹐達吉就和另外兩個徒弟一齊負責他們的生活。

郎木寺有四個學院﹕聞思﹑續部﹑時輪﹑醫學。全部的學習分為九級﹐每級三年。達吉從八歲開始學習﹐已經二十二年了。二十二年僧侶的生活﹐似乎無法想像﹐然而﹐達吉卻沒有什麼關鍵性的「絕志」的過程。

「所以你在寺院的支出﹐家裡還得照料﹖」

「是的。」

「那家裡怎麼看待你的出家呢﹖」

「他們覺得這是整個家族的光榮。我八歲的時候父母帶我到寺裡﹐師父問我有沒有辦法謹守五戒﹐我自認為沒有問題﹐便留下來了。」

「那你這二十多年﹐難道都沒有動搖過嗎﹖」

「沒有。這兒的出家人都知道自己所做的是怎樣的一個事業。我非常高興能夠在這兒生活﹐也特別感激我的父母將我送來這裡。」達吉將「特別」兩字加上重音﹐認真了起來。平常說話時總保持的笑容﹐這時也收了。我沒料到﹐達吉嚴肅起來﹐會讓人不由自主地﹐集中精神順著他的感覺和思路。

我連帶也想到在一生中父母曾經替我做的決定﹐那一件讓我感激了呢﹖我們保持了片刻的沉默。達吉的心裡是令他驕傲的的感激﹐我的心裡是想找出答案的思考。

「當九級的學習結束之後﹐就可以辨經﹐如果通過﹐就可以成為KISHI。」達吉沒有用漢語音譯「格西」。他恢復了笑容﹐而且顯得精神抖擻﹕「成為KISHI之後﹐就可以在本寺傳授佛法。」

「噢。」我們恍然大悟﹐這又把達吉逗樂了。

「不過要在安多地區傳法﹐就要通過安多地區其他寺院的辨經。最後就是到拉薩﹐接受拉薩僧侶們的考驗。」達吉每說到一個地方﹐笑容就隨著愈大。這條漫長的路﹐應該是一層層的挑戰﹐等待勇者迎接。但對他而言﹐卻是通往香巴拉的幸福之路﹐一路喜樂。

我們忘情地聊著﹐等到天上下起細雨﹐也是該走的時候了。達吉趕緊將被褥收起﹐那身影十分地熟悉﹐像是童年時每天所看到的影像。收完被褥﹐達吉送我們回售票口。我們邊走邊聊﹐達吉時而抖抖手﹑整理他的僧袍﹐時而回頭對我們微笑。我看到這僧人﹐有著入世間的和藹﹔也認識到自己﹐在這藏區的山坡﹐享受這自然的慈愛。這時有一群僧人走過﹐僧袍的顏色稍淺。他們和達吉交談了會兒。我想﹐僧人交談﹐自然是離塵的經律論。談畢﹐達吉緩緩地向我走來﹐保持著他時刻掛在臉上的笑容﹐告訴我﹐這些比丘尼平常都在廟裡禮佛頌經﹐沒什麼機會和外界接觸。看到我在攝影﹐希望我替她們照幾張像。還沒等到我的回答﹐那些女尼們﹐已經不好意思地捂著嘴﹐一個躲在另一個背後﹑偷偷地笑著。

這自然的畫面﹐頓時間讓我忘記了他們的身分。我已分不清楚﹐是她們心中的佛性﹐向著世間流轉﹐流露天真﹔還是我已經在這自然的感情中﹐為那佛性接引。經律論已經不需要談了﹐佛法就在這自然之中。六祖壇經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達吉和煦的笑﹑比丘尼們羞赧的笑﹐這世間的展現﹐滿是喜樂。法演禪師說﹐「千峰列翠﹐岸柳垂金﹔樵父謳歌﹐漁人鼓棹﹔笙簧聒地﹐鳥語呢喃﹔紅粉佳人﹐風流公子﹐一一為汝諸人發上上機﹐開正法眼。」這山坡上﹑達吉的身上﹑比丘尼的身上﹐滿是法眼。

然而﹐我在想﹐我是在這與自然合一的藏區﹐一切都可以證得佛性。那麼在那條車水馬龍的忠孝東路呢﹖我突然想到了另外一個極端。那天在人間道餐廳﹐嘉華談到他搖頭派對的經驗。藥品的說明特別寫著﹐吃了那藥之後﹐會產生類似像天堂的感覺﹐千萬不要把幻覺當成真實看待。然而﹐他卻說﹐他所感受到的﹐不只是感覺而已。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肉體﹐向上飄忽。而吞下奧林匹克2000之後﹐感覺也是異常平靜。他在逃避嗎﹖可是即使我在那藏區所得到的愉悅滿足﹐不也是逃避現實才可得的嗎﹖佛法雖然寬闊﹕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當下具足。然而﹐跳脫迷失﹐尋求生命的圓滿﹐填補那塊缺角﹐卻也正是我們眼下的功課。對嘉華而言﹐這不是一種不需要旅行﹑不離世間的一種尋求超越的方式嗎﹖是那些嗑藥的人本身的生命就虛空﹐藥物使他們得到了宗教所給予的滿足﹔還是藥物令他們空虛﹑損傷他們的腦細胞﹐令他們萬劫不復﹖如果藥物不會傷身呢﹖我開始羨慕達吉﹐乃至於羨慕那些一切俗事已了﹐在轉山朝聖途中死去的藏民。他們有著信仰﹐即使未經證實﹐卻無矛盾。

在西藏阿里有兩個湖﹐瑪旁雍錯﹑拉昂湖。藏民們圍著瑪旁雍錯轉﹐因為那是神聖之湖。沒人去拉昂湖﹐因為那是邪惡之湖。然而﹐這兩個湖中間有條河﹐它們的水﹐靠著那河﹐是相通的。西藏人不需要特意地消滅拉昂﹐也不需要捍衛瑪旁雍﹐也沒有矛盾﹑對立﹑統一的過程。善與惡湖﹐是自然的一部分﹐依舊存在。而西藏人民對善的守持﹐卻沒有被任何矛盾的因素動搖。

離開了郎木寺﹐我想著為什麼會愛上這個小鎮﹖我成長在大都市裡﹐莫非是對都市所無法得到的那種田園之趣嚮往﹖我想著想著﹐突然想到了三十年前的忠孝東路。那時是條沒有路面的泥土路。那一天﹐天是陰的﹐路是濕的。路上沒什麼車。偶而有車經過﹐便濺起一灘泥。小達吉牽著母親的手﹐穿過那泥濘的馬路﹐到小學報到。那快樂的時光﹐在他的心靈裡﹐就是世界的全部。他不知道這條路會成為台北最繁忙的馬路﹐他也不知道﹐有一天﹐他會在另一個時空﹐走在一樣的泥濘路上。那時﹐他早已是另外一個人﹐可是卻會看到他自己。

基督教科學中心﹐Christian Science Center

一八七九年﹐美國人瑪麗﹑愛迪(Mary Eddy)創造了這個教派。體弱多病的愛迪﹐不斷尋求身體健康的答案。經過數十年的追尋和思索﹐她發現神的諭旨是最好的療方。她於是成立了科學家教堂(Church of Christ, Scientist)﹐希望彰顯基督之神在治療上的作用。 一八九二年﹐母親教堂(The Mother Church -- The First Church of Christ, Scientist)在波士頓建成。之後將近八十年﹐科學教派在母親教堂周圍陸續建了其他的建築物﹐於是一個宗教總部就在這波士頓的繁華區域形成了。其中值得提的是在一九七四年﹐教派的行政中心由貝聿銘設計建造完成﹔一九三五年﹐一個直徑十公尺的地球儀﹐稱為地圖廳(Mapparium)﹐在教派的出版大樓內建成。人走進地圖廳﹐就像被地球包絡在地心裡﹐然後自地心看地球的表面。

地圖廳是由六百○八塊彩色玻璃製成﹐標識了當時國際的政治版圖。這個建築上的瑰寶﹐對中國人而言﹐卻有著另一種意義﹐因為那一年的中國﹑乃至整個東北亞和現在各為滄桑。台灣﹑韓國﹑日本是同樣一個紅色﹐表示他們是同一個國家。中國是黃色﹐但中國東北卻是另外一種紅色﹐因為那時的東北﹐叫做滿洲國。西藏﹑蒙古﹐也換了顏色。地圖上﹐這公雞的色彩愈絢麗﹐中國愈多滄桑。地圖下﹐老百姓「離了我的家鄉﹐拋棄那無盡的寶藏」。

