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10日 星期四

郎木寺的羅讓達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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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佛堂﹐一些藏民主動地向達吉問好﹐他也同藏民們聊了幾句。每個人都屬於這草原的大家庭﹐僧俗是大地的手足。在達吉的家裡﹐他告訴我們﹐郎木寺除了寺院的開銷以外﹐另外還要照顧隸屬郎木寺的一所小學的全部支出。當比較清寒的學生畢業了﹐寺院就會請求鎮上每四﹑五戶人家負責一個學生的學費和生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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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吉的家就在這殿旁。也許當我在網路上看到達吉名字的那一刻﹐我們就已結緣﹔也許他那天真的本性﹐超越了後天的一切掩蔽和扭曲﹐讓人一見如故。我們似乎有著默契﹐下一步是進入他的屋子再聊。達吉的房舍是個小小的四合院﹐中庭正曬著被褥。他引領我們進入一個房間﹐沒有椅凳﹐只容下兩張床。我們人多﹐頓時沒有空間讓人轉身了。待我們坐下之後﹐達吉祥和平靜地捧著哈達﹐套在我們的頸上﹐倒是沒有接待員的那種熱絡﹐反而更顯真誠。

這家是達吉的父母親戚合力出錢幫他蓋的。雖然寺院准許六級以上的學生有房子﹐但蓋房子的費用還是要僧侶自行張羅。達吉是八級的學生﹐不僅可以自己有房﹐還可以收徒弟。達吉就與四個徒弟一齊住在這小小的四合院﹐也難怪他的房間﹐就只容得兩張床了。四個徒弟中﹐兩個家境不好﹐達吉就和另外兩個徒弟一齊負責他們的生活。

郎木寺有四個學院﹕聞思﹑續部﹑時輪﹑醫學。全部的學習分為九級﹐每級三年。達吉從八歲開始學習﹐已經二十二年了。二十二年僧侶的生活﹐似乎無法想像﹐然而﹐達吉卻沒有什麼關鍵性的「絕志」的過程。

「所以你在寺院的支出﹐家裡還得照料﹖」

「是的。」

「那家裡怎麼看待你的出家呢﹖」

「他們覺得這是整個家族的光榮。我八歲的時候父母帶我到寺裡﹐師父問我有沒有辦法謹守五戒﹐我自認為沒有問題﹐便留下來了。」

「那你這二十多年﹐難道都沒有動搖過嗎﹖」

「沒有。這兒的出家人都知道自己所做的是怎樣的一個事業。我非常高興能夠在這兒生活﹐也特別感激我的父母將我送來這裡。」達吉將「特別」兩字加上重音﹐認真了起來。平常說話時總保持的笑容﹐這時也收了。我沒料到﹐達吉嚴肅起來﹐會讓人不由自主地﹐集中精神順著他的感覺和思路。

我連帶也想到在一生中父母曾經替我做的決定﹐那一件讓我感激了呢﹖我們保持了片刻的沉默。達吉的心裡是令他驕傲的的感激﹐我的心裡是想找出答案的思考。

「當九級的學習結束之後﹐就可以辨經﹐如果通過﹐就可以成為KISHI。」達吉沒有用漢語音譯「格西」。他恢復了笑容﹐而且顯得精神抖擻﹕「成為KISHI之後﹐就可以在本寺傳授佛法。」

「噢。」我們恍然大悟﹐這又把達吉逗樂了。

「不過要在安多地區傳法﹐就要通過安多地區其他寺院的辨經。最後就是到拉薩﹐接受拉薩僧侶們的考驗。」達吉每說到一個地方﹐笑容就隨著愈大。這條漫長的路﹐應該是一層層的挑戰﹐等待勇者迎接。但對他而言﹐卻是通往香巴拉的幸福之路﹐一路喜樂。

