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11日 星期三

莫高窟(六之二)

新疆是個有著許多奇幻傳說的地方。廢墟﹑壁畫﹑佛像﹐在斯坦因(AurelStein)之前﹐俄國人﹑匈牙利人就已經陸續發現了許多背後藏著故事的遺跡。於是﹐有人就這麼說﹕這兒曾經有個消失的帝國。他就是來尋找這消失帝國的。一九○六年﹐和許多其他探險隊一樣﹐斯坦因進入中國的喀什(Kashgar)。天高皇帝遠﹐這在天山山脈另外一端的喀什﹐慈禧太后恐怕甚至不知道﹐那是中國的一部分。於是﹐這介於中國新疆邊境﹐但卻是中亞核心地區的喀什﹐就成了「東土耳其斯坦共和國」(EastTurkestan)的首都。英國在這兒設有領事館。



在甘肅旅行的時候﹐遇到許多西方人都是從喀什來的。而我們中國的觀光客﹐如果要到喀什﹐肯定是向西行的。中西兩方到中亞的方向﹐就和他們看待這個地方的角度一般﹐大相逕庭。

為了尋找那消失的帝國﹐斯坦因穿越塔克拉馬干沙漠。沒有人敢在夏天如此地冒險。不需多言﹐那散落在沙漠中的枯骨﹐就說明了問題。然而﹐在冬天穿越﹐雖然避免了脫水而死的危險﹐但酷寒卻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這是生命的挑戰。沒有可以取代生命的宏願﹐諒是不必冒這個險的。

這次跟著斯坦因的﹐還有從喀什來的湖南書生蔣孝琬。從湖南的湘陰走到中國邊陲的莎車﹐蔣孝琬希望他能夠像他的同鄉左宗棠一樣﹐在塞外成就不凡的功業。他和斯坦因的方向恰恰相反﹐但是所求一致﹐都是實現自我﹑做出點對世界有意義的事。在僵化沒有出路的科舉考試制度之下﹐他知道他的國學根柢只能讓他糊口﹔就算是功成名就﹐最後也就是坐在太師椅上把玩金石。在中國的官僚體系裡﹐墮落是最後的歸宿﹐古今皆然﹐於今尤烈。和他同時期的劉鶚﹐就是個好例子。劉鶚早就看清了中國社會窒息知識分子的超能力﹐所以他遊歷山川﹐寫的「老殘遊記」盡是諷諭時政。可是﹐跳不出中國社會的他﹐下場又是如何呢﹖發配新疆﹐死於戍所。

在沒落沒有生氣的晚清末年﹐蔣孝琬在莎車等了十七年﹔而斯坦因受到英國和印度政府的委託﹐理想立即實現。在一個扼殺創造力的社會﹐蔣孝琬的冒險精神只能換取一個在邊疆地區卑微的師爺職務﹔但斯坦因的冒險精神﹐將會讓他成為英國文化界的英雄。斯坦因將他的生命發揮到了極致﹐至於身後之名﹐外國人沒這個觀念。而蔣孝琬呢﹖他知道幫助斯坦因是他發揮生命的唯一機會﹐可是他將遺臭萬年。中國人的政權﹐就是有這個千古不移的﹑逆淘汰的力量。

我不得不想起了李鴻章和伊藤博文。伊藤博文生平最敬佩李鴻章﹐但是﹐伊藤成為明治維新的大政治家﹐永垂青史﹔而李鴻章呢﹖他早知道中國僵化的歷史評價絕對不會放過他﹐可是在他身處的前所未有的時代裡﹐他要完成那一點兒國家理想﹐只有不計後世名了。所以伊藤說﹐和李鴻章相比﹐他不及百一﹐但是他是多麼地幸運﹐生在日本﹔而李鴻章何其不幸﹐生在中國。


斯坦因是一九○○年第一次來到中國。那次旅行﹐他發現了和闐(Khotan)和尼雅(Niya﹐古精絕國﹐今民豐)古城。但因為對於中國俗民社會的陌生﹑又不諳中文﹐使得他吃盡了苦頭。所以這次﹐他經人推薦﹐認識了蔣孝琬。一百年前的新疆﹐有人會說英文。蔣孝琬的眼光﹐早就超過了那個時代﹐甚至一百年後的今天。他帶著弱不禁風的蔣孝琬穿越塔克拉馬干沙漠﹐繼續尋找消失的帝國。他們愈接近敦煌﹐就發現愈多逝去文明的痕跡。在密遠(Miran)﹐他們發現了數尊佛像。蔣孝琬沒見過那樣的佛像。從湖南過來﹐他家鄉的佛像都是慈眉善目的。可是這些佛像卻不一樣﹕男像濃眉大眼﹐女像則婀娜豐滿。然而﹐這些斯坦因見過。斯坦因年輕的時候﹐曾經在巴基斯坦旁遮普(Punjab)的拉海爾(Lahore)博物館﹐被這些具有希臘羅馬色彩(Graeco-Roman)的佛像深深吸引。那些佛像大多是在今天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邊境甘達拉(Gandhara)地區出土。甘達拉﹐這如今貧瘠的荒山野地﹐當初卻是西方人進入佛教藝術的大門。那兒的巴米揚大佛﹐在唐太宗貞觀年間﹐還是金光閃閃﹔曾經在玄奘十六年的求經路上﹐給予他安定的心靈﹐讓他安然度過無數噬人的夜晚。甘達拉就和喀什﹑敦煌一樣﹐在絲路上成為中西文化接力的渡口﹐也造就了結合中西方特色的藝術。然而﹐二○○一年﹐阿富汗神學士政權一聲令下﹐大佛悉盡毀滅。

一九○七年三月十二日﹐斯坦因來到了敦煌。他的目的是在敦煌尋求在那附近可能有的一段長城。自從十五世紀鄭和下西洋﹐艦隊遠及東非之後﹐大明王朝的性格﹐突然向內蜷縮。嘉峪關封關﹐所謂的「關外」﹐就從漢朝的玉門關﹐倏地向內縮了數百里﹐而敦煌就被拋在關外﹐從此非關中國。而絲路被嘉峪關一分為二﹐也不再現舊日的輝煌。於是﹐嘉峪關外的古長城﹐就只有走向灰飛煙滅。斯坦因的探索﹐無意間似乎喚回了中國人﹐至少是超越當時沒落帝國桎梏的蔣孝琬﹐對古代聲威遠播的中國之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