新世紀最大的福祉是遺忘。我從過去走來﹑接受這後現代文化的洗禮﹐也似乎成了遺忘一族。然而﹐那一年的地圖就永遠地在這新英格蘭的顯著位置招搖﹐那虛幻而矛盾的民族感情﹐又重新將我拉回了那呼喊口號的青年時代。回憶竟然是那麼真實﹐它的影響是實實在在的。我俗不可奈的軀體終將歸於塵土﹐但那青年的理想﹐卻頑強地抗拒那一刻的到來。

旅遊資訊

波士頓是美國東北方新英格蘭地區最重要的城市﹐各大航空公司均有班機。科學中心(Church of Christ, Scientist 或 Christian Science Center)的地址為﹕175 Huntington Avenue, Boston, Massachusetts 02115 USA。二十四小時電話服務為﹕+1 617 450 3790。該地區為波士頓和康橋市(Cambridge)的交通要道﹐停車十分不便﹐若有意前往﹐宜搭乘地鐵﹐在 Prudential﹑Symphony﹑ Hynes Convention Center/ICA﹑Massachusetts Avenue 等站下皆可。在各個地鐵站均有地圖可查詢。該中心網址為﹕www.tfccs.com。

2014年4月8日 星期二

稀裡嘩啦國家地標﹐Chiricahua National Monument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移恨失吞吳。」諸葛亮的八陣圖﹐困得意氣風發的陸遜不知地北天南。如今三國人物俱往矣﹐強虜灰飛煙滅﹐即使是八陣圖﹐也難尋蹤跡了。不過在這裡﹐我知道﹐這是美國的八陣圖﹐不僅讓我不知天南地北﹐也錯落於古今﹐不知漢魏三國了。

稀裡嘩啦國家地標﹐Chiricahua National Monument 位於亞利桑那東南角﹐千萬年前﹐這兒是火山地形﹐物換星移之後﹐火山也不見了﹐但是過去火山活動的遺跡﹐卻遺留在此﹐經過這兒各種天然力量的角力﹐就形成了這個方圓兩千平方公里的石頭陣了。這石頭陣仗煞是壯觀﹐遊走在石頭之間﹐不僅如身在迷宮﹐更確切的感覺是處於天地的監視。只要一作怪﹐那些有生命的﹑存活千萬年的石頭就會灌頂﹐那你就再等一次物換星移吧﹐等石頭成了灰﹐就可以出走這迷宮了。但是你要在這陣裡嘶喝求救﹐石頭卻依舊老態龍鐘﹐不理不睬。

這個地方似乎已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草原﹑沙漠﹑高山地形在這交會﹐氣候則決定於五行的相生相剋﹐看是何種力量最為突出。所以這兒的氣溫﹑天色的變化可以分鐘為計。難怪在炙熱的六月天﹐樹梢會因為倏忽的寒氣﹐迅速結成串串冰柱。我們這些不帶外套的男子漢﹐只有哆嗦。

中國人總知道怎麼調侃自己﹐讓生活不至於過分嚴肅﹐因此給了這個地方一個諧趣的名稱。一如「三顆饅頭」﹐加州的中國人都知道﹐指的就是本州的首府﹐Sacramento。而稱這兒為稀裡嘩啦﹐倒也貼切。一如八陣圖﹐智慧如陸遜﹐也只有昏頭轉向了。

旅遊資訊﹕

稀裡嘩啦國家地標﹐Chiricahua National Monument 位於亞利桑那州東南角﹐靠一八六號公路和州際十號公路在 Willcox 銜接。由徒傷市 Tucson 沿十號向東走﹐約一百五十公里可達。這兒氣候和沙漠地區迥異﹐早晚甚涼﹐宜多帶衣物。

2014年4月5日 星期六

卡思白花床 The Flower Field of Carlsbad

每朵花都是一個世界。卡思白花床是千萬個小世界集合成的大千世界。三四月時節﹐聖地牙哥近郊是培養花朵的理想區域。花農採取了企業化經營﹑大規模栽種﹐於是就在這離海不到一公里的坡地﹐開墾了這片壯觀的花田。五十畝的地﹑一百萬朵花﹑一百萬個小世界。人說數大便是美﹐這兒是美中之盡美。

這兒種植的花叫做Ranunculus﹐是六十年前由英國人凱吉帶來繁衍的。若要追溯源頭﹐這花發源於伊朗﹐所以它的暱稱是Persian Buttercup。地球的南北有著磁場﹐但是美國這片新大陸﹐卻吸納了不同的元素。為了避免宗教迫害﹐英國的清教徒來了﹔為了逃避貧窮﹐愛爾蘭人來了﹔為了追求宗教自由﹐德國人來了﹔為了農墾的需求﹐日本人被僱來了﹔為了開礦﹑後來更為了逃避戰爭﹐中國了也來了。他們帶來了不同的習俗﹐也帶來了他們各自熟悉的植物﹐透過花草的繁衍﹐他們或許會有家鄉的感覺。Ranunculus也就這樣隨著移民來到了美國﹐在這南加州﹐竟也形成了有著一百萬株的「花鎮」。凱吉老先生看到他那數株花苞如今蔚為奇觀﹐每一株都是他生命的延續﹐想必是不虛此生了。

旅遊資訊

卡思白Carlsbad位於加州最南方的大城聖地牙哥北方大約五十公里處。花床就在州際五號公路旁。在PALOMAR交流道下﹐順著明顯的路標可達。花季是三月中到四月中﹐其餘時間不開放。花床詳細的資訊﹐可以參見其網站﹕http://www.theflowerfields.com/start.htm

國會山莊

美國的國會山莊做為世界的政治樞紐﹐想必是無須多言了。它那顯著的圓頂﹐幾乎成了民主的象徵。從一八○○年起﹐它一直是美國的立法機關﹐是總統就職地點﹐也是總統宣讀國情諮文的地方。

國會的主體建築是由桑頓博士(Dr. William Thornton)設計﹐一七九三年由華盛頓破土開工。一八○○年﹐美國政府由費城(Philadelphia)遷來華府﹐國會正式啟用。

國會最惹人注目的就是它的圓頂﹐圓頂之下則是大廳﹐高六十公尺﹐周圍裝飾著描寫美國歷史的巨幅油畫。其中一幅是美國革命戰爭結束之後﹑一七八一年十月十九日在約克鎮(Yorktown)的受降儀式。在英國人眼中﹐美國人是殖民地的次等國民。當時的美國沒有一個像樣的都市﹑也沒有貴族階級。美國人在華盛頓的領導打贏這場戰爭﹐軍事成員全是臨時拼湊﹑乃至於將領多是販夫走卒﹐而靠的是不光彩的游擊戰法。所以﹐英軍統帥克恩渥里(Cornwallis)稱病不出席﹐而由副統帥歐哈爾(O'Hara)代表。華盛頓見狀﹐就讓他的副統帥﹐林肯(Benjamin Lincoln﹐不是南北戰爭時的總統林肯)受降。林肯在畫的中央﹐騎著一匹白馬﹐大顯雄風﹔而歐哈爾則徒步在側﹐恭敬受命﹔華盛頓則在林肯後方﹐冷眼旁觀。林肯將軍就在一年多前﹐在南卡羅來納州查里斯頓戰敗投降英軍﹐如今成為受降代表﹐華盛頓確實也是嘲弄的能手。

圓頂的頂端﹐和許多歐洲建築一樣﹐有著洛可可(Racoco)風格的油畫。歐洲的宮廷教堂﹐圓頂莫不是榮耀耶穌或歌頌皇室的繪畫。只是美國革命是民主之始﹐所以這兩種繪畫主體都不予採用﹐但卻又不能不遵循傳統。於是﹐畫家布魯米第(Constantino Brumidi)畫了題為「聖哉華盛頓」(Apotheosis of George Washington)的巨幅油畫﹐中心主題就是歌頌華盛頓。畫裡﹐華盛頓位於中心位置﹐左邊是自由女神﹐右邊則是吹著號角的名譽天使。十三位翩翩女子和這三個人物形成一個半圓﹐象徵獨立時期的十三州。在這之外還有一圓圈﹐分為六群神衹﹐掌管農事﹑藝術與科學﹑商業﹑戰爭﹑機工﹑海洋。

