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5日 星期五

世界的盡頭——阿根廷冰河國家公園(三)﹐莫雷諾冰河 The World's End -- Glaciers National Park of Argentina (3), Glacier Perito Moreno

涉冰結束之後﹐我們回到了碼頭﹐在那兒坐上遊覽車到莫雷諾(Glacier Perito Moreno)冰河參觀。冰河是以十九世紀的阿根廷探險家命名的。不過﹐他終其一生﹐卻沒有緣分見到這壯觀的冰河。

這冰河有多大呢﹖它是有半個台灣大的帕塔哥尼亞冰原的一隻臂膀﹐這臂膀就有二五七平方公里大。長度不長﹐有三十公里﹐可是卻有四公里寬。中國長江最寬處為一公里﹑美國的密西西比河在聖路易也是一公里寬。埃及尼羅河在阿斯萬(Aswan)和入海口開羅﹑亞歷山卓港之間的平均寬度為二點八公里。至於歐洲的萊因河﹑多瑙河﹐那就真只有蹚乎其後﹑畢恭畢敬如小巫見大巫的份了。如果長江是多少歷史英雄人物不得不卻步的天塹﹐那光這冰河的寬度﹐就可以讓人咋舌了﹐遑論其他。

江河縱然寬闊﹐但河面是水平的﹐江水平足以踏歌行﹐高度是零。但是﹐莫雷諾冰河的前緣卻從河面拔高六十米。雅典的帕德嫩神殿平均高度是十米﹐中國長城的最高高度也是十米。大概古希臘人和中國人都認為九是至高無上的數字。易經文言傳說﹐「乾元用九﹐乃見天則。」大概只要越過了九﹑到了十﹐就可以與天齊了。可是﹐這莫雷諾冰河可不管人為的臆想﹐它有區隔華夏和蠻夷的長城六倍之高﹐古希臘崇拜至尊無上的神衹之神殿﹐也無可比擬。所以﹐它做為眾神之神的神殿﹐自是當之無愧。道德經上說﹐天法道﹐道法自然。所以這冰河是自然的神殿﹐可謂恰如其分。

冰河之為河﹐但移動之慢﹐是在抗拒時間的滴水穿石。按照這種速度﹐我所看到的冰河可能是數千年前從幾公里遠處﹐如同泰山壓卵般地正步而來的。只不過說是「如同」﹐但如果古人真的見著了這冰河景觀﹐泰山壓卵就不過是不可形容萬一的﹑了無意義的囈語。

冰河不斷地往前推移﹐抵觸到了觀景臺所在的半島尖嘴還不停歇﹐於是就累積成為一道嚴峻的冰牆。這緩慢但有力的前行﹐看似不動聲色﹐但要翻天覆地﹐則勢如摧枯拉朽。在人類的歲月無法識別的動態之中﹐冰牆因為各個點的力道不一﹐終於自我毀滅﹐崩塌傾圮。我在高地上﹐明顯地可以看到傾圮的遺跡﹕亂石崩雲﹐捲起千堆雪。

這冰牆的壯碩﹐是古今無論多少英雄人物﹑寫盡多少詩詞歌賦無法比擬的。「北國風光, 千里冰封, 萬里雪飄。 」冰河的封凍絕不是梟雄霸主憑著英雄氣概想像出來的。倒是「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卻可以形容任何人站在這觀景臺的自慚形穢。只是﹐望見長城尚且如此﹐這冰河所帶給任何人的震撼﹐就更不是任何沒有見過冰河的古人所可以想像的了。看到了長城﹐梟雄霸主不免奮起曰﹐「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註一)看到天地的無邊﹐帝王豪傑也打油地說﹐「天為羅帳地為氈,日月星辰伴我眠,夜半不敢伸長足,深怕踏破海底天。」(註二)看到大河的壯闊﹐詩人騷客不免興嘆曰﹐「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但看到了這冰河﹐我只有瞠目結舌﹐一切感情和理想封凍﹐甚至一切生命的幻想﹐不知伊於胡底﹔如同冰河的堅峭﹐其介如石﹐而上下皆溺(註三)。螻蟻撼樹尚且惹人笑柄﹐那我在這冰河前的一切理想思維﹐恐怕也將讓會我心的神衹﹐在冰河的另外一端﹑也就是三界五行之外﹐發噱不已。

壯碩的冰牆不過是這萬里冰封的前緣。它的身後﹐更是讓人膽顫心驚。我所在的觀景臺位置﹐太陽像珍珠般地閃爍﹔但碩大的冰河之上﹐天色晦暗﹐雨霧繚繞﹐冰河與天空﹐形成混沌。碩大得可以吞噬時間的冰河﹐給了我們置身黑洞的經驗﹐將我們吊開現實﹐置身冰河時期﹐甚至是混沌初開。因此﹐極目遠望﹐這二五七平方公里的冰河﹐是見不著邊際的﹐像是萬劫不復的陰曹冥府。是定格的千軍萬馬﹐蟄伏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殺機﹔是紋風不動的海嘯﹐將在地動山搖之際噬人於瞬息。威武不能屈﹐脅迫不能移﹐只有自身的推擠﹐才可以亦步亦趨。而這亦步亦趨﹐是以千禧為單位。我們的生命短暫地如同莊子筆下的朝菌﹐是無法想像﹑更無法看見它的勢如破竹﹑一瀉千里﹑所向披靡。

