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31日 星期三

2007年10月24日 星期三

莫高窟(六之六)

「來來﹐讓我帶你看我最近修的東西。」王道士帶斯坦因看的是他委託工匠﹐新蓋的一間小廟﹐廟裡正好畫的是玄奘一生的故事。王道士向斯坦因解釋了每一幅畫。其中一幅﹐玄奘面對著湍流﹐不知所措。他的馬載滿了二十箱佛經。此時﹐一隻神龜游來﹐將他們載到了對岸。


「真希望王道士能夠了解到這幅畫隱含的意義。」斯坦因近乎禱告地想著。而蔣孝琬則再度央求王圓籙讓他們看看少部分佛經。王圓籙沒答話。斯坦因知道﹐一切只有等待。

當天傍晚﹐王圓籙想著白天的事。他沒有能力多想。在這大漠突如其來了個英國人﹐本就是他想也想不到的﹔而這英國人的目的﹐早就超出了他的理解。偷竊﹑盜取﹑騙走。一個陌生人的出現﹐莫不是這些原因。可是﹐斯坦因的友善﹐讓他非常困惑。

「這英國人不像個小偷﹐或是來搶些什麼的啊。」王道士繼續看著那玄奘的故事畫。他白天就看到斯坦因注視著那一幅畫﹐斯坦因看畫時的表情﹐是一種和村民們不一樣的虔誠﹐說不上來。而今﹐他端著蠟燭﹐正也細細地瞧著。他更覺得玄奘的偉大﹐保護著他。而斯坦因來敦煌的一路﹐不也和自己當初來敦煌時的艱苦﹐如出一轍嗎﹖玄奘是不是也保護著斯坦因呢﹖他想到了之前他向甘肅的縣州府台說明他的修復工作﹐無人理睬﹐只以為那都是鄉里小民不足為道的一點付出。這些農民沒見過世面﹐吹噓慣了。可是﹐斯坦因不一樣。他能夠體會這低微的百姓使勁全力所做的貢獻﹑他們有著共同的九死一生的旅行經驗。

他拿起了沒有封洞的一些經卷。

當天深夜﹐蔣孝琬潛入斯坦因的帳篷﹐「先生﹐您看這。」

斯坦因接過去。才看了數秒﹐就睜大了眼睛看著蔣孝琬﹐「太棒了﹗這是Abbot借我們看的佛經﹖﹗」

「嗯。」蔣孝琬點點頭﹐「先生﹐這佛經的字跡已經不清了﹐不過我已確定﹐這佛經是玄奘翻譯的。上頭還有玄奘的署名。」

「太好了。」

「這分明就是天意啊。」

這天﹐兩人都無法入眠。第二天清晨﹐王圓籙依舊打掃石窟﹐斯坦因二人走向前去﹐向道士打躬作揖﹐和先前來時的鞠躬大有不同。蔣孝琬謝謝王道士的慷慨。

「沒事﹑沒事。」王道士拄著掃帚說﹐「我看你們沒有惡意﹐又知道我做的事﹐所以先讓你們瞧瞧洞裡的一些東西。不過你可記住﹐這些是佛經﹐只能用請的﹐而不是買的。」他還是不願放棄最後的堅持。只是﹐此時像是為了面子。他的最後防線已經動搖了。

斯坦因在王圓籙面前展開他可以請走的那卷佛經。昨晚﹐蔣孝琬就已經向王圓籙指出佛經上玄奘的名字了。

「道長﹐天下不會有這麼湊巧的事﹐」斯坦因說﹐「這分明是玄奘在天之靈﹐將他親手翻譯的佛經﹐展現在印度遠方的一個敬仰和追隨者面前﹐所以這個追隨者可以將她帶回她們的老家印度。」斯坦因的中國之行﹐讓他知道了些西方人難以理解的觀念。

「我曉得﹐我曉得。」在蔣孝琬指出佛經是玄奘翻譯的之後﹐相信神諭的王圓籙就已想了一個晚上﹐琢磨出他認為的個中奧妙﹐「我剛才已經找了人﹐待會兒就將那磚牆打掉﹐你們就可以進去看了。」

下午﹐王圓籙領著斯坦因他們往藏經洞。斯坦因一看﹐藏經洞的磚牆沒了﹐又換上了木門。王圓籙從懷裡拽出了鑰匙﹐將木門打開。只聽見木門吱嘎地響﹐斯坦因等人屏住了呼吸。還沒有等到木門完全打開﹐斯坦因就探著頭往裡瞧。洞裡堆滿了文卷﹐有十英尺那麼高﹐整個洞大約五百英尺立方。

這扇凋蔽不足為奇的門﹐即使今天在西北的土地上也稀鬆平常﹐但在一九○七年開門的那一瞬間﹐卻開始了中國人的恥辱。王道士關心修復寺院的經費﹐斯坦因立志拯救世界遺產﹐蔣孝琬想實現生命﹐他們沒有一個人料到﹐中國人對於自己的落後無知﹐不久就覺悟了。對任何加在自己國家身上的恥辱﹐有著一觸神經而不可收拾的敏感。他們三人﹐將遺臭萬年。

斯坦因他們想在洞內檢查這些文卷﹐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因為堆滿文卷的藏經洞﹐根本沒有容身之地。於是他準備開始將部分文卷往外搬。

