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27日 星期三

陽關

西北的土地上﹐再也沒有比六月更為詭譎的時節了。大西北的廣闊幅員證明了這點。兩天前的日月山﹐刺骨的寒風不斷地逼使旅人想到文成公主的悲哀。偌大的草原﹑霸氣無疆的雪山﹑綿延宇宙的藍空﹐卻沒有這皇家女子揮灑自由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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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寒帶給人們的﹐豈止是竦竦寒風所帶來的蕭瑟﹖她吹來了過去一切不忍回首的歷史﹐而歷史卻映著我們心中的徬徨﹕難道沒有古人一切扼殺自由的謬行﹐我們現代人就真的得到了自由嗎﹖古人和今人的不同﹐只是束縛我們的﹐從別人成為自己罷了。

離開日月山﹐到達陽關。空間的無限似乎讓季節顯得沒有多大的意義。同是六月﹑同是西北﹐陽關卻顯然用極度的燥熱﹐喚醒我們對邊塞的同情。然而﹐氣候的極端又有多大的意義呢﹖這燥熱帶給人的﹐又一樣超越了蕭瑟。陽關遺址的蕭瑟﹐導因於火騰騰的沙漠蒸融一切﹐導因於自然吞噬了一切人為。因此﹐不須秋意的沁涼﹑繽飛的紅楓﹐只要殘存著秋決的肅殺﹐歷史的沉積顯得是那樣地微不足道。

中國的土地上有著許多令人感慨的沉積。不消多說﹐西安就是一例。明秦王的長城﹐無須挖掘﹐已經巍然地成為西安的驕傲。如果往地下深探﹐武則天的乾陵出來了。再往下﹐漢景帝的陽陵出來了。再往下﹐秦始皇陵出來了。接著﹐周原遺址出來了。更遠﹐到了沒有文字的時代﹐半坡文化出來了。這一方面反映了中國文化的深厚﹐可是另外卻也顯示了中國土地和歷史的擁擠﹕前代的文明還來不及消融﹐後代就迫不及待地壓迫其上。

可是中原地區這種為時光推移的沉積﹐卻是無法和陽關之外﹑那自然的橫掃一切相比。公元三三○年左右﹐中原正遭逢著五胡十六國的人為蹂躪﹐而西域也沒有免於災難。沒有確切可考的原因和時間﹐祈連山和樓蘭雪山的積雪瞬間融化﹐樓蘭古城徹底淹沒。而自然的威力是不考慮人為的界限的。「西出陽關無故人」﹐在人的世界裡﹐陽關是熟悉和陌生﹑文明與落後﹑故鄉和他鄉﹑中國和蠻夷﹑乃至於生與死的鴻溝。但是這人為的天塹和自然的神力比起﹐卻是九牛一毛。那場雪水﹐將陽關內外﹐不分胡漢﹐悉盡淹埋﹐邊塞的意義早已蕩然無存。一切對於邊塞的感慨﹐都顯得那麼毫無必要了﹔沒有英雄氣概﹑沒有惆悵滿懷。一切屬於人的感情﹐都成泡影﹐乃至於是微不足道的笑話。

今天的陽關也許和六百年前的景觀一致﹐然而﹐根據歷史考證﹐陽關附近﹑乃至於整個西域﹐在漢朝的時候還是翠綠一片﹐與今天的流沙千里截然不同。在嘉峪關附近出土的魏晉墓群﹐有著植桑種麻的壁畫。在樓蘭和尼雅出土的墓葬﹐則圍著巨大的樹幹。

後來我們知道﹐在那次毀滅性的水災之後﹐這兒的氣候又起了變化。這變化再度展現了自然的極端﹕沙漠化。也許是水災將樹木全數沖倒﹐沒有樹木呵護的內陸﹐只有等待風沙的侵蛀。於是﹐原本蔥蔥綠綠的都市﹐一個個盡成了日後考古的遺址。也許﹐這就是文明的剩餘價值吧。消失的文明﹐以集體的力量﹐「留取丹心照汗青」。

樓蘭消失了﹐陽關也不例外。站在陽關的可能遺址﹐一個凸起的山脊﹐你若是向南看﹐在祈連雪山的前方﹐是一大片沙漠。這沙漠被當地人稱為「古董灘」。顧名思義﹐就是經常可以發現古董的地方。敦煌考古學家向達先生曾對此處表示﹐「版築遺跡﹐以及陶片遍地皆是」。後人則進一步證實﹐在這古董灘地下﹐城堡垣基﹐櫛比展開﹐達萬平米。當地人告訴我﹐這兒以前是個有著三萬八千人的聚落。估計應該是戍守陽關的戰士家屬。有首「古老」的軍歌﹐「男兒立志在沙場﹐馬革裹屍氣豪壯」。做為一名戰士﹐不怕死得轟轟烈烈﹐只怕死得不明不白。大水來時﹐不知陽關的戰士準備與這天敵做殊死戰﹐還是來不及思考﹐便折戟沉沙﹐人物俱為磨洗了﹖死有重如泰山。但無情的自然﹐卻不見得給人慷慨就死的機會。我們能夠做的﹐只有等待﹐等待被選擇。

西安的故事說不完﹐可是陽關的故事沒得說﹑不忍說。秦時明月漢時關。一個地方留下英雄事跡供人憑弔﹐也算是延續它的生命了。怕的是這個地方所有的故事﹐卻蕩然在橫掃一切的災難底下﹐遭人遺忘。「不破樓蘭終不還」﹐樓蘭是怎樣的一個國家﹖沒人確定。在樓蘭以南且末(Cherchen)出土的木乃伊﹐卻是個高加索人(Caucasian)﹐中國和西方的接觸﹐在三千年前是如何地興盛﹐無人知曉。在絲路上﹐月氏人(Sogdian)主宰了商務貿易﹐月氏語成了世界語言。當時的國際交流又是如何﹖沒人清楚。拜火教和摩尼教的僧侶東來﹐試圖打開中國的大門﹐他們的種種事跡﹐如今也成雲煙了。決定性的水災﹑氣候的突變﹐這兒終於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海市蜃樓了。

自然的毀滅如此﹐人為的災難難道就小了嗎﹖北宋時的汴京﹐人口數百萬﹐不讓台北﹐然而金兵南下﹐整座城池盡成空城。北宋沒有英雄﹐以至於這時代的大災難﹐換來的只有「宋人議論未定﹐金兵已渡黃河」的另外一番議論。即使英雄豪氣如長安﹐董卓﹑朱溫的大軍一掃﹐也盡為荒原。沒了刀劍﹑有了飛彈﹐這番兵燹是否會在二十世紀重演﹖沒人有答案。在自然和人為的災難下﹐人類所有的文明文化﹑至情至性﹑大愛大恨﹑恐怕只有換來像張愛玲式的感慨﹑對人生價值的懷疑吧。也許龐貝城的羅馬人才是對的﹕縱情縱欲﹑聲色犬馬﹑醉生夢死﹐只等維蘇威火山爆發﹐留下的是逸樂的證據。

我望著陽關周圍千里的沙漠﹐是否讓人有著詩人那蒼茫的感情。然而想到這番無奈﹐似乎那蒼茫的英雄式浪漫也無從產生。蒼茫之中有著孤獨的雄偉和傲慢﹐但是這熾熱的陽關所含藏的毀滅和死寂﹐給人的感情真的是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