混沌初開是什麼狀況呢﹖有位科學家寫了首詩形容﹕「霹靂一聲天地開,日月星辰出塵埃;核火燒盡引力在,大千世界或重來。」這就是混沌——宇宙的起源和再生。科學家即使實事求是﹐但為了修辭﹐也不得不將數兆億年的變化﹐說成是「一聲」。但是﹐莫雷諾卻真讓我體會到了這修辭背後的想像和驚嘆。你說冰河移動之慢﹐是在抗拒時間的滴水穿石﹐但前緣不時發生冰崩﹐聲聲霹靂﹑聲聲雷霆萬鈞﹐卻又像是與時間競速﹐快得讓人心慌。這是冰河自身導致的悲劇﹕前緣不敵身後千軍萬馬的推擠﹐只有縱身跳入湖水﹐沒有李白撈月的雅興﹐沒有王國維的以身相殉﹐只有悲壯的氣勢聲響﹐成為霹靂。讓人看到﹑也聽到宇宙的生生滅滅﹐周而不息。佛家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而冰河呈現的佛法﹐則是一霹靂﹑一宇宙。讓人知道在視覺之外﹐聲覺也蘊涵著世界的無窮無極。所以佛家有「聲聞乘」。「維摩詰所說經‧佛國品第一」﹕「佛攝神足。於是世界還復如故。求聲聞乘三萬二千天及人。知有為法皆悉無常。」聲音所傳達的正等正覺﹐正是大自然要讓這冰河存在的意義。

談到電影「英雄」的配樂﹐作曲家譚盾說﹐音樂是無法書寫的文字藝術﹐他的作品是要讓觀眾用視覺欣賞的。所以他的音樂是聽得見的美感。這冰河的霹靂聲響﹐帶給人的正是視覺的震撼。心理學家說﹐如果耳朵接上了腦部主管視覺的部位﹐那麼聲音的刺激就會產生幻覺。人類的意識活動﹐卻可以將生理可能產生的錯亂﹐成為奇情綺想﹐無須科學儀器。但沒有冰河千禧年來的迷惑﹑沒有這二五七平方公里的大音箱﹐我們精彩的意識活動﹐也無處萌芽。

老莊思想﹐一切崇法自然。「莊子‧齊物論」說﹕「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不聞天籟夫!」對方想了想﹐還算可以體會莊子的深意﹕「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他知道什麼是人籟﹐那是各種樂器發出的音韻。他也知道地籟﹐那是自然界的各種洞穴﹐經過風吹所發出的自然聲響。但是﹐他卻百思不解天籟是怎麼回事。莊子藉著古代智者回答﹐「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天籟是導致地籟﹑也就是風吹自然洞穴所形成不同聲響的本源。當萬竅怒號﹐但卻沒有其他東西來發動﹐就是天籟。莊子的想像﹐到了冰河﹐一語成讖。沒有風的吹奏﹐冰河自身無法辨識的移動﹐推擠出無數尖銳插天的風管。芒刺在背﹐冰河前緣只好落花墜樓﹐所成就的﹐卻不只是琮琮玉碎(註四)﹐而是不能只用聽覺驚嘆的霹靂﹑是在風聲颼颼之外的咆哮。欣賞人籟﹐用的是靈敏的聽覺。欣賞地籟﹐用的是心領神會。至於天籟﹐聲聞和視明的界限全然泯滅。「莊子‧大宗師」說﹐「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唯獨聽覺與視覺兩忘﹐剩下來的是回歸自然最原始﹑最根本的感覺﹐天籟才可能欣賞。甚至﹐那時視覺﹑聽覺﹑乃至各種感覺﹐既是合而為一﹐也是一無是處﹐人的心神已經全然地融入音韻之中﹐成為天籟的一部分 。物我兩忘﹑天地混沌﹐一切虛化成道。

蘇軾的「前赤壁賦」說﹕「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千萬年遺留 下來的冰河﹑這陰曹地府在地球上開的一道門檻﹑這宇宙誕生時殘存的霹靂聲響和影像﹑這天籟﹗莫雷諾冰河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在此地﹐我看的不止是涵攝五行三界的風景﹐而且還是兆億年的時間。聽的不只是霹靂聲響﹐而且是大千世界的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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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在此不免廢話一番。據說這首人人必須歌頌的毛澤東「沁園春」﹐是出於毛澤東的文膽胡喬木之手。而當初胡喬木寫這首詞﹐是獻給他當時的上級劉少奇的。後來劉少奇才將它轉獻給毛澤東。請見京夫子「毛澤東和他的女人們」。

註二。朱元璋。

註三。取自「周易本義」﹕「上下皆溺于豫而獨能以中正自守,其介如石也。」蔣中正的名字即出於此。

註四。引用晉代石崇的寵妾綠珠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