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4日 星期三

回家的路上

文華﹕

雖然已經隔了那麼多年﹐但還是要謝謝你在出國前﹑幫我整理行李。累積了二十二年的舊物﹐整理起來是很辛苦的。航空公司只准兩口箱子﹐箱子就算再大﹐也無法裝下二十多年來﹑有形還有無形的一切。若不是你願意收下些我的舊物﹐要看它們只有往垃圾桶裡面扔﹐那真教人心酸。以前在台灣的時候﹐東西能留的就留﹐一切都是回憶﹑一切都是記錄。而搬家到美國﹐一切能扔的都得扔了。那幾隻鳥﹐伴隨了我四年的大學生活﹐是不能扔的﹐也不忍心就打開鳥籠﹑讓它們飛走﹔再說它們也未必肯走。有一回那隻公文鳥不小心飛走了﹐還不是就又找回家了。還好你收留了它們﹐主人換了﹐但總還是留在台灣。在整理家當的時候﹐我還在想﹐那種為了搬家不得不扔東西的日子﹐應該不會再發生吧﹐但怎麼也沒想到﹐現在竟然成了常態。美國本來就是異邦﹐在異邦漂泊﹐大概也是極正常的事吧。

我在錦花城就搬了不下六﹑七次家﹐最後總算在名為「鬱金香樹」的學生公寓安定了。在這兒的留學生大多真的是留學﹐心態是短暫的﹐然而我卻真的是搬家了。從台灣的﹑舊的家搬走﹐但卻還不知道新的家在哪。只知道到了美國﹐台灣的一切是不忍回頭了。因此﹐從商學院下課回到鬱金香樹﹐每天總是深切地盼望著。雖然﹐那只是宿舍。

這條路不滿一英里吧﹐可是你可以見到的﹐卻是世界的無窮無極。那是初春時節﹐剛離開商學院﹑從後門回到宿舍﹐我總是被雛鳥的叫聲吸引。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探頭往樹林裡找了一找﹐竟然發現就在伸手可及的前方﹑與眼睛平行的高度﹐有著一個美洲山紅雀的鳥巢。小鳥吱吱喳喳地叫著﹐等著母鳥帶來的食物。我稍微墊起腳尖﹐睜大了眼對著那些淘氣的鳥兒們看著﹐沒想到他們停止了叫聲﹐也睜著眼﹐嚴正以待地看著我。我深怕我的惡行被母鳥逮到﹐不敢觀看太久﹐就懷著僥倖走了。另外有一回﹐曉文﹑馬克和我一起到了這鳥巢旁。那時三個人都墊起了腳尖﹐探頭探腦地看著巢裡的世界。那一次﹐幾隻雛鳥正安詳地睡著﹐透過皺皺的眼皮﹐還看得見圓滾滾的黑眼珠。其中一隻好奇地撐開了眼皮﹐看到不是母親﹐就又沉沉地睡過去了。我們等到了所有的鳥繼續沉甸甸地睡著之後﹐才又相視而笑。

經過那個小山坡之後﹐順著大路就看到了那幾株山茱萸。冬天掃盡了山茱萸的葉子﹐因此當山茱萸的花盛開的時候﹐竟然沒有一片綠葉相襯。好在山茱萸用它自己的壯碩花瓣﹐硬是把春天突顯了出來。在錦花城最後的那年春天﹑在宿舍前的山茱萸下﹐我們對著初春尚有的寒風﹐送馬克搭車回家。馬克那時就像是錦花城的春天一般﹐天真而充滿盼望地說﹐希望下一年可以再看到山茱萸。然而﹐他卻在夏天去世了﹐沒有任何的出乎意料。醫生說﹐他的愛滋病已經末期﹐只有六個月的生命。而我呢﹖後來再見到山茱萸﹐那也等上了十一年。地點不再是錦花城﹐而是波士頓了。那一年波士頓的初春也有些涼意﹐有時還颳起大風。可是棵棵山茱萸挺立在樹梢﹐那碩大厚實的花﹐讓你一點也不擔心﹑它們會經不起這新英格蘭泠冽的風。山茱萸送走了馬克﹑自己在經過夏日的蒸騰也化為塵泥﹐但是只要它存在﹐就可在寒意給人春天﹑給人生命力。然而﹐我想﹐我還是再也不忍心看到錦花城的山茱萸了﹐因為即使是在波士頓﹑那樣頑強的山茱萸都牽起了我對馬克的思念。那棵看盡人的生死﹑送走馬克的山茱萸﹐我面對它的堅強﹐卻會更讓我為馬克﹑乃至人們的脆弱而心碎。