美國國會最初開會的地點是在圓形大廳的南方﹐現在這間兩層樓高的半圓房間﹐成了美國的國家雕像廳(National Statuary Hall)。美國五十個州各自完成屬於該州的雕像﹐送來此處永久展出。這五十個州除了少數幾個以政治人物為樣板外﹐都是該州出生的﹑對世界有貢獻﹑或象徵性的人物。譬如夏威夷州所雕的是夏威夷國的國王﹑傳說中的勇士卡美哈美哈(King Kamehameha I)。美國南北戰爭南方戰敗﹐但南方數州始終仍然以戰爭的領袖人物為傲。密西西比州放的是當時南方總統戴維斯(Jefferson Davis)﹐而維吉尼亞州則是南軍統帥羅拔李(Robert E. Lee)。

美國國會不僅是建築上的傑作﹐它更代表了美國的民主制度﹐而民主制度﹐則是這個國家帶給現代人類的最大貢獻。如果專制時代的建築不無表現帝王貴族的氣派﹐那麼國會山莊﹐不僅是民主制度的運作中心﹐它的壯麗巍峨﹐無疑地是尊奉民主的殿堂。

伯樂思峽谷 Bryce Canyon National Park & 斷杉國家地標 Cedar Breaks National Monument

猶他州的南部有數個國家公園﹐因此被人稱做「大圓圈」Grand Circle。從最東邊順時針說起﹐依序是

拱門國家公園 Arches National Park
峽谷地國家公園 Canyonlands National Park
格冷峽谷國家遊樂區 Glen Canyon National Recreation Area
錫安國家公園 Zion National Park
斷杉國家地標 Cedar Breaks National Monument
伯樂思峽谷國家公園 Bryce Canyon National Park
首府礁國家公園 Capitol Reef National Park。

大峽谷位居南方﹑地屬亞利桑那州﹐成為鐘座。

六月末﹐台灣已經酷熱難耐﹐美國的加州也是享受沙灘和陽光的時節了﹐就算是有半年冬季的新英格蘭或是芝加哥﹐人們也開始泛舟遊河了。然而﹐在這銜接伯樂思和斷杉的道路兩側﹐卻積著殘雪﹐打開車窗﹐馬上一陣寒氣撲向臉龐﹐想要剝奪我的夏天。這條路一段是殘雪﹐另外一段則行經白樺樹林。白樺樹的葉子纖細剔透﹐它們一方面篩洗陽光﹐透出日影﹐另一方面又零亂地反射天光﹐刺人眼睛。在白樺樹精彩的輪旋舞姿﹐天光日影真的共徘徊了起來。不是朱熹的半畝方塘﹐而是大自然。我呼嘯而過﹐雖然沒有及時用鏡頭捕捉到那一畫面﹐但至今仍然不忘那將許多美麗的幻思具像化的剎那﹕白樺樹是天真爛漫的﹐那是皎潔的天光和纖細的樹葉互相傳情的結果。白樺樹有著純真的愛情﹐因為它們不斷地磨磳對方的臂彎﹐又時時發出清新的笑聲﹐還有﹐它們淡黃的顏色和著淡淡的草葉芬芳﹐不就催人到一簾幽夢裡入眠嗎﹖

伯樂思峽谷由無數櫛比並排的紅色岩石構成。每株石柱都有它獨特的性格。然而﹐它們集中在一起﹐往往讓人忽視了它們的個性﹐而只注意到集體顯現的那分壯觀。這些石柱像是兵馬俑﹐「駐守在這風雪的邊疆」﹔更像是千萬佛手﹐玩弄時間的流逝﹕我抵達峽谷的時候﹐已是黃昏﹐但是﹐成群的佛手﹐卻為我們這些朝聖者﹐挽留了天光。天光映射在峽谷﹐那些佛手透明得像是水晶﹐照見五蘊皆空。是啊﹐面對這分天工鑄成的巍巍景觀﹐人們只有嘆服﹐沒有其他任何異想。唯一把我從嘆服中拉開的是對佛手底部世界的好奇。於是﹐我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孫悟空﹐垂直向下﹐往指掌間一探究竟。從谷底往上看的景觀反而沒有在上俯視那樣驚人﹐不過在石柱之間頑強的獨立杉﹐就算是沒有充足的空間和陽光﹐卻可以和佛手一爭高低﹐大地一切生之欲望﹐讓我這自怨自艾的遊子汗顏。

斷杉和伯樂思峽谷的景觀類似﹐不過不像伯樂思蔓延開來﹐而是自身形成一個完整的半圓形劇場﹐用以聚光。放大鏡聚光﹐形成焦點﹐旨在集中光熱﹔宇宙間的黑洞聚光﹐只進不出﹐單挑物理原則﹔而斷杉聚光﹐卻有著博愛精神﹐以光來烘托出這劇場的藝術造詣﹐讓人們分享。

斷杉一名﹐讓我想起了西湖的斷橋﹐許仙和白娘子就在那兒邂逅﹐而斷橋殘雪也是西湖十景之一。這個在亙古時候來不及回歸大洋的海水所積成的湖﹐中國人賦予了多少賞心樂事。而斷松的情致卻也可比擬斷橋﹕這兒的石柱不像伯樂思那兒巨大或密集﹐因此西洋杉就順著淺薄的峽谷接連生長﹐連成阡陌。遠望之﹐不也是在紅色海洋之間跨越的橋嗎﹖而這橋﹐就是我與天地的邂逅之處。「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斷杉之橋﹐為我創造了哲學的美麗世界。

旅遊資訊﹕

斷杉和伯樂思峽谷都位於猶他州南部。距離最近的都市是CEDAR CITY。CEDAR CITY 位於州際十五號公路。從猶他州鹽湖城SALT LAKE CITY 走十五號公路往南﹐或是由拉斯維加斯LAS VEGAS 走十五號往北皆可抵達。斷杉公園距離CEDAR CITY 東方約十五公里處。由斷杉公園再往東約六十公里﹐即可抵達伯樂思公園。

錦花城最後的春天

李棠秋面對華老師的遺容﹐竟然流不出淚來。回錦花城的一路上﹐他已經流了太多了。他知道面對自己是很沉重的﹐但也沒想到竟是一路淚流滿面的結局。這十五年來﹐棠秋過著沒有自我的生活﹐但他心甘情願。他成了一部製造成功的機器﹐而他也做到了。在聖荷西的一幢大樓頂樓﹐他俯臨一切﹑他呼風喚雨。花十五年的時間﹑算是值得了。棠秋這麼告訴自己。在他剛離開錦花城時﹐他發誓一定要再回來﹐可是他不敢﹕他不敢再面對離開這兒的感覺﹐也不敢看到從前的自己﹑那太真實﹑卻太遙遠。

他租來的車駛向了錦花城。清晨的印第安納﹐感覺和舊金山灣區是那麼地不一樣。這兒﹐時間是靜止的﹔人的精神可以沒有止境地漫游。他看到的第一個醒目標記就是那「Long John Silver」的廣告牌。在錦花城第一年的聖誕夜﹐還是窮學生的他﹐便是和英華在那個速食餐廳過的。那是他們到了美國之後的第一頓大餐。棠秋還記得﹐他點的是「Fish Chips」﹐因為有Coupon﹐連點了兩盤﹐算是大開了洋葷。車子經過了馬丁村﹐是三K黨的大本營。他曾在那兒不知天高地厚地下車加油﹐給路過急駛的跑車猛按喇叭嚇到了。車上的年輕人有些對他吼叫﹑有些對他伸出中指。他看到了那蘋果園﹐十塊錢美金隨便採。這樣﹐一個月的伙食就有著落了。之後﹐映在眼簾的是 “D 先生” 超市﹐剛來美國沒有車的他﹐只能偷偷地﹑明知故犯地用推車把菜推回公寓﹐在雪地上留下兩道做為證據﹑拖著有一英里長的痕跡。

