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29日 星期日

莫高窟(六之四)

第二天一早﹐兩人來見王道士。

「道長早。」蔣孝琬拱手作揖﹐先行問候。

「早﹐早。」道士豎起掃帚﹐在荒漠裡被曬得黝黑的臉﹐露著潔白的牙齒。

「昨天同您提過了﹐不知您是否願意讓斯大人看看那些經卷呢﹖」早先蔣孝琬就向王圓籙介紹﹐斯坦因是從大英國來的斯大人﹑諱坦因。不過為免招搖﹐並沒有多提斯坦因來中國的目的。


王圓籙左右看了看兩人﹐「這個……﹐不方便吧﹖」臉上滿是疑惑。

蔣孝琬將王圓籙的回答一五一十地翻譯給了斯坦因。斯坦因想了想﹐

「那就請跟他說﹐我會捐些錢﹐幫助他修復莫高窟﹐恢復此地的光榮。」

蔣孝琬點了點頭﹐轉身對王圓籙說。

「呵呵﹐」王圓籙這才又笑了。湖北人和湖南人在塞外相見﹐本就是個緣分。王圓籙相信緣分﹐相信神喻。要不是有這個半個老鄉﹐王圓籙是不會和斯坦因進行任何交涉的。於是他兩人聊了起來。王圓籙不知道他們最後的目的﹐但是蔣孝琬卻一步步地進入主題﹐

「道長﹐這位大英國來的教育大臣一直仰慕佛法﹐希望能夠得到一些佛經﹐帶回大英國。斯大人說了﹐他願意給你豐厚的報酬﹐您的晚年就有著落了。」

「不不不﹗這絕對不行﹐」蔣孝琬以為時機成熟﹐但想不到﹐他這麼一提﹐原本融洽的談話立刻緊張了起來﹐「這些都是佛經﹐是要供養的﹐不是拿來買賣的﹗」王圓籙揮著手猛搖著頭。

「道長﹐您誤會了。他不是買。這些佛經帶回之後﹐是要供奉在大英國的興教寺﹐斯大人會給您足夠的錢修復佛寺的……」蔣孝琬將負責保護和研究古代文物的大英博物館說成是興教寺﹐TempleofLearning。

「不不不﹗這些佛經不屬於我一個人﹐是屬於所有這兒的信徒的﹐」王圓籙背著蔣孝琬揮手﹐不過他停頓了一下﹐似乎這「興教寺」稍微打動了他……

「哎﹐不行﹗不行﹗」王道士走進了太清宮﹐也就是第十六窟﹐不理他們了。王道士的矛盾﹐是中國農民性格遇到大決定時的自然表現。

這樣﹐斯坦因和蔣孝琬兩人和王道士第一天的會談失去了交集。當天晚上﹐他兩人沮喪得很。

「先生﹐這全怪我﹐不該這麼早提出買佛經的事。」

「不﹐這不怪你。」

「看起來王道士是不為金錢所動的。」

「嗯﹐」斯坦因雖然遭到拒絕﹐但對他的虔誠﹐不僅毫無報怨﹐甚至打從心裡敬佩這個小人物﹐「你覺得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我希望Abbot知道﹐這些文物不應該繼續留在這千年的牢籠裡﹐任憑荒廢。它們需要得到應有的保護。」

「王道士一心一意想修復佛寺﹐他說了。我們現在可以做的﹐就只能是挽回和他的關係﹐慢慢地來。否則﹐讓王道士又起疑慮﹐我們的任務失敗﹔這些文物留在這兒固然讓人難過﹐而將來要是真引起官府的注意﹐更絕對沒好下場的。」蔣孝琬似乎預測到了這些文物在大清國政府接管之後的一切危難。一九○九年﹐中國政府終於接管了莫高窟﹐包括藏經洞。那些負責運送而識貨的官員﹐私自攬下了許多經卷﹐而把較長的經卷剪半充數。或者﹐他們裝聾作啞﹐任憑竊賊拿取﹐事後再行分贓。北京的達官貴人更豈可落人之後﹐敦煌遺書成為他們賞心把玩的古董﹐不計其數。這些散落的敦煌遺書﹐至今全數佚失。