山茱萸這個名詞在台灣就聽過了﹐可能這名字本身帶著點浪漫色彩吧﹐一聽到它﹐就有著奇情的幻想。這樹是象徵著活下去的印第安納鄉巴佬( Hoosier )之樹。在後院種上一棵山茱萸﹐就是向鄰居炫耀著﹐「我們做到了﹐我們讓樹活下來了﹗」這也是有著宗教情懷﹑有著同情心的樹。耶穌的十字架﹐就是山茱萸做的。當基督流著他的寶血﹐山茱萸也隱隱啜泣。這當然被耶穌聽到了﹐所以耶穌諭示﹐自此以後﹐山茱萸的花將成為大而厚實的十字形﹐在每個花瓣的外圍有著釘子的印痕﹐花的中央是刺繡成的皇冠﹐讓每一個見過他的人都不會遺忘。

順著這櫛比的山茱萸往前走﹐你就會經過幾間商家﹑和前方的提款機。這兒平時熱鬧得很。在美國的第一年冬天﹐因為也沒有個真正的家可以回去﹐就待在錦花城了。好幾個晚上﹐我來到這提款﹐卻是四下無人。那時候﹑遠離台灣的寂寞是清楚地嚇人。在台灣﹐你從來不會知道什麼是四下無人的感覺﹐相反地﹐有時還嚮往著遠離塵囂。然而﹐在這個真正遠離塵囂的夜晚﹐我開始覺得自己並非主動地離開台灣﹑也不是為了理想而奔赴遠方﹐反而是被那個我生長的地方拋棄了﹐鄉愁已被壓抑﹑理想已被剝奪﹐我是個流放者。在這個靜謐的夜晚﹐已經沒有能力﹑膽量﹑和自信心﹐想任何屬於自己和國家的事了。青年熱血澎湃的理想﹐竟然經不起這夜。

離開了這幾戶商家﹑經過鐵軌﹐就到了鬱金香樹之前的草坪了。如果剛才大路旁的山茱萸是靜悄悄地暗示著四時的推移﹐那麼在這草坪旁的所有動物﹐可就沒有那分耐心了。新生的知更鳥剛從熟睡中蘇醒﹐迫不及待去體驗這新春。在錦花城的這兩年﹐初春時的殘雪未消﹐但雛鳥的活力卻巧妙地將冰冷的殘雪化成生動的背景﹐襯托這完完全全為你一人而上演的遊樂圖。所有的母鳥﹐因為它們的雛鳥而顯得睥睨一切。當初照顧小鳥時的忙亂神情﹐此刻全然消失。你別說﹐母鳥也會不耐煩的。好幾回我就看到母鳥沒有了食物﹐可是她那群孩子們還吃不夠﹐於是就更為嘈雜地想要吸引母鳥的注意。母鳥不在乎﹐神氣地避開它們。小鳥窮追不捨﹐那母鳥就避得更遠了。呵呵﹐還有隻雛鳥一不小心﹐跌到了水窪裡﹐翻了好幾個滾﹐惹了一身泥﹐喘了口氣﹐連忙又站了起來﹐怕沒有了母親﹐就沒得吃了。

有時候﹐母鳥和雛鳥的角色竟然互換了。有時候我也免不了淘氣﹐躡足接近它們﹐不過這一切行動完全在母鳥的掌握之中﹐等我靠近了它們﹐鳥家庭有了危機感﹐小鳥們就慌張地逃竄。本來是追著母親的﹐此刻就由母親在後面追趕著顛撲的雛鳥。對鳥而言﹐那是生命攸關的逃命行為﹐但在我的眼裡﹐卻是小生物所展現的﹑對生命的真摯熱情。一切是那麼嚴肅﹐但表現得卻是那麼地優美﹑天真。這齣自然天成的戲劇﹐在初春時分由好幾群鳥的家庭賣力地上演著。在台北是不會知道什麼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即便是台灣的鄉下﹐恐怕也無法想像那一群一群的鳥家庭﹐爭著向你展現自然的神奇。然而﹐錦花城卻有這個魔力。你完全被自然吸納﹐可是你卻覺得自然與你並生﹔你膽怯於夜的孤寂﹐可是一旦天亮﹐你又覺得擁有一切。