最後﹐車子開到了在第一街上一幢兩層的破舊房子前。一隻淺咖啡色的貓從樓梯口急奔了出來﹐跳到了一張搖椅上﹐接著又跳開﹐把搖椅弄得吱咯地響著﹐然後就不知去向了。樓上大開的窗口傳出了女學生喊貓回來的聲音。可是這時﹐棠秋看到的卻是十五年前的七月十六號﹐一樣的地點﹑幾乎是一樣的早晨﹐在塞滿紙箱的兩門小車上﹐他抬頭望著這間老屋﹐門窗深鎖。他的好友艾馬克已經不在了。

棠秋原本是不期待有艾馬克這個朋友的。開學沒多久﹐辦公室的工讀生聽著他的問題﹐說了一句 Go ahead﹐他竟然就站起來﹐筆直地朝前走﹐還是工讀生連忙把他拉回來﹐跟他解釋﹐ Go ahead 是要他繼續他的問題﹐他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他那時心裡其實並不是滋味。自尊心受到打擊倒是其次﹐他開始惶恐自己是不是有能力留在美國。那時他剛到美國﹐電費比上個月少了兩塊就是件值得高興的勝利﹐但他還是下定決心花錢學英文。這樣﹐他和艾馬克相識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就是那「Go ahead」的辦公室門口。

「你是 Marc 嗎﹖」棠秋不敢認他。生長在一個尊師重道的國度裡﹐他已經有著非常牢固的對老師的嚴正形象。艾馬克不像﹐他甚至不像美國人。他身材瘦小﹑微駝﹐蜷曲的褐色短髮﹐疏鬆而且零亂。他的臉像是沾了灰的不成熟的桔子﹐黃中透著青黑﹐幾乎一個接著一個的窟窿﹐還有著青春痘的疤痕。和行人寬鬆的裝束比起來﹐他那鐵灰色的毛夾克﹑間或浮現著黑褐色的污漬﹐顯得很不搭調。

「是的﹐我是。你是 Tom ﹖」艾馬克回答了﹐聲音非常微弱﹐嘴角掛著應該是善意﹑但卻讓人覺得詭異﹑甚至猥瑣的笑。棠秋完全不敢對他有信心。

開始上課了。棠秋和英華都發現﹐馬克和他們說話的時候﹐都不敢正視他們﹐這實在不像典型美國人的舉止﹐連東方人都很少有這麼靦腆的。直到馬克和他們熟了些﹐他的羞澀才逐漸消失。常常﹐英華準備了些點心給馬克﹐他每次一接到﹐就是不斷微笑地感激。漸漸地﹐棠秋不覺得他的笑詭異了﹐相反地﹐這笑讓他在這虛偽的社會裡找到了些帶點嘲謔的真誠。

每次上課﹐馬克都帶來一個主題。馬克常常戴著一頂棒球帽﹐原來他是個棒球迷。他的腦子裡充滿了關於棒球的趣事。從馬克那兒﹐棠秋知道美國有兩個棒球聯盟。除了棒球﹐馬克和棠秋一樣﹐也是個鳥痴。常常﹐馬克聽著棠秋講他在大學時候養的那五十多隻鳥的故事﹐都出了神。從馬克那兒﹐棠秋知道了Audobon Society。奧杜邦花了五十年的時間﹐遊歷美國﹐觀察鳥的生活﹐把所見到的鳥都畫了下來。

「奧杜邦是海地人﹐是個私生子。他的父親很早就離開他﹐從小是被他的養母帶大的。」馬克說。

馬克還同他們提到他當過巴士司機還有鞋匠的一些有趣經驗。棠秋有點不敢相信。想不到這位語言學碩士還有著許多藍領經驗﹐而且﹐他還不計較老師的尊嚴﹐和他們快樂地分享做為下層老百姓的樂趣。

有一天﹐馬克帶來個遊戲﹐Scrabble﹐英文拼字遊戲。才剛學會的棠秋竟然贏了﹐讓英華輸得連話都不想說﹐棠秋繼續他勝利者的狂傲﹐倒是馬克﹐反而說盡好話讓英華開心。

還有一次﹐馬克看到書架上一本英文書﹐棠秋從圖書館借的﹐講的是早期華人在美國奮鬥的故事。馬克問﹕

「Do you mind if I borrow this book from you?」

棠秋漫不經心的回答﹐犯了中國人常見的錯誤﹕「Of course。」

馬克一臉困惑﹑手足無措﹐顯得緊張起來。棠秋沒感覺到馬克的變化﹐良久﹐馬克才向棠秋解釋﹐剛才他的回答﹐造成完全相反的意思。馬克回答的時候﹐臉上少了平日說話時的笑容。

後來﹐他們的主題漸漸嚴肅了。他們談到許多和感情有關的議題。

「在中國社會﹐除了父母的愛﹑男女之間的愛﹐有什麼愛是被社會所讚許或是接受的﹖」艾馬克有天問道。

「中國人對土地的感情特別深重。因此﹐有許多關於離鄉背井的作品。」棠秋說他們移民到美國﹐在台灣已經沒有家了。對他而言﹐這美國的第一站—— Bloomington﹐就算是故鄉了。「直把異鄉作故鄉。」棠秋感慨。接著﹐他把曾經做的一首詩翻譯成英文念給了他聽﹕

「寄居在異邦﹐不敢望重洋﹔欲訴鄉愁苦﹐何處是故鄉﹖」

他們相互感慨了一陣﹐棠秋覺得挺有趣的﹐因為他沒有想到一個美國人會對在中國文化的特殊環境裡形成的感情有興趣﹑而且能夠理解。

「那還有呢﹖」馬克繼續問。

「還有就是朋友之間的義氣。」棠秋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這個在西洋文化裡沒有的概念解釋清楚﹐「中國人常常會為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或為了完成共同的理想﹑乃至於是簡單的緣分﹐犧牲自己的生命﹑或終生忠於這分感情。」棠秋把中國古代趙氏孤兒裡程嬰﹑公孫杵臼﹐和「三生石」的故事說了一遍﹔一個是為忠義而選擇死亡﹑一個是因為緣分而終生不渝。馬克對三生石的故事特別感興趣﹐棠秋為他仔細地講了一遍﹕

「這是發生在大約一千年前的故事。讀書人李源和僧人圓澤是莫逆之交﹐他們共同往峨眉山遊覽﹐路上﹐遇到了一位婦人。突然﹐圓澤對李源說﹐他的時限已到﹐現在是他轉世投胎的時候了﹐這河邊洗衣的婦人就是他的母親。李源聽了非常難過﹐就問圓澤是否可以給他什麼信物。圓澤說﹐就以嬰兒的笑為信吧。等他長大﹐十八年後的中秋﹐他會和你在杭州的三生石重逢的。

「後來婦人生子﹐李源特地去探望﹐果然﹐嬰兒對他笑了。十八年之後﹐他依約往指定的地點想與轉世後的圓澤會合﹐恍惚之間只見一牧童駕牛過來。牧童吟了一首詩﹕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臨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

說完﹐馬克感慨地有些兒激動了。英華注意到了他的反應﹐接過話題說﹕

「中國人的愛是比較屬於精神層次的﹑或是理想性的。和西方人標榜的情愛是有些區別。感情因為已經昇華成理想性的﹑精神性的﹐所以超越了肉體的屏障﹑也因此超越了性別的界限。」馬克笑了﹐好像完全懂了英華所要傳達的信息。

過了好些星期﹐仲夏時節﹐他們邀馬克同遊夢露湖﹐那幾乎是美國中西部最大的﹑因為水壩而形成的人工湖。同行的還有其他幾個朋友。在湖上的暢遊﹐棠秋對艾馬克認識更多了。原來他的父親是邁阿密一家醫院的院長。他的父母離婚了﹐母親在北卡羅來納大學工作。父親續絃後又生了一個弟弟﹐現在才七歲﹐長得一點都不像馬克﹐金髮碧眼﹐任誰看都說是個活生生的洋娃娃。艾馬克的皮夾裡還有弟弟的照片﹐講起弟弟吃餃子把餡跟皮分開吃的模樣﹐說得他自己都發噱一笑。

