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12日 星期六

天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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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四個人在山頂上﹐忍受著刺骨的寒風﹐但沒有人敢輕舉妄動。我甚至不時地從鏡頭看天葬場﹐屏住了呼吸。也不時側頭看那些禿鷲會有什麼動靜。天葬師吹著口哨﹐召集南方峽谷中的神鷹。聽說那兒的鷹是上天的使者﹐峽谷則是天門。它們平時是不會離開峽谷的﹐只有天葬師的號令﹐才會讓它們在天人之際遊走﹐接引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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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處的禿鷲即使看到了「獵物」﹐也沒有任何動靜﹐是在等待著天葬師進一步的命令。我本以為鷹是貪婪的﹑是無法馴服的﹐但沒想到這意象凶猛的飛禽﹐卻和天葬師形成那麼和諧的互動。

如此一刻鐘﹐在泠泠中發出天籟的空氣裡﹐時而口哨聲劃過長空﹐時而神鷹從峽谷飛嘯而過。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響。即使將要啄食的禿鷲﹐也耐住性子﹐紋風不動。我依舊哆嗦﹐可是精神卻完全集中在這分原始的純潔。之後﹐天葬師走向了天葬台﹐不知道是做了些什麼手續﹐禿鷲變得蠢蠢欲動。它們搖晃著身子﹐聳動著臂膀﹐開始不安了。我知道將發生事兒﹐可是在天葬師離開距離天葬台二十多米的地方之後﹐還是倏地被左右的禿鷲驚嚇﹐在我來不及定神的頃刻間﹐四十隻禿鷲嘩地俯衝而下﹐直奔天葬台﹐四十條電掣劃過陰沉的天空。我還沒準備按下快門﹐天葬台已經圍滿了禿鷲。台中間那原本屬於自然的靈魂寄居所﹐完全被密密麻麻的禿鷲遮住了。焦急的禿鷲嘶喝著﹐它們失去了方才等待時的沉著﹐此刻為了食物你爭我奪。動作快的﹐被後來的禿鷲推擠﹐閃到這集團的外圍﹐自行消受它的斬獲。天葬師在一旁看著﹐似乎在以專業的眼光﹐決定下一步何時行動。我無法辨別他們的表情。如果是我在側旁﹐是會嘆息掩面﹖是會顛倒恐怖﹖還是作嘔不止﹖西藏人相信﹐人在死亡三天之後靈魂才會離開軀體。靈魂不死﹐死亡所求的﹐是靈魂順利離開肉體﹐轉移到他應去的歸宿。對天葬師而言﹐眼前這一切不僅僅是職業性的熟悉﹐而且是一分重責大任﹐是要幫助靈魂抵達應該往生的地方﹐完成西藏人所認為的靈魂圓滿的境界。至於剩下的肉體﹐那只是個軀殼。因此﹐我相信當他們看著此刻的天葬台﹐所看到的不是那凡人會認為恐怖的表相﹐而是大解脫。

我們在山頂上的四個外人﹐瞠目結舌地看著﹐手不停地按著快門﹐我已不是我﹐是失了魂的軀殼﹐是被這既恐怖卻又自然而然的場景所驅動的快門線﹐根本沒有時間和能力去想著﹕在禿鷲身下曾經是個活生生的人﹐所吞嚥的是人肉。

又過了十五分鐘﹐天葬師再度走近天葬台﹐這會的手裡﹐卻多了尖刀和斧頭。他們散開鷹群﹐卻造成我另一次驚悚﹕我冷不防地看見了胸腔已空的肋骨。短短的十五分鐘﹐那曾經附著靈魂的肌肉﹐卻蕩然無存﹐那樣徹徹底底地回歸了自然。天葬師用刀和斧處理了沒有肌肉附著的骨骸﹐就指揮禿鷲重新聚集。此刻禿鷲的責任﹐就是發揮這種鳥的特性﹐真正讓死者一乾二淨地重新成為自然的一部分﹐一如它生前的來處。而天葬師用著刀斧﹐他刀下的軀體甚至可能不久前還是與他對話的朋友親人﹐他如何能夠克服心中的恐懼與悲傷﹖倘若不是體會到這分超度亡魂的重大責任﹑一種宗教上的慈愛﹐沒有人可以如此看似無情的。老子說﹐「慈故能勇。」西藏人用死亡﹐將一個看似平常的道理﹐提供了一個驚心動魄的解釋。