我絕對是愛上這有著二十多畝大的草坪。草坪略為起伏﹐到了鬱金香樹就是它的最高點﹔而草坪的另外一端﹐是兩個寬廣的亭子﹐旁邊還有些烤肉架。九二年暑假的國殤日﹐我們在這兒有著烤肉大會。要離開錦花城的暑假﹐和兩年前的暑假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九?年的暑假﹐在錦花城的第一個夜晚﹐我和曉文那兒也不敢去。在我們的生命裡﹐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空矌的都市。聽了許多在美國都市半夜遭人搶劫的故事﹐我們那晚沒吃晚飯﹑寧願餓著肚皮也不敢出門去買點吃的。就這樣﹐熬過了第一個晚上。第二天把我們的經驗說與學姐聽﹐自然是被笑話了一番。九二年的暑假卻不一樣了。剛來時的好奇﹑羞澀﹐經過兩年四季的洗禮﹐成熟自然是形成了﹐不過更確切的說﹐我的生命已經形成了錦花城才有的人格和思想。現在要離開﹐好像又是另外一場漂泊的開始﹑是對過去生命的另一次割捨。有時想想﹐為什麼當初不就到一個庸庸碌碌的大都市留學﹐那我的記憶中就沒有詩意的美國﹑一個以往生命裡沒有的契合﹐而有的是和台北可以充分銜接﹑感覺一模一樣的車水馬龍﹑還更繁華﹑方便﹑好玩﹑便宜﹐就像我在洛杉磯的朋友說的。這兩年下來﹐似乎奠定下了我對一切事物的思念。我被思念絆住﹐人生﹐好像從此再也無法往前了。因此﹐雖然烤肉的場合是那樣地熱鬧﹐我卻昏眩呆滯了﹑卻不知該如何應對進退﹑卻突然間有著和剛到美國時不一樣的﹑另外一番羞澀。那興高采烈的黑人朋友﹐總是在適當的場合出現﹐無時不表現出一副蠻不在乎。當時他也在場﹐叼著一塊肉﹐熱情地邀請大夥分享。然而﹐看到我的沉默﹐他的熱情洋溢﹐竟也成了簡短的問候。

春天的時候﹐草坪上的蒲公英是替秋天的楓葉代言了。這蒲公英的花謝得早﹐在繁茂的春末﹐卻開啟了秋的序幕。它的花不大﹐可是它的花開花謝﹑倒也是驚心動魄。蒲公英的花是黃色的﹐但是當花謝了時﹐卻成了一團像水晶球般的絲絮。剛開始﹐無論風怎麼吹﹐就是不離它的梗。但是﹐小小的蒲公英又怎奈得自然的淫威呢﹖沒多久﹐就整體地迸裂﹐走得突然﹑乾脆﹐像行刑的烈士﹐只留下焦黃的梗子﹐讓和蒲公英已經產生天長地久般的感情的人﹐思念一生。

滿布草坪的蒲公英﹐沒有了楓葉席卷天下的氣勢﹐卻是用它們纖細的身軀﹐吹出了滿天的粉嫩。最後那一年的春天﹐馬克的病情已經到了末期﹐纖細但成群的蒲公英﹐卻也讓他睜不開眼﹐在他風乾龜裂的臉上﹐又生起了少年的皺紋。看著蒲公英在馬克的身旁亂舞﹐無論他的臉多麼地讓人同情﹐他那從來沒有失去的笑容﹐依然綻放出對自然天真的喜悅之花。看著﹐我竟然覺得他和蒲公英形成了天衣無縫的結合。而我﹐卻恐懼著﹐恐懼他終究在不久之後﹐會像蒲公英一般﹐走得突然。我們的友情無論多麼地濃烈﹐對於他即將消逝的生命﹐完全無助。

美國人不喜歡蒲公英﹐因為它們一長﹐綠茵茵的草坪馬上就失去了它的純粹﹑就不得不從大地的主角﹐變成蒲公英翻飛的舞台。草坪是人工維護的﹐而蒲公英是自然生長的﹐堅信人定勝天的美國人﹐怎會甘心他們的努力被自然剝奪呢﹖還是學生的我﹐當然無法體會美國人整理庭院的辛苦﹐所以﹐一直埋怨他們的不解風情。以後有了自己的庭院﹐在加州的風和日暖﹐照顧它的辛苦是體會到了﹐但我一直期待的蒲公英﹐卻再也沒有飄落在我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