「那你覺得該怎麼做呢﹖」

「我們應該從他修復的洞窟著手。洞窟的修復是他的心血結晶。上回他去化緣﹐就為這事。讓我明天一早請他帶我們參觀佛寺﹐重新和他建立關係﹐然後才可以進行下一步。」

第二天﹐他們來到了佛寺﹐提出了參觀的要求。

「那行﹗那行﹗」王道士欣然答應﹐「來來﹐我帶你們瞧瞧。」

王道士領著兩人。洞口﹐無數塵剎反射著陽光﹐將王圓籙剛修復的木製梁柱﹐烘托得更有佛殿的氣派。梁柱上的漆看得出是新上的﹐映著塵光﹐光彩斑斕。

這是現在編號十六的洞窟﹐又稱為吳和尚窟﹐因為旁邊就是俗姓吳的洪辨和尚的影堂﹐也是後來的藏經洞﹐第十七窟。

斯坦因經過十六窟的甬道﹐難免不將腳步放慢﹐頭向右轉﹐看著藏經洞。洞口依舊是王道士砌上的磚牆。斯坦因對牆後的世界充滿好奇﹐但他知道﹐現在再問王道士關於那藏經洞的事﹐只會更增加他的疑慮。

到了這覆斗頂型的石窟中央﹐王道士滿是自豪﹐向斯坦因他們一一解釋他的修復工作。他相信﹐他所做的事真正讓這些佛像又生動了起來。斯坦因沒說什麼﹐只是不住地應和著王道士的宗教熱忱。然而﹐他的心沉了。看著王道士的熱忱﹐想著昨天嚴正拒絕金錢的交換﹐他絕不懷疑這瘦小的道士有著質朴的道德觀﹐甚至敬佩。但這些新修的佛像﹐無論造型還是色彩﹐都顯單調。他們加入莫高窟的行列﹐並沒有增添任何光彩﹐卻讓唐宋的輝煌和風韻﹐印證著晚清的凋蔽。這點王圓籙是感覺不到的﹐但研究古代藝術的斯坦因﹐卻暗地裡痛心。然而﹐他也不忍心指責王道士。從王道士襤褸的衣衫﹑和村民的口中﹐斯坦因知道﹐他將化緣所得﹐全數用在修復﹐個人毫不扣留。

今天的莫高窟﹐我們依然可以看到當年王圓籙刷上的白色底漆﹐壓在當初燦爛過的唐宋壁畫之上。這些石窟像是橫剖的古木﹐剝露出歷史的年輪﹕北周的人逝去了﹐隋唐的人就把畫畫在北周的作品上﹐於是壁畫成了兩層。隋唐逝去了﹐宋朝的人就畫在隋唐的作品上﹐於是壁畫成了三層。王圓籙自然不明白在他七百年前﹐中國的繪畫史上曾經如此輝煌地層層疊疊﹐他所想到的只是給村民一個信仰的場所﹐這是在他的認知世界裡的最上功德。新畫疊在舊畫之上﹐自古皆然。王道士即是古人﹐古人即是王道士﹐趙錢孫李﹐亦復如是﹐一如佛經所示。只是﹐在唐宋的盛世﹐新畫就算不能邁越前人﹐也表現了時代的特色。可是王圓籙那個時代中國的特色是什麼呢﹖凋蔽。

他刷上的不是他個人的無知﹐而是整個中國的慘白。

這天的石窟之行打破了想用金錢打動王圓籙而引起的尷尬。斯坦因的和善贏取了友誼。當天晚上﹐兩人繼續在斯坦因的帳篷裡商議。

「先生﹐王道士對我們放心多了﹐您看﹐我們是否應該提一提買那些經卷的要求﹖」

蔣孝琬建議﹐而斯坦因也同意了。可是要怎麼切入呢﹖從這幾天和王道士交往的經驗﹐斯坦因知道﹐王道士的個性十分謹慎保守﹐如果再讓他心生疑慮﹐恐怕真的要前功盡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