「天哪﹐他們美國人還真捨得﹐老爸是醫院院長﹐卻讓兒子去開巴士﹑當鞋匠。」事後棠秋對英華唏噓。

「你看﹐你看﹗」英華激動地搖著棠秋﹑指著一片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大湖灣。

「哇﹗」所有的人都驚嘆了一聲。那湖灣有高中的田徑場那麼大﹐布滿著鮮綠的荷葉﹐片片荷葉上盡是亭亭玉立的荷花。船在荷花的婆娑搖曳中掃過了那湖灣﹐一朵荷花搖得劇烈了些﹐原本在花蕊採蜜的蜂兒驚跑了。不過棠秋的好奇心沒受到影響﹐他探頭往花心看去﹐又是一陣驚嘆﹐原來還有幾隻蜂兒﹐在層層花瓣的包絡下﹐依然專注地採蜜著。花心已經成了藕了﹐長得倒挺像蜂巢的﹐「難不成蜜蜂把這當成它的家了。」棠秋想著。船繼續往前駛﹐大夥兒驚喜萬分﹐原來這夢露湖上﹐像這樣的湖灣有十幾二十個。

秋天到了。去年的秋天﹐棠秋陶醉在火紅的楓葉林裡﹐如痴如狂。秋天的錦花城真正成了火紅的鳳凰﹐一切都是紅的﹐連學生的運動休閑裝也都是一身的紅。颼颼的秋風﹐一方面給人蕭瑟的感覺﹐可是一方面卻奏出自然天成的音樂﹐讓人的心情飛上了天。今年的秋天﹐三人約好了﹐要一齊騎腳踏車採訪秋天。三人用飛上天的心情蹬了踏板﹐一離開家﹐環繞在公寓三面用石灰岩蓋成的教堂﹐有路德派﹑福音派﹑長老會﹐被五彩繽紛的楓葉裝扮著。平常的莊嚴肅穆﹐這時顯得詩情畫意了。而在公寓正對面的小學﹐楓葉也沒有遺忘﹐一樣發揮了它們無遠弗屆的潑墨功夫。

他們這個車隊愜意地前進著﹐在一個路口停下來了﹐這是條下坡路。路是通往研究生宿舍的﹐已經挺熟悉了﹐可是這時三人都驚訝地呆住了。眼前的路﹐已經舖滿了楓葉編織成的地毯。這美﹐不僅是靜止的﹐因為颼颼的秋風把楓葉吹得飄揚起舞﹐這是動態的美﹐也是有聲的美。楓葉吹向每一個人的臉龐﹔風小時﹐輕薄的楓葉是纖細的玉手﹐撫觸著肌膚﹔風大時﹐人們就沐浴在楓葉當中﹐任憑它們的沖刷。三個人各使了眼神﹐一齊讓自行車順著下坡滑去﹐沒有人踩煞車﹐速度越來越快﹐風越來越強﹑楓葉越吹越激情﹐他們的喜悅登上了天。一直到自行車攀登另一個上坡﹐速度由慢而停﹐他們才從喜悅中甦醒。

棠秋﹑英華﹑馬克三人﹐每次週末的相聚都是那麼充實快樂。然而歡樂的時光容易過﹐轉眼間學期結束了﹐十二月﹐又是聖誕的季節﹐馬克說他得回卡羅來納。剩下來棠秋和英華兩人﹐原本以為又得像初來美國時那樣過著寂寞的聖誕節。不過這一回華老師和教會的朋友邀請棠秋兩人一起到教會聚餐。回想一年前只有兩人在空曠的速食店裡放肆地吃著﹐教會的溫暖倒讓棠秋吃得不自在了。艾馬克答應棠秋和英華﹐聖誕節一過就和他們聯絡﹐可是新年過去了﹑都已經是二月初了﹐還不見艾馬克的消息。想著馬克的陰柔敏感﹐英華有著苦於啟齒的預感﹐對傳統價值不可動搖的她而言﹐這個預感有些兒光怪陸離。突然有一天﹐他們接到了艾馬克的來信﹕

親愛的棠秋和英華﹕(名字是用漢字寫的﹐艾馬克特別向他們學的。)

在你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正在和病魔搏鬥﹐但我想起你們兩位氣質高貴的青年﹐離鄉背井在這個從來也不熟悉的國度為理想而奮鬥﹐我覺得我也應該有勇氣不向病魔低頭﹐雖然我知道﹐我終究是得屈服的。但生命的可貴就在於充滿決心的奮力一博﹑那對生命永不退卻的執著。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一種病叫做後天性不全免疫症候群﹖這種病普遍發生在我們這族群的人身上。有人說﹐那是神對我們詛咒﹐但是我卻以為那是特有的召喚。神是悲憫的﹐他將提早進入天國的特權給了我們。讓我們在人世間無法嘗到的溫情﹐在神沒有差別的愛之下﹐能夠早日得到補償。

在我僅剩的六個月的生命裡﹐我沒有太多的奢求﹐過去這幾個月來﹐你們給了我以前沒有享受過的溫暖感覺。我只希望未來有限的日子裡﹐你們能夠繼續這種超越文化藩籬的友誼﹐用和以前一樣的態度對待我。

馬克

棠秋讀完了信﹐掩面嘆息﹐不能自己﹐而英華則是泣不成聲了。英華依靠著棠秋﹐而棠秋似乎亂了方寸﹐他從來沒有認識一個性別取向和一般人不一樣的人﹐更沒有接觸過這種病的人。這病會不會傳染﹑到底有多嚴重﹐他完全沒有概念。他該怎麼樣問候馬克﹑未來他們的關係到底會有什麼變化﹐他也全然無法釐清。他不知道馬克為什麼是同性戀者﹑又為什麼會得上這種病﹐難道父母對他的愛﹑這個世界一般的愛情沒有辦法完滿他對感情的渴求嗎﹖不過﹐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想到﹐純真的他們﹐是不會因此而斷絕和馬克的友誼的。天性﹐使得他們趕快打了個電話給馬克﹐留了話﹐告訴馬克他們收到信了。

「嗨﹐Tom﹐我是 Marc。」收到留言沒隔幾天﹐艾馬克回應了﹐他的聲音充滿了喜悅。他想要確定﹐棠秋他們在收到信之後還會同他聯絡。

「你覺得好些了嗎﹖」棠秋問。

「好些了。」

他們又重新開始了英文課程。他們在一起的喜悅一如從前。三人都沒有明言即將發生的事﹐但更顯得珍惜在一起的時光。
時間又飛逝了﹐到了三月﹐雪融了。原本凝住的雪﹐在這時節恢復了活水的生命力。從系館到宿舍的小路上﹐棠秋驚訝地發現周圍全是剛會飛的知更鳥﹐嘰嘰喳喳地飲著初春的融雪。棠秋經過﹐小鳥們就慌張地逃竄。有隻鳥還摔到了水灘裡﹐惹了一身泥。對小鳥而言﹐那是生命攸關的逃命行為﹐但在棠秋看來﹐卻是小生物所展現的﹑對生命的真摯熱情。母鳥也不含糊﹐奮力張開翅膀﹐在顛撲的雛鳥後面追趕著。一切是那麼嚴肅﹐但表現得卻是那麼地優美﹑天真。春天的每一個清晨﹐棠秋都是在婉轉悅耳的鳥叫聲中醒來﹐開始新的一天。

「中國人把 Robin 鳥叫做知更鳥。我以前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叫﹐現在完全明白了。」棠秋對馬克說著﹐還用有限的英文向他解釋了一句有名的中國詩﹕春江水暖鴨先知。「鳥﹐真是有靈性呀。」

「你知道就在你們商學院後邊的小路上有個紅山雀的鳥巢嗎﹖」馬克問﹐「一個星期前我聽到嘈雜的鳥叫聲﹐就順著聲音的方向找去。沒想到那鳥巢就在頭頂的高度﹐我一墊起腳尖﹐就看到了母鳥在餵著雛鳥。」

「是嗎﹖」棠秋有著見到新生的喜悅。那天下午﹐他們就連袂到了商學院的後面。三人都墊起了腳尖。母鳥不在﹐小鳥們極富安全感地睡著。透過皺皺的眼皮﹐還看得見圓滾滾的黑眼珠。其中一隻好奇地撐開了眼皮﹐看到不是母親﹐就又沉沉地睡過去了。

