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12日 星期六

天葬(上)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般若波羅蜜心經

那張破碎的臉﹐十年了。十年前朋友了展示那張在拉薩天葬的照片﹐直到今天﹐那時的驚悚還不能全然消失﹐成了我內心的餘悸﹐不可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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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想起天葬﹑想起那張照片﹐我依然還是不寒而慄。那是張黑白照片。我不敢多看﹐卻仍然記得那張臉張開著嘴﹐像在乞求。也許是痛苦的掙扎吧﹐縱使沒有人不明白﹐在他的臉破碎之前﹐西藏的醫生早就以嚴謹的方法﹐證明他的死了。

「如果我是在現場呢﹖」看照片時﹐我根本就不曾想過這個問題。西藏太遙遠﹐更別說既遙遠又恐怖的天葬了。

但十年之後的郎木寺之旅﹐改變了時空。西藏的天葬﹐就在眼前。

「明天有天葬。」從麗莎那兒知道消息。想不到當初以為這麼遙遠的事﹐就這樣沒有任何預警地來臨了。來郎木寺之前為了看天葬的好奇心﹐此刻似乎消失在那熟悉的驚悚裡﹐再也不能像來時般地成為任何動力。我不知所措﹐麗莎宛如宣佈絕症的醫生﹐而我是病人。

旅行者的目的之一就是探奇﹐儘管他可能知道伴隨著奇險的﹐可能是無法承受的代價。我很少會因為即將的奇險而裹足不前﹐可是這會兒卻有了從來沒有﹑也無法承認的膽怯。出門前查看了網路資料﹐知道郎木寺的天葬是目前藏區中少數﹑乃至於唯一還可以讓人參觀的。這引起了我巨大的好奇﹐讓我覺得非去不可。但是麗莎那漫不經心的「明天有天葬」﹐卻馬上勾起了內心深藏著的那張照片。去﹐不就是滿足自己的好奇﹐而且是以一個人的死作為代價﹖我還深深擔心﹐自己的參觀是否會打擾了應該是莊嚴肅穆的葬禮。可是不去﹐那麼我這趟旅行不過就是走馬看花﹐看看山光水色﹐而無法深入當地的人文嗎﹖了解一個地方的宗教﹐葬禮是最好的途徑。西藏是宗教的民族﹐因此天葬是了解他們最好的方式。

我無法確定麗莎的消息是否正確﹐但為了爬到山上﹐俯瞰晨曦照耀郎木寺的神韻﹐我們還是起了個早。清晨六點半不到﹐我們出發。郎木寺的街道沒有路面﹐現在更沒了人群。已經遠離塵囂﹑清新和藹的郎木寺﹐這時更顯得有著久別的家鄉的寧靜。

天葬場在甘肅郎木寺的後方﹐有條在草地上蜿蜒的小路通往那兒。前方的寺廟似乎就像個守護神﹐保祐著亡魂安然升天﹐不讓世俗的喧囂﹐吵鬧亡魂﹔也不讓亡魂看到生前的種種﹐繼續留戀凡間。活佛勘定這天葬場﹐用心良苦。

抵達天葬場時﹐已經有零星的幾個人在那兒活動了﹐包括穿著紅衣的喇嘛。雖然旅遊書上都明白表示﹐這兒的天葬場是可以參觀的。但我假設﹐那是沒有天葬活動的時候﹐才允許的。所以我依然看待自己是個不速之客﹐深怕吵到他們的法事。於是我亦步亦趨地繞過他們﹐往後方的山頭前進。我想﹐山頭上居高臨下﹐既可以清楚地看到天葬的全景﹐也不會妨礙他們。不過此刻的山頭﹐即使瀰漫著清晨靜謐的薄霧﹐可是卻已經熱鬧起來了。我看到昨天遇到的那兩個澳洲人﹐他們正拿著相機做出攝影的姿勢。鏡頭前方﹐則是成群的禿鷲。

天葬場和禿鷲是分不開的。禿鷲的喙子可以碾碎骨頭。它在空中排泄﹐風一來就將排泄物吹得不留痕跡。禿鷲死了之後﹐連骨頭都沒法讓人找到。這一切特性完全符合了天葬的哲理﹕人生於自然﹐死後回歸自然。既是回歸﹐就要回歸得徹底﹑乾脆﹐不留一絲一毫的痕跡。

到那山頭是沒有路的。山脊的風大﹐寒風刺骨。就算是爬山的熱能消耗﹐也無法褪除這令人恐怖的寒氣。山上的澳洲人似乎已經在那兒有一陣子了。他向我們指點了山頂上的狀況。我順著澳洲人的手指看去﹐一副假牙﹐還有零星的枯骨。

我喜歡鳥﹑喜歡不同凡響的景觀。這四五十隻禿鷲﹐興奮得讓我忘記它們是肉食動物。如果它們群起攻擊我﹐那該怎麼辦﹖當時我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事後才知道﹐原來禿鷲是不吃活物的﹐我才發現自己的僥倖。而禿鷲這個特性﹐也成為天葬選擇它們的依據。

這山丘雖然不高﹐但從山頂上望去﹐一切都顯得渺小了。天葬師的臉孔已經分辨不清﹐而整個天葬場比來時更顯得空曠。我尋覓著所謂的天葬台﹐不見蹤影。後來我才知道﹐在經過天葬場時那就在身旁的石堆﹐就是天葬台。多少亡魂與我擦肩而過﹐直趨天庭﹐我卻渾然不知。

正當我在費神搜尋的的時候﹐韋雲注意到了石堆。我拿出望遠鏡﹐是死者的軀體﹐面向上﹐頭朝北方﹐沒有覆蓋﹐如同新生般地屬於這個自然。我趕緊喊了正專注於替禿鷲攝影的David和Brenden﹐我的攝影器材也做好了臨戰的準備。我看了看手錶﹐九點整。此刻喇嘛走近了死者﹐應該是做了些禱告﹐便離開了﹐留下四個天葬師﹐還有司機。那四個天葬師在燒著死者的衣物。後來才知道﹐和我們漢人「陪葬」的觀念恰恰相反﹐他們不讓死者的靈魂看到任何生前的物品﹐這樣﹑死者才會沒有牽掛遺憾地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