我們忘情地聊著﹐等到天上下起細雨﹐也是該走的時候了。達吉趕緊將被褥收起﹐那身影十分地熟悉﹐像是童年時每天所看到的影像。收完被褥﹐達吉送我們回售票口。我們邊走邊聊﹐達吉時而抖抖手﹑整理他的僧袍﹐時而回頭對我們微笑。我看到這僧人﹐有著入世間的和藹﹔也認識到自己﹐在這藏區的山坡﹐享受這自然的慈愛。這時有一群僧人走過﹐僧袍的顏色稍淺。他們和達吉交談了會兒。我想﹐僧人交談﹐自然是離塵的經律論。談畢﹐達吉緩緩地向我走來﹐保持著他時刻掛在臉上的笑容﹐告訴我﹐這些比丘尼平常都在廟裡禮佛頌經﹐沒什麼機會和外界接觸。看到我在攝影﹐希望我替她們照幾張像。還沒等到我的回答﹐那些女尼們﹐已經不好意思地捂著嘴﹐一個躲在另一個背後﹑偷偷地笑著。

這自然的畫面﹐頓時間讓我忘記了他們的身分。我已分不清楚﹐是她們心中的佛性﹐向著世間流轉﹐流露天真﹔還是我已經在這自然的感情中﹐為那佛性接引。經律論已經不需要談了﹐佛法就在這自然之中。六祖壇經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達吉和煦的笑﹑比丘尼們羞赧的笑﹐這世間的展現﹐滿是喜樂。法演禪師說﹐「千峰列翠﹐岸柳垂金﹔樵父謳歌﹐漁人鼓棹﹔笙簧聒地﹐鳥語呢喃﹔紅粉佳人﹐風流公子﹐一一為汝諸人發上上機﹐開正法眼。」這山坡上﹑達吉的身上﹑比丘尼的身上﹐滿是法眼。

然而﹐我在想﹐我是在這與自然合一的藏區﹐一切都可以證得佛性。那麼在那條車水馬龍的忠孝東路呢﹖我突然想到了另外一個極端。那天在人間道餐廳﹐嘉華談到他搖頭派對的經驗。藥品的說明特別寫著﹐吃了那藥之後﹐會產生類似像天堂的感覺﹐千萬不要把幻覺當成真實看待。然而﹐他卻說﹐他所感受到的﹐不只是感覺而已。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肉體﹐向上飄忽。而吞下奧林匹克2000之後﹐感覺也是異常平靜。他在逃避嗎﹖可是即使我在那藏區所得到的愉悅滿足﹐不也是逃避現實才可得的嗎﹖佛法雖然寬闊﹕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當下具足。然而﹐跳脫迷失﹐尋求生命的圓滿﹐填補那塊缺角﹐卻也正是我們眼下的功課。對嘉華而言﹐這不是一種不需要旅行﹑不離世間的一種尋求超越的方式嗎﹖是那些嗑藥的人本身的生命就虛空﹐藥物使他們得到了宗教所給予的滿足﹔還是藥物令他們空虛﹑損傷他們的腦細胞﹐令他們萬劫不復﹖如果藥物不會傷身呢﹖我開始羨慕達吉﹐乃至於羨慕那些一切俗事已了﹐在轉山朝聖途中死去的藏民。他們有著信仰﹐即使未經證實﹐卻無矛盾。

在西藏阿里有兩個湖﹐瑪旁雍錯﹑拉昂湖。藏民們圍著瑪旁雍錯轉﹐因為那是神聖之湖。沒人去拉昂湖﹐因為那是邪惡之湖。然而﹐這兩個湖中間有條河﹐它們的水﹐靠著那河﹐是相通的。西藏人不需要特意地消滅拉昂﹐也不需要捍衛瑪旁雍﹐也沒有矛盾﹑對立﹑統一的過程。善與惡湖﹐是自然的一部分﹐依舊存在。而西藏人民對善的守持﹐卻沒有被任何矛盾的因素動搖。

離開了郎木寺﹐我想著為什麼會愛上這個小鎮﹖我成長在大都市裡﹐莫非是對都市所無法得到的那種田園之趣嚮往﹖我想著想著﹐突然想到了三十年前的忠孝東路。那時是條沒有路面的泥土路。那一天﹐天是陰的﹐路是濕的。路上沒什麼車。偶而有車經過﹐便濺起一灘泥。小達吉牽著母親的手﹐穿過那泥濘的馬路﹐到小學報到。那快樂的時光﹐在他的心靈裡﹐就是世界的全部。他不知道這條路會成為台北最繁忙的馬路﹐他也不知道﹐有一天﹐他會在另一個時空﹐走在一樣的泥濘路上。那時﹐他早已是另外一個人﹐可是卻會看到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