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9日 星期一

楓紅

文華﹕

楓紅﹐對你們而言﹐一定不再是讓人驚奇的美景了。還記得高中的時候﹐我們讀著留美作家和學者面對楓紅的感動﹐當時我們只能在他們的筆觸下想像著楓紅。而今不同了。那天昭胤告訴我準備到京都賞楓﹐還問了我一些關於京都的住宿資料。是啊﹐台北到京都﹐即使有著東海的浩瀚﹐但也只不過是三個小時的飛行時間。我還在想﹐十三年前﹐我漂洋過海先到了洛杉磯﹐稍作安頓﹐又千里迢迢地飛到了錦花城﹐所得到的﹐不就是你們在台灣三個小時就可以達成的﹑賞楓的願望﹖然而﹐對那個初次到美國的年輕學子﹐一切是那樣的新鮮﹐楓紅不僅僅是欣賞。她意想不到地牽引出另一種相思。

我已經忘了錦花城的第一片楓紅是什麼時候了﹐只記得有天醒來﹐晨霧還沒消散﹐在那十一層樓高的學生宿舍往外看﹐那原本翠綠的樹海﹐已經成了自然的調色盤。只在剎那生存的彩虹﹐其七種色彩﹐森林完全記錄了下來。呵呵﹐連錦花城的森林都知道我念舊。可是森林不知道的是﹐她把色彩留得愈久﹐我的懷舊也變得愈深了。

時節再往前推移﹐到了深秋﹐錦花城真正成了火紅的鳳凰﹐一切都是紅的﹐連學生的運動休閑裝也都是一身的紅。我剛到錦花城住的地方三面是教堂﹐正對面是小學。教堂是用石灰岩蓋成的﹐有路德派﹑福音派﹑長老會。你也知道﹐基督教各派之間是有些些微的差別的。然而蕭颯的秋風將楓葉沒有選擇性地吹著翻飛。她們自由自在地落向她們想落腳的地方﹐毫不矯柔﹑毫不掩藏。這時﹐無論是路德派的理性反思﹑福音派的自由開朗﹑還是長老會嚴格奉獻﹐在蕭瑟的秋意之中﹐竟然渲染著火紅的潑墨﹐無一例外。此刻﹐一切沒有了界限。我想到了老子的「道法自然」﹐這先知的哲學家﹐早已有了藝術家的洞察。

記得一個週末﹐和曉文還有我們的美國朋友馬克﹐騎著單車在楓葉間徜徉。錦花城丘陵起伏﹐藉著下坡的御風而行﹐那與楓葉競賽瘋狂的滋味﹐馬上讓你忘記了上坡時的疲憊。我們騎到那條通往研究生宿舍的路﹐路旁的楓樹自然也是給染紅了﹐而且﹐路上也舖滿了楓葉編織成的地毯。颼颼的秋風把楓葉吹得飄揚起舞﹐不是零星地散落﹐而是成群成堆﹑不畏生人地在你的周遭狂舞。有時﹐還撲向你的臉龐﹐有生命似地親吻你臉上的每一吋肌膚。此刻大自然譜成的旋律已經分不清是風聲﹑還是楓葉的摩擦聲了﹐也許更像是這兩種樂器譜成的交響詩﹔當她們交錯的時候﹐你所屈服的﹐不僅是秋的涼意﹐而且是兩種天籟的怒吼。

錦花城畢竟還是個小鎮﹐楓葉對她們所可以展現的力量還是保有些餘地。到了近郊的柏蘭公園可就不同了。那年十月﹐還是和曉文與馬克到了那座州立公園。車子駛在山路﹐就像是潛入了深海﹐我們完全看不到天空﹐因為楓葉把一切都遮掩了。我們唯一可以感到還在白晝的蒼穹之下﹐是因為透過楓葉所氾濫的紅光。紅光照到他兩人的臉上﹐那些源於我們成長背景和膚色所造成的不同全部消解了﹐一切變得那麼直觀﹑那麼詳和。

後來搬到了美國西南的亞利桑那﹐那兒的氣候和印第安納完全不同﹐楓葉自然是看不到了。有一天﹐曉文從朋友那兒知道﹐在郊區的山上有著徒傷市唯一的一株楓樹。當時恰也是深秋時分﹐我們沒有猶豫﹐就開往了那株楓樹的所在。眼前所見自然不是在錦花城看到的一片楓海﹐而是楓樹孤寂﹑落葉飄零﹔這殘敗的景象﹐更讓人覺得錦花城的秋天是不復再來了。在錦花城念了兩年書之後﹐我開車轉往這徒傷小城攻讀博士。那已經有十年歷史的 TOYOTA TERCEL 小車塞滿了家當﹐即使一片楓葉的間隙也無。正看著這株離群索居﹑在一個似乎完全不屬於他的世界終老一生的楓樹﹐突然間有片完整的楓葉﹐像找到知心一樣地飄飄然落在我的跟前。我把楓葉帶回了家﹐夾在筆記本裡﹐上面寫著﹐錦花城最後的楓葉。

十年之後﹐我和你們相反的方向﹐到了京都﹐一方面來開會﹐一方面也和你們一樣﹐賞楓。不同的是﹐你們到京都是追尋那從照片上嚮往已久的楓葉詩情﹐而我則是對那闊別十年的楓海舊情﹑再度地橫越太平洋。京都的楓葉比起錦花城的小多了。因為是在市區﹐櫛比排開﹐為的是點綴那古老的秋城。然而﹐錦花城的不一樣。那座小城為的是點綴那無垠的大自然。楓葉在那兒是自然的使者﹑是導演﹕所有稚嫩的心靈到了它那兒﹐都接受了它所安排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