「這得我來搬。我不想讓村民以為﹐是外國人闖進這洞﹐把這些佛經弄亂的。」王道士雖然感激斯坦因的及時甘露﹐但即使他那純樸的鄉民情緒﹐也呼喚著那維繫中國人的集體意識﹕民族主義。在這具有象徵意義的關鍵行動上﹐王道士是本能地不會﹑也不能放鬆的﹕任何外國人都不可介入。於是王道士親自搬運文卷﹐斯坦因和蔣孝琬就在洞外檢視。如此數晝夜﹐兩人都不忍停歇。這之間﹐王圓籙又去了一趟縣城﹐提到了藏經洞和佛寺的修復﹐所得到的依舊是漠不關心。兩相對比﹐他更確定是誰對這些古物較有熱忱了。

最後一天﹐斯坦因小心地將他選好的文卷裝箱。共計二十四箱佛經和五箱刺繡和繪畫。就連最後那一刻將箱子馱在馬背﹐斯坦因也是輕輕地放上﹑牢牢地將繩索捆上。王圓籙看在心裡﹐更堅信自己的決定了。

斯坦因蹬上了馬﹐而王道士的笑容憨厚依舊。揮著手﹐神情滿意。中國農民所滿意的﹐往往不是財富﹐而是做對了一件事﹕一件知識分子看來簡單的事﹑甚至是一件知識分子看來大錯特錯的事。所以﹐一百年後的知識分子﹐看到的是斯坦因狡猾地揚長而去﹐而王圓籙則是貪婪地招著手﹐對自己得到的那點微不足道的報酬﹐沾沾自喜。而漢奸蔣孝琬﹐則獲任英國喀什領事館秘書。敦煌的大漠孤煙依舊。當初的藝術家們萬萬想不到﹐他們留下來的除了是藝術瑰寶﹐還有說不完的滄桑﹑不盡的同情和無奈﹑以及不知何時才可以磨滅的屈辱。

2007年10月7日 星期日

嘉峪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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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六之五)

斯坦因想著那道士平時的羞赧﹑修復佛寺所表現的赤忱﹑還有拒絕他金錢時突然展現的勇氣。一個湖北農民﹐到這戈壁灘﹐就算是為了討生活﹐多少也得有著唐三藏那樣不畏冒險的宗教精神。玄奘。是的。斯坦因一直將玄奘視為自己的導師(PatronSaint﹐Hopkirk﹐p163)。貞觀年間﹐玄奘違抗唐太宗的命令﹐為了佛經翻譯上的爭論﹐穿越戈壁﹐赴天竺取經。而斯坦因則是相反的方向﹐到中亞發掘古蹟。他們相隔一千三百年﹐可是卻經歷了相同的聖境。


那佇立在甘達拉的巴米揚大佛﹐玄奘說「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耀,寶飾煥爛」﹐雖然附近已無人煙﹐但一樣照耀著在中亞探險的斯坦因。撒馬爾干﹐這個連道教丘處機都曾駐足的城市﹐成了玄奘和斯坦因旅行的樞紐﹐絲路在此﹐一分為二﹕主幹線通往東羅馬帝國﹐南線抵達印度。玄奘在此看到了中亞天山的神駒﹐斯坦因則在此處﹐從西伯利亞鐵路的火車下車。即使二十世紀初﹐旅行條件是玄奘無法相比的﹐但斯坦因也數度瀕臨死亡。他們也許有不一樣的目的﹐但卻有著一樣的宗教性的信念。至於印度﹐那就更不用說了﹕那是玄奘的終點﹐卻是斯坦因的起點。

「上回冒犯了道長﹐實在是我們的無知。」透過蔣孝琬的翻譯﹐斯坦因開始進行說服﹐「道長有所不知﹐這次我來到中國﹐和我所敬重的玄奘大師﹐到印度取經的目的﹐如出一轍。」

斯坦因對於引用玄奘的故事所能發揮的效果﹐一點把握也沒有。他注意著王道士的反應﹐看到王道士在聽到玄奘時神情顯得特別專注﹐才繼續說﹐

「當年玄奘到印度﹐不畏艱難﹐為的是將沒有傳到中國的佛經帶回中國。而我則是要將在中國散落的佛經﹐送到這些佛經所來之地供奉。」斯坦因繼續說﹐

「道長﹐您想﹐我如果不是為了這個神聖的目的﹐用得著循著玄奘大師的腳步﹐跋山涉水﹐經過無數寸草不生﹑荒無人煙的沙漠高山﹐來到這兒嗎﹖玄奘當時經過的許多聖地﹐如今早就無人可及了﹐可是﹐我還是無所畏懼地到那些地方參拜。」

「想不到斯大人您對玄奘還那麼了解。」王道士確實甚為驚訝﹐不僅因為這外國人知道玄奘﹐而且王圓籙正好就是將玄奘奉為此地的保護神衹。一千四百年前的玄奘﹐不僅是中國的高僧﹐也是世界性的探險家﹐甚至成了絲路上的守護神﹐一如觀音守護著玄奘度過重重困厄。王圓籙從湖北過來﹐在這荒山野地﹐他的心情和境遇﹐也真的只有玄奘可以在那星空之下﹐傳送亙古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