我們此刻從山頂躡手躡腳地慢慢下來了。不容否認﹐我們這麼做是基於一個很俗的目的﹕看得更清楚些。天葬師似乎對我們這些參觀者沒有任何敵意。兩個澳洲人甚至走到離天葬台不到十米之處﹐一切景象﹐瞭然若明。後來那位司機﹐甚至和澳洲人﹐還有之後也到達近處的韋雲聊起天了。在這一階段﹐天葬師不時地觀察禿鷲進食的情況﹐也不時地對死者的肉體做最後的細部處理。處理好之後的小塊﹐就丟給禿鷲﹐讓禿鷲完成這葬禮的最後部分。隱約中﹐我看到和十年前照片中相同的人體部位﹐從天葬師的手上拋到了禿鷲群裡。禿鷲爭食著。那在西藏人認為靈魂早已離去﹑而只是簡單物質的物體﹐就在鷹群之間滾動。我的矛盾是難免的﹕一方面我實在對眼前的驚世駭俗而心生恐怖﹐但另一方面﹐則讚嘆西藏人民的那種灑脫﹑那種對佛理的大澈大悟。

金剛經﹕「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沒有任何儀式﹐可以像西藏的天葬一般﹐顯現這佛理的精髓。而面對天葬的心態﹐正也可以考驗對佛理的理解和悟證。顯然﹐我還是沒有藏民那種宗教的灑脫。

我下了山﹐可是並沒有接近天葬台﹐而蹲在禿鷲的飛行路線旁。看著禿鷲自由自在地翱翔﹐對照著那被靈魂所拋棄的﹑離不開成住壞空這一循環的軀殼﹐想像著那未經科學證明﹑可是所有宗教都不否認的﹑已經無所羈絆﹑無所罣礙的靈魂﹐我頓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超脫和清新。論誰也不相信﹐在天葬場會產生這樣的感覺。我再度猛按快門﹐可是這會兒卻是對著那些無所住﹑也無所待的禿鷲。正專心觀察著禿鷲﹐卻忽略了天葬場發生的一切。原來禿鷲陸續地飛離了天葬台﹐甚至遠離了視線。我看著禿鷲﹐天葬開始時的成群結隊﹐是為了配合完成天葬師的使命。此刻它們個個又恢復了特立獨行的屬性﹐莫不是一項任務的結束﹖看多了公園裡的鳥﹐牠們總是那麼冒冒失失﹐不知所從﹐不像這些禿鷲﹐是那樣地神色自若。我又無法不將禿鷲的這個屬性﹐歸納於眼前所展現的﹑這麼莊嚴的一切。天葬﹐它神聖得天衣無縫。

十點五十分﹐一切變得靜悄悄地。這天葬的結束﹐一如她的開始。天葬師們圍在一堆火的周圍﹐每個人都用水洗滌他們的雙手。我們也走近他們的身旁﹐雖然多數時刻言語不通﹐其中一位還是問了我哪兒來的。我往天葬台的方向看去﹐旁邊有一堆毛髮﹐看不出是新是舊。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讓人可以聯想到天葬的遺跡。冷風依舊颼颼地吹﹐我趕緊將手靠緊火堆。天葬師將一罈松香和酥油粉撒進火裡﹐儀式算是結束了。David想順路搭乘運來遺體的卡車回去﹐其他人卻寧願冒著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