「奇怪﹐這麼低的鳥巢﹐怎麼沒有人去驚擾他們﹖」英華問。另外兩人看得入神﹐忘了回答。

四月﹐山茱萸開花了﹐上完了課﹐棠秋和英華送馬克到了公車亭。公車亭修得像是個小木屋﹐讓還沒到家﹑或是沒有家的人﹐先嘗到家的感覺。那棵一直就吸引著棠秋的山茱萸就長在亭畔。等車的時候﹐馬克向他們說了山茱萸的故事。首先﹐這樹是象徵著活下去的印第安納鄉巴佬( Hoosier )之樹。在後院種上一棵山茱萸﹐就是向鄰居炫耀著﹐「我們做到了﹐我們讓樹活下來了﹗」這也是有著宗教情懷﹑有著同情心的樹。耶穌的十字架﹐就是山茱萸做的。當基督流著他的寶血﹐山茱萸也隱隱啜泣。這當然被耶穌聽到了﹐所以耶穌諭示﹐自此以後﹐山茱萸的花將成為大而厚實的十字形﹐在每個花瓣的外圍有著釘子的印痕﹐花的中央是刺繡成的皇冠﹐讓每一個見過他的人都不會遺忘。

「是啊﹐有生命力的事物是無法讓人忘記的。不知道為什麼﹐去年生平第一次看到山茱萸之後﹐就一直有著強烈的欲望再看它一次。」棠秋說。

「希望明年的春天﹐我們可以再次一起看到山茱萸。」馬克以溫柔的微笑回答。英華在旁邊聽著﹐也泛起了微笑﹐但嘴角卻明顯地顫抖著。棠秋也不知該做什麼表情。只有馬克的笑﹐依舊是那麼自然。

在公車亭前是如同半個足球場大的草坪。此刻開滿了蒲公英。蒲公英慢慢地從滿山遍野的小黃花﹐變成像水晶球般的花絮。有時不管風是怎麼吹﹐水晶球就算是怎麼搖晃﹐也不離開。但有時卻放棄得徹底﹐水晶球一下子就迸裂了﹐向著風吹的方向散開﹐一會兒就不見了。這會風強﹐一大片的花絮吹向了艾馬克的身上。他穿著和棠秋第一次見面的毛夾克﹐頭上圍著厚厚的圍巾。他微蜷著身子﹐雙手在胸前緊緊地交叉著﹐他別過身子﹐但反應還是慢了些﹐花絮還是沾上了夾克。英華他們幫忙把花絮撢走。

「噢﹐真是謝謝你們。你們真好。」

五月﹐艾馬克的病情有顯著的惡化﹐他不能上課了。棠秋他們到他的住所探望。馬克臥在床上﹐看到他們來了﹐精神抖擻了起來。簡單聊了幾句之後﹐馬克說﹕

「我要給你們看一樣東西。」

馬克請護士把擺在窗櫺上的一張獎狀拿給棠秋他們看。

「這幾個月社區大學邀請我擔任義工﹐為年輕人宣導愛滋病的防預工作。社區大學的校長給了我這個獎狀。」馬克完全像個小孩一樣﹐驕傲地說著﹑稚氣地笑著。

棠秋接過來看了看。獎狀很普通。中小學的時候﹐他也得過不少類似的獎狀﹐現在也不知道在那兒了。上了大學之後﹐他就從來沒有留意以前曾經得過的獎狀﹐可是這會﹐棠秋卻覺得好像是自己曾經得過﹑最讓自己驕傲的﹑唯一應該保留的一張。

棠秋交給了英華﹐看了看馬克﹐馬克充滿稚氣與驕傲的笑容依然掛在臉上。

六月﹐英華和棠秋和幾千個其他的畢業生一般﹐把方帽拋向了空中﹐他們相擁而泣﹐兩年來的苦讀﹐總算有了成果。數分鐘之後﹐棠秋牽著英華的手﹐穿過重重的人群﹐驅車趕往馬克的家。這一天﹐馬克的生父母都來了。

棠秋推開了門﹐他看到馬克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的手露在床單外面﹐手上長著好幾個﹑像蚊蟲咬的紅色疙瘩﹐但更醒目些。這房間並不安寧﹐屋裡有很多人﹐棠秋一眼就認出馬克的父親華德﹐他正在興高采烈地講著他么兒發生的幾個逗人的故事。華德用美國上流社會人士慣用的語態﹑很客氣地向這兩個外國人打招呼﹐接著對其他的客人繼續他的話題﹐

「小史帝夫叫我去選總統。他說像我這麼棒的人應該統治美國。我和他說﹐美國的總統必須生下來就是美國人﹐不能是歸化的。他不懂什麼是歸化」

「你可不可以停止﹗」馬克的身軀輾轉扭曲著﹐哀求地說﹐「我已經是快死的人了﹐就給我一點安靜好嗎﹖」

華德皺皺眉頭﹑聳聳肩﹑雙手一攤﹐不再往下說了。

馬克微睜著眼皮﹐看到了棠秋兩人。

「噢﹐嗨﹐Tom﹑Angela。」

「嗨﹐Marc。」棠秋並沒有問他好一點﹑或是舒服一點沒有。

「我一直很想把你們介紹給我的父母。」馬克說﹐「我也向我母親提過﹐我在這兒遇到兩位優雅的年輕人﹐氣質和他們那麼地像。你們真的應該認識認識。」馬克的笑容還是那麼地熟悉﹐完全沒有因為病重而有絲毫的改變。

棠秋和英華對著珊卓打招呼。面對兒子的即將死亡﹐她仍保持著自然大方。堅毅的表情﹐仍然掩不住慈祥。說也奇怪﹐馬克雖然說要他們認識﹐可是卻又似乎不希望棠秋他們和父親說句話。在馬克的示意下﹐棠秋兩人和珊卓走出了屋外。珊卓坐在那張搖椅上﹐連那坐姿﹐都雍容華貴地讓人覺得安詳。

「謝謝你們來看我的孩子﹐馬克同我提起過你們﹐很謝謝你們對他的友情。」

英華握住珊卓的手﹐沒有答話。

「我很慶幸有馬克這樣的孩子﹐他一直都是那樣地善良。在得了愛滋病之後﹐他仍舊懷著對生活的喜悅﹑對生命的尊重。」

「他在得到病之後﹐還跑來看我﹐勸我不要難過﹐就和他小時候一樣。」

珊卓沒有提到馬克小時候為什麼會勸她不要難過﹐但同樣是女人的英華心裡卻非常明白。她蹲下來給珊卓一個輕輕的擁抱。珊卓接著說﹕

「他的一生沒有浪費﹐他對人的感情﹑對人的愛﹐在他周圍的人都可以感受得到﹑享受得到。我為他而驕傲」珊卓的堅毅此時已經敵不過心中的酸楚。她流出了淚﹐說不下去了。

這時護士告訴棠秋﹐馬克希望他進去。馬克見到棠秋從屋外進來﹐就招呼他走近自己的跟前。這時﹐棠秋發現﹐馬克的一隻眼睛已經不能張開了。馬克伸出羼弱而布滿紅色斑點的右手﹐棠秋克服了內心的恐懼﹑鼓起勇氣﹑雙手緊緊地握住了馬克。馬克用他僅剩下的一隻眼睛﹐脈脈地看著棠秋﹐片刻﹐連那剩下的眼睛也閉起來了。馬克又恢復了沉寂。

接下來好幾天﹐棠秋和英華都在準備畢業和搬家的事。傢具一個一個地賣掉。咖啡壺三塊錢﹑茶几十塊錢﹑就算最值錢的沙發﹐也只能湊得三十元賣掉了。不過這些當初拼拼湊湊﹑半買半要的家當﹐居然還讓兩人攢得了兩百元。不想賣的東西﹐就全塞到了那輛親戚淘汰掉﹑送給他們的老爺車裡﹐準備開到加州。忙碌的工作﹐使得他們無暇顧及馬克。好不容易忙完了﹐棠秋和英華開著那老爺車再往馬克的屋子﹐想向馬克道別。他們也知道﹐這一別﹐恐怕再也見不到面了。他們實在不忍心向馬克說聲 good bye﹐但一時也想不到該說什麼更貼切的話。到美國之後﹐無論駕車多遠﹐都沒有這一段短暫的路程沉重。車子到了馬克的家門口﹐眼前所見卻出乎預料﹕馬克的窗戶緊閉著﹐窗戶除了反光以外﹐看不到其他的東西﹐他心愛的獎狀也不見了。棠秋和英華趕緊上樓。樓梯吱咯吱咯的聲音﹐此時聽起來更是沉甸擾人了。他們同時看到了那搖椅﹐靜靜地﹐像是已經很久沒動了。棠秋推了它一下﹐它也是沉甸甸地應了兩聲。他不支地坐到搖椅上。

