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5日 星期四

我不知道人一生是否只能享受一次老的感覺﹐這世界上有很多玩意想讓人再嘗試﹐可是卻又怕去嘗試。“老”就是其中一種。其實我也不老﹐但心老的感覺早在二十琅璫﹑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就已經斷斷續續地盤踞在心內了。只不過當時不曉得真正的老是欲語還休的﹔人過了三十﹐就更明白﹐「老」是一種致命的遊戲﹑人永遠是輸家。

一直到現在﹐我還記得自己正悠閑地在台大法學院踱步﹐那女同學慌慌張張地從女生宿舍﹐跩着一大疊厚厚的筆記和講義快步走向教室的樣子。她的眼睛永遠朝着路前頭﹐目光向下投射大約四十五度﹐跟隨着她身體的腳步也均勻地向前方直線前進。腦後大約和胸部齊高的頭髮﹐本來可以瀟灑飄逸﹐但卻選擇了配合腳步的節奏﹐一搖一擺地不知道該怎麼停下來。無論天氣多麼的熱﹐她總是穿着一件長袖襯衫和一條牛仔褲﹐深怕別人多看到她一塊肉似的。我對他的印象特別清楚﹐倒不是她長得特別出眾﹐而是因為他的眼睛從來不會因為左右兩旁發生的事而改變既定的行程﹐因此對當時一心一意只想到能多看女人一眼﹑又怕被看見的我而言﹐她無疑地是個很理想的目標。說他的長相不出眾也不盡然﹐因為她總會讓人聯想到當年板橋林家花園裡頭跟着夫子勤學苦練的模樣。後來聽人說﹐她是台中林家的後代﹐不過她比較有名的稱呼還是校園裡的 K 棍。

坦白地說﹐這是我對她的唯一印象。大四開始過着翹課的日子﹐以後當兵﹑出國﹐就更不知道她的去向了。大約是兩年前吧﹐我參加一個研討會﹐遇到一群在美國唸書的台灣人﹐和他們聊着﹐倒發現了彼此還有學長學弟的關係。其中一位燙着短髮﹑手上抱着三個月大嬰兒的女子用略帶台灣口音﹑但字字清晰的國語問我是不是某某某﹐我好奇地問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他只說在校園看過我﹐又恭維了我幾句。算算﹐就算她在我仍然是大學生的最後一天見到我﹐距離當時也已經有八年了﹐想不到八年前的模樣仍然可以讓她有信心地喊出我的名字。接著她說了她的名字﹐我深蹙着眉頭﹐大約十來秒鐘才拾起藏在這名字背後﹑對那個女同學的印象。這時候有三件東西在我的心中盤繞﹕她的名字﹑學生時代的她﹑現在的她﹐他們彼此之間都存在着關係﹐但三樣東西在一起﹐對我而言卻一點也沒有共同交集。這位新朋友邀請我到家裡坐坐﹐在他家聊天的時候﹐看到他不時地忙着嬰兒的事﹐一點也不像是個孜孜矻矻的學生。

老﹐就是有這種神秘的力量。他可以讓同樣一個人以兩個人的形象在你的心裡活着。對那女同學而言﹐大學時代已經是過去了﹐可能連她自己都不太能說得清楚她那個時候的氣質。但她在大學四年的某一刻鐘﹐卻永遠地以一個完整的人格在我的記憶裡鮮活着。說是“永遠”可能有些牽強﹐隨着人的死去﹐那些以為是可以永遠的東西﹐什麼愛呀﹑情的﹐也總得放棄﹔人生中有許許多多理想﹐年輕的時候沒法完成﹐本來還信誓旦旦地以為有朝一日可以實現﹐到了那時也只有“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了。說伴隨一生倒是比較中肯。不過有什麼是真的可以在一生一世長相左右的﹖愛情嗎﹖愛情經過婚姻的不斷沖洗﹐剩下的可能只有熟悉和方便。友情嗎﹖友情隨着事業的蒸蒸日上﹐就顯得微不足道了。親情嗎﹖這倒說得過去﹐不過你不覺得﹐這個世界上最不了解你的人﹐往往是就是你周邊﹐一天到晚對你嘮叨的家庭成員﹖你的親人總是說﹑無論如何都會在背後支持你﹐但隨着你的成家立業﹐幼年時擁有的親情總是最先被犧牲的。這麼說來﹐仿佛一切實實在在的事物﹐別說是永遠了﹐就連相伴一生都未必盡然﹐所以真要找些什麼可以一生擁有﹐只剩下用心編織的虛幻的東西﹐虛幻的東西在心中存在久了﹐用神把它凝定住﹐也就實在了。於是我想像眼前這位母親八年前的模樣﹐不花多少工夫﹐一個熟悉﹑但又遙遠﹑和現實不能銜接的生命就被創造出來了。我還算滿意這點微不足道的藝術才華﹐然而很遺憾﹐創作者和欣賞者只能是同一人。

兩個月前趁着到台灣開會的空檔﹐回到了接納我三年的法學院﹐又重新沿着宿舍到教室的那段路走了一遍。零零落落的學生正為我這個不速的觀眾﹐上演重覆再三﹑但卻看不膩的學院戲。為了怕別人發現﹐我坐在研究所大廳的椅子上﹐大約五﹑六分鐘﹐所有的行人都是那麼熟悉﹐我差點和其中幾位長得像我同學的打招呼。我很留神地看﹐但卻沒看到存在在我心中那麼鮮活的長髮和凝視的雙眼。我在想﹐可能時間不巧﹐他沒來上課﹐沒多久就回旅館了。我想第二天再去找她﹐但有個聲音對我說﹐她不會回來了。