「今天該是七月十六吧﹖」棠秋問。

「對。」

棠秋開始顫抖﹐突然之間把頭扒在膝蓋之間嚎啕痛哭了。英華也撐不住蹲了下來﹐跟著哭了。他們明白﹐兩年前的這一天﹐是他們搭上西北航空﹑開始他們美國之旅的日子。那時﹐他們完全不知道在這新大陸將會發生什麼

2014年3月19日 星期三

阿靈頓國家公墓(Arlington National Cemetery)

阿靈頓國家公墓(Arlington National Cemetery)是只要稍微了解美國的人都知道的。英雄戰士政治家﹐在這兒棲息是畢生的榮耀。公墓位於隔著波多馬克河(Potomac River)和華府相望的山丘上﹐葬有二十五萬人。 在這塊山丘還沒有規劃成國家公墓之前﹐是南北戰爭時期南軍統帥羅拔李(Robert Lee)家族的莊園。羅拔李先前是聯邦政府的將領﹑西點軍校的校長﹐但南方分裂之後﹐身為維吉尼亞居民的他選擇跟隨維州加入南方陣營。他離開了這莊園﹐到南方供職。這塊莊園於是就為聯邦政府沒收。聯邦後勤司令美格斯(Montgomery Meigs)謀畫﹐將這莊園改造成陣亡戰士公墓﹐如此讓羅拔李無法回府﹐做為背叛聯邦的懲罰。這莊園之上有著他們家族的別墅﹐稱為阿靈頓公館(Arlington House)﹐也被聯邦政府充做戰爭時期華府的衛戍司令部。這懲罰確實也奏效﹐終其一生﹐羅拔李再也沒能見到他的故居了。即使死後﹐他也沒能在這兒安葬。

阿靈頓所安葬的人士當中﹐最有名的應該是甘迺迪(John Fitzgerald Kennedy)總統。這塊墓園除他之外﹐還有在他遇刺之後改嫁希臘船王的賈桂琳歐納西斯(Jacqueline Kennedy Onassis)﹑兩個早夭的小孩﹑後來也遇刺的弟弟羅拔甘迺迪(Robert Kennedy)。在甘迺迪和賈桂琳墓碑之後是一盞長明火炬﹐象徵甘迺迪的精神不死。墓碑前方﹐則是半圓矮牆﹐鐫刻著他總統就職的名言﹕「我的美國同胞們﹐不要問國家可以為你做什麼﹐問問你可以為國家做些什麼。我全世界的同胞們﹐不要問美國可以為你做什麼﹐而是我們一起可以為人類的自由做些什麼。」

在甘迺迪墓的上方就是阿靈頓公館。在公館前﹐可以眺望華盛頓紀念碑﹑國會山莊。而眺望的最佳位置﹐就是龍風(Pierre Charles L’Enfant)的墓—華府都市設計的總工程師。龍風出生在法國﹐隨著拉法葉將軍來到美國參加獨立革命﹐職供軍事工程師。然而﹐由於龍風脾氣暴戾﹐他的設計藍圖只執行了一半﹐就被政府解僱。在忿怒之下﹐他將藍圖帶走。不過﹐另外一位參與計劃的人士班內克﹐卻記得藍圖﹐華府於是就遵照他的記憶建設。龍風自己卻沒有因為設計而得到任何報酬﹐晚年在貧困中死去。

公墓另外一個有名的墓﹐卻屬於無名—無名戰士之墓(Tomb of the Unknown Soldier)。早先這兒埋的是一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陣亡的無名戰士﹐但後來一些無名的戰爭服務人員﹐包括第二次世界大戰﹑韓戰﹑越戰﹐也在此立碑安葬。因此﹐這墓又稱為無名之墓(Tomb of the Unknowns)。他們無名﹐但卻享有最高的榮耀﹐因為這是阿靈頓國家公墓唯一有衛兵站崗的墓地﹐即使甘迺迪總統也沒有享受如此殊榮。美國的民主精神﹐由此又得印證。負責站崗的是美國第三步兵師。

無名戰士之墓的對面﹐是公墓的半圓形劇場。公墓每年在此有三次的紀念儀式﹕復活節﹑國殤日﹑退伍軍人紀念日各舉行一次﹐每次有五千人參加。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挑戰者號太空梭發射不久後爆炸﹐機組人員全數遇難。現場發現的零散屍塊就集中安葬在此﹐並且立了一個紀念碑。二○○三年二月一日﹐哥倫比亞號返回地球時失蹤﹐一年之後﹐阿靈頓公墓也立碑紀念。

阿萊伐帕峽谷 Aravaipa Canyon

仙人掌相信並不陌生。幾乎所有的西部片都有那如人身軀的沙漠植物。不過﹐這種高大的仙人掌其實在美國分佈得並不廣泛﹐主要是在亞利桑那州南部。除此之外﹐就不容易見到了。

被稱做沙瓦若 Saguaro 的仙人掌﹐要長到像西部片裡那樣的大小﹐需要兩百年。因為沙漠沒有多少植物﹐所以每株惹人注目的沙瓦若都是不用訓練就可以登臺的模特兒﹐神色自若﹐而姿態各異。它們深植在土地裡﹐卻十足地欲想著要插入天際﹐十分招搖﹑十分耀眼。就像是在這阿萊伐帕峽谷(Aravaipa Canyon)高峰上的幾株﹐危險是擋不住它們對我們的招徠﹐臨風不屈﹐誘人遐想。

阿萊伐帕峽谷不是國家或是州立公園﹐它屬於國家土地局(Bureau of Land Management)管轄﹐意思就是﹐這兒不是一般的觀光旅遊區﹐而是沒有開發的生態保護區。那時﹐我們幾個男留學生﹐在沙漠的高溫裡﹐決定涉水征服這個峽谷。高及胸部的水位﹐確實有點令人擔心。不過一旦上岸﹐高溫不多時就將衣服晾乾了。建廷是我們這些人裡年齡最小的﹐我們手腳並用﹐而他不時就在隊伍的最後喊著「等等我」。十年之後﹐建廷也成了系裡最老的博士生了。那時就算是我﹐也不過離大學畢業沒多久﹐滿腦子想的﹐就是足跡踏遍北美﹐呵呵。

年輕就是義無反顧﹑年輕就是奔放不羈。然而﹐年輕也有著些許的哀愁—是憂慮離別﹑也是對希望是否能夠實現的惶恐。而成長呢﹖彷彿就是這些哀愁的不斷擴大﹑和不斷成真。

旅遊資訊﹕

首先要說明的是﹐阿萊伐帕峽谷 Aravaipa Canyon 需要翻山涉水﹐並不適合一般旅行。所有登山者都必須向土地管理局申請許可。該局的地址為﹕

Bureau of Land Management
Safford District Office
711 14th Avenue
Safford, AZ 85546
+1 (520) 428-4400

阿萊伐帕峽谷 Aravaipa Canyon 位於亞利桑那州東南﹐和該州兩大城市鳳凰城和徒傷形成三角形。如果從鳳凰城出發﹐先走六十號往東﹐轉一七七公路﹐於Winkelman再轉七七號公路。在Winkelman南方十七公里處接上 Aravaipa Road。再往東行十九公里就可抵達登山口。Aravaipa Road 許多路段是石子路。如果從徒傷出發﹐一直沿著七七號公路北上﹐大約一百公里就會遇到 Aravaipa Road。

以上所說的是西入口。登山者可以選擇從西入口進﹑東入口出﹐但由東入口往大路的道路路況不佳。比較好的方式還是順著原路由西入口返回。讀者想要知道更多的資訊﹐請參考 http://gorp.away.com/gorp/resource/us_wilderness_area/az_arava.htm。

2014年3月16日 星期日

羚羊峽谷 Antelope Canyon

開車在亞利桑那和猶他州邊境的荒原﹐「遼闊」二字已經超越了心曠神怡的意涵﹐因為﹐一旦在那深夜的廣袤中漫行﹐我寧願沒有成吉思汗般的英雄氣概﹐而只想做井底之蛙﹐面對可以碰觸到呼吸回響的那一畦小天地﹐安全無慮。人的志向再大﹐恐怕也無力面對這最簡單而原始的「大」。大而不可言之﹐謂之神﹐我們豈可造次。原始的印第安人早就明白了﹐所以﹐他們本分地在這無垠的土地上﹐不求發展﹐只求心安。

亞﹑猶交界處有個大峽谷﹐名聞遐邇﹐無須贅言了。此外﹐還有幾個小峽谷﹐卻是攝影者的天堂。美國人叫它們 SLOT CANYON﹐其中最大的就是照片上的 ANTELOPE CANYON﹐前後不過兩百公尺。ANTELOPE CANYON 有名之處﹐就是它那鬼斧神工的紅岩。聽說那是遠古時代﹐大水被包羅在峽谷中出不去﹐所以就在裡面盤旋沖刷﹐於是畫出了層次分明的線條圖。陽光如注﹐把這自然畫面用夢幻的螢幕呈現出來了。峽谷外是熾熱的沙漠﹐但峽谷內卻是沁心地涼。這是沒有水的綠洲﹐沒有用水潑出來的瀟灑﹐卻有著安靜迴旋的空氣﹐讓人誤以為這是永恆的心靈歸宿。二小時後﹐嚮導告訴我們時間到了﹐於是我們驅車又經過一樣的沙漠﹐一切恢復現實的無情。

在往 Antelopte Canyon 的路上﹐盡是寫著各國語言﹑掛著各國國旗的商家。有趣的是﹐其中德國國旗最為頻繁。我進去峽谷之後﹐才知道﹐這兒在德國赫赫有名﹐好像這小小天堂是德國人夢想之境﹐而不屬於美國。也許全世界都是如此﹐都會在別的國家上﹐種植心中嚮往的夢﹐也許現實沒有夢那麼美。許多人為了圓夢﹐不惜爬山涉水。劍河的倒影﹑巴黎的左岸﹐不也是我們中國人的外國夢幻嗎﹖而美國呢﹐是種夢的藍田。一波又一波的異鄉學子﹐在這新大陸追逐他們的夢﹐不知是否盡圓了﹐又不知是否已醒了。一生過去之後﹐不知他們會以為﹐到底是夢裡的﹑還是現實裡的美國比較美。

旅遊資訊﹕

羚羊峽谷 Antelope Canyon 位於亞利桑那州正北方的佩吉市(Page)﹐與猶他州毗鄰。由亞利桑那州首府鳳凰城往北約兩百公里﹐可達旗手市(Flagstaff)﹐再兩百公里﹐就到了Page。羚羊峽谷不大﹐一般的地圖是不會顯示的。在 Page 向東幾公里之後﹐就可以抵達。在路邊會有印第安人設置的入口﹐遊客需在這兒聘請嚮導。費用根據照相機的大小而有不同。

佩吉市也是遊覽格冷峽谷水壩的中心地區。關於格冷峽谷﹐請另看專文介紹。

2014年3月15日 星期六

愛琴海的相遇

蔚藍的海面
是綿延的鞦韆,
我在拓荒者的土地上﹐不知盡頭地留連;
你在鄉愁的源頭﹐和弦。
直到有一天﹐
太平洋匯流到了
愛琴海上的神殿﹐
女神才打破他們千年的無言﹐
陽光劃破烏雲﹐
接引浮在海上的祝願。


從來沒有預料到﹐在這個從前只活在神話的國家﹐會發展出一段浪漫的戀情。我從西邊的加利福尼亞越過大西洋﹐而她從台灣飛越歐亞大陸。我們到了希臘這個古國﹔之前﹐我們誰也不認識對方。台灣是座承載著鄉愁的島﹐承載著在美利堅共和國拓荒者的鄉愁。從台灣來的人﹐也就是帶著這個鄉愁﹐和我這個正在「另外一個異地」旅行的拓荒者和弦的。

希臘最有名的當然是愛琴海和雅典的衛城了。我們在愛琴海的游艇上相遇﹐之後又在衛城感嘆古代文明的偉大。突然間﹐陽光劃過了天際﹐從烏雲隙縫裡映上了幾千年的衛城。那隻烏鴉﹐似乎是從希臘神話裡飛出來的﹐駐足在那斷垣殘壁﹐不走了。

每當旅行的時候﹐少不了就會有人問我是從那兒來的。說是台灣吧﹐但已經離開十年了﹔說是美國吧﹐是的﹐機票的啟程地是美利堅的一座城市﹐但是我又不像美國人。於是我說自己是中國人﹐可是﹐我在中國的土地上﹐還只能算是個旅行者。

錫安國家公園(Zion National Park)

猶他州的南部移植了許多聖潔莊嚴的靈魂﹐在那兒千萬年﹐不走了。留給我們朝聖﹐忘卻凡塵。
清晨的錫安國家公園就讓我體會了這股神聖的力量。也難怪這公園稱做錫安﹐仿傚猶太人的聖地。猶太人的錫安山在耶路撒冷的東邊﹐而以色列人自稱是錫安山的女兒。美國人是稱不上錫安的兒女的﹐然而﹐這國家公園給人的短暫的互動﹐卻也有著永恆的力量﹐讓遊子永記著那一刻的疼愛。這是我於清晨在錫安公園的東入口﹐望著錫安峽谷的感覺。這個由處女河(Virgin River)鑿開的峽谷﹐是雄性的﹐而它的雄性﹐來自峽谷兩旁的峭壁山頭﹐一字排開﹐櫛比鱗次﹐感覺雖是冷峻﹐可是卻蘊藏著最沒有遮蔽的安全感﹐像是嚴父。這種父性﹐環繞出一個你無法不覺得受到保護的旋渦﹐我的心﹐已然在旋渦中蟄伏了。
美國西部獨特的地方﹐就是沒有多少人文的氣息﹐可是自然的原始質樸﹐卻讓人看到了人文精神的原點﹐是一種接近宗教的感動。這種力量﹐錫安國家公園表現得至為明顯。美國土地遼闊﹐於是有人稱這個國家是冒險者的天堂﹑是充滿機會的土地。然而﹐事物總是有著正反兩面﹕這兩個吸引人的名詞後面﹐也就意味著美國的寂寥。人與人的互動少了﹐尤其對西進的拓荒者而言﹐他們無時無刻不面對著讓人畏懼的大自然﹐於是他們一方面要超越大自然﹐另一方面卻敬畏著他。一如數千年前的希伯來人﹐面對錫安山﹐只有低頭稱女兒。如今物換星移﹐這錫安精神搬到了猶他南部﹐自然的父愛如昔﹐而我們的敬畏依舊。
有趣的是﹐錫安峽谷的某一段山頭﹐就稱做「三聖父」﹐Three Patriarchs﹐而希伯來人根據舊約聖經﹐就稱他們的祖先為三聖父。從東口入錫安公園﹐就是往三聖父的跟前開去﹐整條路﹐就明擺的是條朝聖的路。而我的心﹐也隨著與三聖父越來越近﹐而愈加緊張了。山路蜿蜒﹐然而我全無「橫看成嶺側成峰」的藝術心靈﹐有的卻是接近目標的急促﹐是基督新教精神﹐要人全然地投入。
接近東入口處還有一個景點﹕棋盤山﹐Checkerboard Mesa。山就在入口的南側﹐似乎是一著活生生的 Harry Potter 的劇情﹕玩上一盤棋﹐你才可以進入公園。你要用心玩﹕用心去驚嘆那朝陽映射的通紅﹑把心駐進那自然天成的棋盤方陣之中﹐大聲地告訴這山﹐遠方尚殘存於天的月亮﹐與之相比﹐不過是個不起眼的窟窿。
旅遊資訊﹕
錫安國家公園(Zion National Park)位於猶他州南部。距離最近的都市是 Springdale。遊客可以由西方或東方入口進入公園。十五號州際公路就在公園的西邊﹐因此﹐可以從鹽湖城 Salt Lake City 往南﹐或拉斯維加斯 Las Vegas 往北順著十五號由西入口進入。由鹽湖城往南﹐也可以轉八九號公路由東入口進入。如果是從亞利桑那前往﹐則以行經佩吉 PAGE﹐走八九號公路由東入口進公園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